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没想到,你竟然会对这位荣国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当初配享太庙,也不知道多少读书人咬牙切齿。”
汪孚林回头一看,就只见一身蓝绸直裰的谢廷杰走进了屋子。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机,第一次在歙县学宫明伦堂上见到这位提学大宗师的时候,对方慈眉善目,下颌几缕长须,看上去犹如一位慈和的邻家大叔,但真正动起怒来,发落人却毫不留情。后来又经历过科考等其他一系列事情,他虽不能自称说是谢廷杰的得意门生,却也一直觉得这位比自己名义上的座师吕调阳更亲切。要知道,吕调阳当初为了避嫌,根本就没怎么见过他们这一届门生!
可如今时隔多年,当年的邻家大叔看上去已经有点像邻家大爷,显然是这些年的仕途并不平顺,因而方才岁月催人老。
“谢老师,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么一个称呼,又见汪孚林长揖行礼,谢廷杰立刻笑着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等到并肩立定,他瞅了一眼那姚广孝的画像,却是没有继续刚刚那个话题,而是低声说道:“如今元辅回乡葬父守制,如余姚孙氏这样的书香世家,不是出为外官,就是干脆告病还乡,翰林院去年的那一批翰林,除却沈懋学冯梦祯之外,陆陆续续告病了三个,再加上科道,六部,虽说国朝二百年来,也不是没有过官员告病又或者致仕很多的情况,但哪一次都和此次不同。”
汪孚林本来还以为谢廷杰邀约自己,是想隐晦地说一说仕途不顺,可听到谢廷杰一开头就说这个,他登时警惕了起来。然而,让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谢廷杰提到朝中人心离散的情况之后,突然词锋一转道:“我听说,龙溪先生和何夫山,之前在广州濂溪书院见过你。”
虽说自己见过王畿并非什么秘密,但何心隐竟然陪着王畿悄然去了广州,这应该只有认识何心隐的人知道,至于自己和这两位的交往,那就应该更少人得知了,所以,汪孚林不由得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才点点头道:“我也算是夫山先生的半个学生。”
谢廷杰上京之前,曾经去特意见过王畿,此时见汪孚林坦然承认,他就点点头道:“何夫山素来离经叛道,纵使当年胡梅林,也是用他却不能真正信他,因此他总共在胡梅林幕府也没待太久,我和他并未有太多私交,但想来他看人是绝对不会错的。龙溪先生得知因元辅夺情之事,你甚至与伯父汪南明闹翻,私底下就对我说,必定是你伯侄二人眼见事不可为,于是出此下策,否则,也不会在科道上书挽留的时候,你却没有上书。”
龙溪先生您想象力真丰富……可怎么就被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呢?
汪孚林自忖和汪道昆总共反目了两次,第一次还只是争吵之后从汪府搬出来,可第二次可是挨了个耳光后气得汪道昆直接辞官,这放在京城,除却许国这样出身歙县,且对汪家之事颇为了解的人,其他人根本就不会朝假反目这种可能性去想,毕竟反目事件开端的时候,张居正的老父亲可还活得好好的!
可隔着大半座江山,王畿却偏偏这么猜了,还大嘴巴地对谢廷杰说了,这简直是要命了!于是,他只能打了个哈哈,故作无所谓地说道:“龙溪先生还真是敢猜,谢老师更是敢说。”
谢廷杰见汪孚林一副不想多谈此事的样子,当初听王畿判断时,他不过是将信将疑,但此刻却希望能够相信,又或者说,他不得不相信。他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清流君子因为赵用贤吴中行等人的遭遇,再加上邹元标被廷杖,大多心灰意冷,有的选择挂冠而去,有的选择告病归乡,如此一来,朝中充斥的除却追随元辅的那些人,便是碍于情势不得不隐忍不发以待时机的那批人,再加上某些假意逢迎元辅,却只等着时机到来反戈一击的人。”
此时此刻,汪孚林终于不能再维持着镇定的脸色,毕竟,谢廷杰的这些话实在是太过赤裸裸了。这座影堂只有一个出入口,因此他一个箭步先到了门口,却见是一个谢廷杰书童似的人正坐在台阶上,之前的司香僧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而他阴着脸回来,目光却在整座影堂四下扫了一遍,这才冷冷说道:“谢老师,你该知道这是在京师,天子脚下,厂卫最最猖獗的地方。”
“你应该很少来崇国寺,所以应该不知道,姚少师影堂一直都是厂卫的禁地。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再说,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光禄寺少卿,你我在此叙旧,厂卫何至于要盯着?”
谢廷杰嘴里这么说,可见汪孚林脸色丝毫没有放松,他想到回京这段日子听到汪孚林这一年来在京师掀起的惊涛骇浪,大略明白了对方的担心之处,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只是想说,你留在京城,不外乎是为了以防和你还有汪南明有仇的张四维,此外也是有感元辅知遇之恩,再加上也想凭一己之力做出点什么。可你想过没有,不甘与元辅为伍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趋炎附势甘于奔走之辈,就是和光同尘不会得罪人的,再有就是阳奉阴违伺机捅刀子的,一旦元辅万一有任何闪失,又或者是皇上不再是如今这样信赖备至的态度,你觉得,满朝之中可有人会为元辅说一句公道话?届时你又何去何从?”
这最后连续两个问题,简直是打到了汪孚林的七寸。他不得不承认,这年头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在野的聪明人很多,尤其是这些王学门人,绝不止把哲学玩出了花来,离经叛道,为世人不容,某些人只是稍微距离远一些,就已经能够旁观者清。
所以,他干脆也诚恳求教道:“那谢老师今日相邀,有何教我?”
反正怎么都不像是找自己来谈旧情,谈心学的!
“龙溪先生和近溪先生(罗汝芳)年末见过一面,他们都觉得,元辅推行的那些政令哪怕出发点确实可取,但太过严苛,如考成法便一味用赋税来催逼地方官,这岂不是让他们再去催逼百姓?而如今历经夺情风波,元辅将来只怕会更加急功近利,而满朝正人君子全都求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此次入京,自知做不了别的,只希望能够调护一些为官清正的真君子,一则免元辅行事过激,二则是将来若有万一,也能适当时候让这些君子给时局泼一盆凉水。”
汪孚林上次还记得,王畿对自己说过,心学各派就是一帮聚在一起就要吵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拧成一股绳,可如今谢廷杰却跑来告诉他,进京当这个光禄少卿,是为了结交君子保护清流的,他不禁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谢老师,你可知道,去年的状元沈君典曾经和我是生死之交?”
见谢廷杰不明其意,他就将和沈懋学冯梦祯的分道扬镳说了,见谢廷杰一张脸渐渐沉了下去,他就淡淡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觉得,谢老师你想要保护的那些对象错了。把名誉和理念当成坚持的那些清流君子,素来是最不容易被说服的人,到时候你不止碰一鼻子灰,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毫无原则。而且他们眼下被压制,日后得势起来难道又会饶人?
你只看到科道言官如今被元辅压制,可你难道没看到,之前那些科道言官喧嚣尘上,以至于很多好好的政令几乎都没法推行?有时候,无论内阁还是六部,全都被这些人裹挟了,换谁谁都受不了!你如果真想保存元气,将来关键时刻影响时局,你不该找我,也不该打清流君子的主意,得找另外一批人。”
“比如说?”
“比如说,像刚刚入阁的申阁老,像翰林院的许学士。他们处事圆滑,却又比较能够隐忍,看事情比较深入。而且关键时刻,他们站在高位,也拥有相应的话语权。至于君子,宁折不弯,他们不会感激你的好意,也不会接受你的意见,更不会领你的情,只会觉得你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和稀泥。而且,谢老师,您太高看我了,要知道,在大多数清流君子的眼中,都恨不得朝我踩上一万脚,您指望我会维护这些人?谢老师你找错人了。”
我对大部分的清流君子没好感!
姚少师影堂中这一番交谈,除却汪孚林和谢廷杰本人,以及门前那个背对坐着,看上去傻乎乎的小书童,再也没有别人知道。谢廷杰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是没想到汪孚林把话说得这么犀利,完全浇灭了他大部分干劲。而汪孚林离开这座享用朝廷香火的影堂时,也同样觉得有点儿滑稽,心想王畿那种百无禁忌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理学气息浓郁的事情来,估计是谢廷杰自己的想法。
想到他当初给谢廷杰送行时,曾经因为尿遁,秋枫转述,而当成自己作诗的那两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得不说,这位谢大宗师,真有点像是心学的皮,理学的骨。
然而,当汪孚林直接从崇国寺后门出来时,却看到一辆马车慢悠悠过来,车夫的位子上竟是坐着刘勃。至于这辆车是从哪来的,今天分明独自骑马过来的他完全是一头雾水。但刘勃又是使眼色又是动下巴,让他上车的意思,他却明白了,因此不管怎样糊涂,他还是最终上了车。
可等到熟悉了车中昏暗的光线,看清楚对面那人,他就不由得呆若木鸡。
那不是何心隐吗?难不成谢廷杰不成,就换成何心隐上了?
第八三一章自投罗网?
何心隐什么时候进京的?何心隐知不知道,张居正曾经在私底下的场合大骂包括他以及王畿罗汝芳在内的王氏心学讲学者,认为他们是败坏朝廷法度,败坏儒学纲常,而且在骂的时候赫然咬牙切齿?在这四处都是厂卫监视的京师之中,这位又是怎么弄来这么一架马车,还找来刘勃来当车夫的?
汪孚林只觉得心头一团乱糟糟的,相形之下,上次张宏的干儿子南京守备太监张丰守在自己常去的那个面摊见自己时,他都没觉得这么惊悚。毕竟,张宏好歹是司礼监第二号人物,想要瞒过冯保的眼睛,总会有相应办法的。
尽管千头万绪在心头,但汪孚林还是尽量平复了心绪,沉声问道:“先生,之前你转托人送来的高拱文稿,我都收好了。你这次入京是因何而来?”
又是将近两年过去,何心隐瞧上去却并没有多少苍老的迹象。头发花白的他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去岁年末,弹劾过张四维?”
“是,其妻兄王海在甘肃囤积居奇,确有其事,虽说并未追究张四维的责任,但王海已经被责令运粮四千石作为补偿。”
“那你知不知道,此次张居正做出回乡葬父守制的姿态,有人邀我入京,商量如何揭破当年张居正和冯保联手蒙蔽两宫以及皇帝,逐高拱出京的真相?指出当初高拱不是擅作威福,而是冯保诬告,张居正勾连,于是构陷高拱,更用王大臣案,几乎置其于死地?”
汪孚林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居正人虽不在京师,但两宫皇太后和万历皇帝已经做出了最坚决的姿态,而且还有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坐镇京师,张居正又把异己分子全都狠狠清洗了一遍,这才会放心地归乡葬父。在这种完全不适合的时机,揭穿那么一件还不算久远的往事,成功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尽管他和张四维可以说是不死不休,可他完全不认为,张四维就这么忍不住,否则张四维会不惜和王崇古“决裂”?
“先生说的有人,肯定不会是张四维吧?我不觉得,即将荣升次辅的张阁老会这么不理智。”见何心隐没有回答,汪孚林又补充了一句话,“而且,我也不觉得先生会莽撞到有人邀约便如此爽快地入京。”
“那是因为有人传话给我,若是不来,便会派人到东厂投书,拿着我的文稿告我在外讲学妖言惑众,因此缉捕我以及那些门下弟子。”何心隐剑眉一挑,却是流露出了一丝锐利的锋芒,“若单单只及我,我自无可惧,可我活了这么打一把年纪,儿孙都有了,更是无所谓生死,却不喜欢被人要挟,所以就来了。至于是张四维也好,是别人也好,我都无所谓。我只想瞧瞧,竟敢动起拉张太岳下马这种主意的人,到底打算让我这老不死的干什么?”
“何先生真准备去见那居心叵测之人?如此岂不是太危险了!”
见何心隐没好气地瞪了过来,汪孚林想到当年在广州时,就打算让王畿劝何心隐好好退隐田园,别四处讲学惹祸,结果何心隐二话不说走得飞快,根本没劝成功,他就知道,如今也一样拦不住这样一个固执的老人。然而,他跟着何心隐学了自保有余的剑术,也算是半个弟子,总不能看着人家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城冒险吧?
“若先生坚持要赴约,那么不妨先过了明路?”
“嗯?你不要动歪脑筋。”何心隐轻哼一声,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我既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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