可高脚木盆固然没翻,张三娘却给溅起的水珠撩湿了衣裳。可她一如既往默默看了一眼徐爵的表情,便拿了干布给他擦干了脚换上鞋子,而后先收拾了满地的水渍,这才站起身来,直接端着那盆水悄悄出了门。
发现人丝毫没有进来的意思,也并不理会发生了什么,徐爵心下稍安,这才仔仔细细再次看了一遍那张节略。那是来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一条暗线中的一个环节,虽说平日里传递消息很少,也并不涉及到什么密谋,所以徐爵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宗旨,一直都没有打草惊蛇,以至于始终不敢顺藤摸瓜去调查上下线,可今天却让他发现竟是摸到了一条大鱼。
节略的一开始,禀报的是汪孚林支使好友程乃轩讽范世美上书弹劾,故技重施想要挑起科道内斗,让朝中可能存在的刺头冒出来。这也就罢了,已经用过两次的伎俩毫不新鲜,他并不相信这次会和从前那样奏效,顶多便是一个受不得激将的范世美倒霉。不过,通过这个,成功得知张宏竟然派人监视汪孚林,这也算是一大收获。可后面那半截的意味就不一样了,事关当年旧事,以及对张居正和冯保不利的密谋,若是真的,那可是非同小可!
虽说已经是大晚上,但徐爵还是趿拉着鞋子出去,吩咐人去冯保在宫外的私宅打探一声,心里存着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可能出宫的侥幸。毕竟,这时候各处宫门早已关闭,即便冯保这样的大太监是住在外皇城河边直房的,可外皇城也不是能夤夜进去的。这一拖就是一晚上,他自然等不及。因此,当换了一身的张三娘再次进屋的时候,他已经披起外衣出门,临走时淡淡地说道:“我今晚大概在书房过,你不用等了。”
要是别的女人,自然会千娇百媚撒娇弄痴,可张三娘只默默屈膝行礼,给他拿来一袭大氅,便再也没有二话了,徐爵却反而觉得心里熨帖,临走时竟是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这才呵呵笑道:“老爷我有事要处置,你自己安置吧,等回头有空了再喂饱你这小嘴。”
目送徐爵离开,当张三娘吩咐两个丫头丁香和四儿不用进来服侍,放下那层夹门帘时,她的眼睛里方才一下子滚落了两行清泪。虽说张家从前不过小门小户的寒门,自从进京之后,看似过上了颇为富贵的日子,可对她来说,却不啻是从还算有一丁点自由的野地里被关进了牢笼。
原本还能寄希望于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就因为兄长的胡闹,父亲的懦弱好色,母亲病弱无人管,不得已之下,她便被叔父如同财货一般拱手送到了徐爵面前,做了个暖床的物件!
每到夜晚时她在床上那些可怜的厮打和抗争,不过是宣泄心里郁积的怒火,可那又有什么用?
仆倒在枕头上,张三娘痛苦地呜咽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谁能救救她?谁能救她从这牢笼里出去?
就在那呜咽渐渐无法被厚厚的枕头和棉被遮掩,渐渐传到了外间的时候,一个人影悄然闪进了门,却是低声说道:“张姨娘,张姨娘?”
张三娘几乎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慌忙在被子里使劲抹了一把眼泪,等探出头之后,见是徐爵的元配大房罗氏拨给自己的一个丫头丁香,这些日子一向老实本分,她连忙声音干涩地说道:“我只是想家了……”
丁香没有多问,而是低声提醒道:“刘妈妈和四儿懒散去睡了,这才没人知道姨娘哭过,我去打盆水给您洗洗脸。老爷一向忌讳有人在家里哭,觉得不吉利。”
见张三娘无话,丁香连忙便出去,不多时竟是送来了一盆沁凉的井水。这冰冰凉凉的水敷上眼睛,很快就让张三娘的眼睛消了肿,只微微有些红,她便笑着说道:“明天早上起来就没事了。姨娘放心,到时候肯定没人能看出来。”她正要出去,却不防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见张三娘满脸的恳求,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低声说道:“不要紧的,太太从来不管姨娘们的事,我也不是多嘴的人,绝不会说出去的。”
有了这承诺,张三娘放心了些。她的陪嫁全都是送给徐爵的厚礼,人却一个都没带来,进了徐家之后,她每日都要服侍徐爵,虽说谈不上什么愉快的经历,却也比独自一个人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独寝要强得多,因而今晚徐爵不在,她竟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仍然死死拽住丁香的手不放,好容易才从嘴里迸出了一句低低的话。
“我不想一个人,你留下来……”
“原来姨娘是不惯一个人,那今晚我上夜就是。”
见丁香忙碌着在架子床的地平上铺了被子,虽说张三娘觉得这和自己想要的不大相同,可终究不用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她仍是松了一口大气。她却没有发现,丁香脚步轻快地去外头锁门时,嘴角却是高高翘起来的,显然也很高兴成功拉近了和女主人的距离。
等到丁香再次回来时,在关门之后,却是低声说道:“姨娘,老爷已经出门去了。”
“哦。”张三娘却是没有多问徐爵的下落,直到熄灯上床,地平上传来了丁香轻轻挪动身体的声音,她方才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丁香,你想过出徐府吗?”
“姨娘问这个干什么?”在漆黑的屋子里,丁香那白天时显得异常老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之色,但声音却依旧平稳得很,“姨娘别想太多,这内宅中的女人,不管是您这样的姨娘,又或者是丫头仆妇,没有一个是想离开府里的,因为咱们这种府里从来不撵人,要么就直接打死,要么就被押到庄子上关起来。要想出府,比登天还难,老爷的官不算大,但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上,便是尚书,对他也得客客气气的。”
张三娘何尝不知道就是因为徐爵势大,自己那个在父兄面前趾高气昂的叔父方才会把她送来赔礼,可是,如今听丁香再这么说,她忍不住死死咬住了被单。接下来,在丁香的循循善诱下,不大懂得世事险恶的她渐渐吐露出了心头的辛酸和迷茫,最后终于睡着了。
而另一边,探知冯保竟然正好回了私宅的徐爵当机立断匆匆赶了过去。冯宅被他之前清洗筛选了一遍又一遍,虽不说铁桶一般,可和从前也不可同日而语,为了避免冯佑冯邦宁父子认为自己雀占鸠巢,他渐渐减少了留宿的次数。然而,他毕竟是曾经在此坐镇过许久的人,敲开冯家大门的时候,几个门房那是毕恭毕敬,简直比对正经主子还客气,一面忙着去向冯保通报,一面把他往里头迎。当他最后来到冯保的屋子门前时,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进来吧。”
“是。大晚上打搅公公安眠,实在是有要紧事。”
徐爵先解释了一句,这才悄然打起门帘进去。见冯保一身丝袍,正随手丢下手中一本书,他知道冯保必定重视自己刚刚的解释,故而也不敢拖延,先将关于张宏那暗线的纸片节略送了上去,见冯保低头浏览,眉头渐渐锁紧,他才垂手说道:“事关重大,虽说不知道真假,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用说了!”
冯保厉声打断了徐爵的话,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确定,这真的是张宏的暗线?还有那所谓高拱的文稿,在截了这封密信的时候,就没把文稿一块截下来?”
张宏虽不如冯保,可也是两宫以及小皇帝非常信赖的人物,徐爵派出的人能把密报抄下来那就非常不错了,哪里敢截留高拱的文稿,那不是明着告诉张宏,这条暗线早就不安全了?可是,如今冯保分明正在盛怒的火头上,徐爵不得不硬着头皮提了提这难处。果然,就只听冯保阴狠地说道:“明日你就把人手全都给我撒出去,记住,要最可靠的,把张四维盯紧了,还有那些曾在背后非议过我和张太岳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张诚张鲸那里,全都盯死了!”
徐爵连忙答应,可随即便小声说道:“公公交待的这事虽说要紧,可就算是厂卫,眼线人手也是有限的,全都用在这里,别的地方未免就不够用了。”
他话音刚落,冯保就想都不想地说道:“人手不够,就把有些地方的人手撤回来。”
“其他人那边的眼线暂时收回来却也容易,可汪孚林那边曾经派了三个人……毕竟这密报最开头也提了他的事……”
“他挑唆范世美就算有私心,可这用心……说不定是张太岳交待的,他本来就是张太岳的人,暂且丢一阵子也不要紧,先把人手集中到这件事上来!”
有了冯保这吩咐,徐爵再无犹疑,立刻恭敬应下。当他正要告退时,却只听冯保又吩咐了一句:“顺便盯紧成国公朱家。”
朱希忠一死,成国公朱家不过是寻常勋贵之家,平日里根本就不用多关注,可徐爵哪里会不知道冯保关注朱家的缘故,自然毫无异议,心里却不免有些发苦。他给冯保出的如何将清明上河图占为己有那主意本来是没有半点问题的,可突然撞上眼下这种棘手的状况,若真的有什么万一,难免会受到迁怒。怎么就偏偏这么巧呢?
第八三四章另类的反击
又是一个没有早朝的清晨,载着冯保的凳杌从北安门起行,经过黄瓦东门,最终进入了司礼监的大门。这是从宫外到司礼监一条最短的通路,因而司礼监太监们出宫入宫,大多都会走这条路。一路来时,也不知道多少小宦官跪地磕头,大太监们退避道边行礼,冯保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直到进了司礼监公厅。他甫一落座,却还没来得及翻阅案头的任何东西,就只听外间有人通报了一声。
“公公,张公公来了。”
宫中张姓乃是大姓,可在冯保这儿,能得到一声张公公尊称的却只有张宏。冯保正好也心里有事想试探张宏,当即吩咐了一声请。等张宏进屋,他一如既往起身笑着道了一声容斋兄请坐,正要拿出全副精神来时,却不想张宏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商量,请双林公屏退左右。”
此话一出,冯保顿时心动,猜到了一个可能性,脸上却换上了一副郑重表情。他立时屏退了众人,却又打手势吩咐素来信赖的一个内侍在门前守着。
这司礼监头号人物和二号人物竟是在公厅中突然密谈了起来,消息一传出去,别说司礼监中那些大小太监心中惊疑,就是黄瓦东门内其他内官衙门听闻消息,也免不得私下议论猜测。尤其是当张宏出门时,冯保竟是送到了公厅门口,这就更引来无数瞩目的目光了。
谁都知道,张宏在司礼监资历最老,平素也向来低调不争,冯保对其也素来不得不多几分敬重,可并不是说两人之间就没有利益冲突。眼下这幅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有什么事得到了两人的共同重视,打算携手应对。而这对于底下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万一谁撞在了矛头上,必定会在这两大人物的联手下灰飞烟灭。
但对于汪孚林来说,早上去衙门的时候,发现自家门前胡同的一边,一个曾经天天赶早出摊的小贩不见了,一个时常推着水车扫地的老汉不见了,他就知道,昨儿个自己给张宏送的那封密信应该起到了某种效应。在迫在眉睫的大乱子面前,他到底只是个区区七品的掌道御史,一个小人物,更何况他是坚定的张派,没道理别人会在这节骨眼上还把珍贵的人力浪费在他身上。至于另外一大收获,则是他得出了一个推论,张宏的那条安全渠道可能并不安全。
当然,也有可能是张宏第一时间通知了冯保,不然的话,张宏又怎么指挥到厂卫头上去的?但他还是对所谓的安全渠道多小心一点的好,以后那座佛塔他可再也不会派人去了。
当他转动着这些念头,最终抵达都察院时,从大门口一进去,沿途遇见的官吏便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官员们大多数表现得颇为冷淡,不是避开走,就是别过脑袋,打招呼的只是极少数,可吏员们却一个个折腰行礼,客气热络,不管是否广东道的全都如此。而当看到汪孚林不去广东道和福建道合起来办事的那个院子,而是径直去了左都御史陈炌办事的大堂,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的人就免不了各自说些羡慕嫉妒恨的话。
前后换了两位总宪,却是个个都对汪孚林另眼看待,这小子怎么就如此好运?昨天六科廊刑科给事中范世美还上书弹劾汪孚林呢,看样子是真的与其扛上了,要真能把这个年轻到让人看着不顺眼的掌道御史拉下马就好了!
而当汪孚林从陈炌那出来,复又优哉游哉来到了自己的直房之后,他才坐下没一会儿,门外郑有贵便探头探脑,见汪孚林没好气地一勾手指,他就快步入内,低声说道:“几位试御史都来了,听说因为他们的小考成绩,让掌道老爷被人弹劾,他们都很激愤。王侍御更是在那嚷嚷说,要上书和那个范世美好好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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