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文兄,你该知道,你这是一意孤行。”
“我只知道我身为吏部尚书,虽说不该干涉科道这种理应出自皇上决断的人选,可却不得不为。汪孚林既然觉得他是鹤立鸡群,那便让位好了!”
当吕调阳送走张瀚,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光是汪孚林范世美黄时雨这三个门生,此次都卷进去,这就已经很让他棘手了,而张瀚今晚夤夜来见,明确表示了态度,这就更是让他隐隐觉得,如果一味和稀泥,那和张瀚同谋对付汪孚林这个监察御史的污名洗也洗不掉。他可没这么卑劣到要背地里对付自己的门生!可是,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确实赞同张瀚宁可把汪孚林放在哪个高一点的位子酬答功劳,也要把人挪出都察院,可他能这么和张居正去说?
之前那一系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是张居正的心腹爱将!
“一个个都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吕调阳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却已然断定,自己只不过代为主持内阁,却突然遇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棘手事情,绝对不是偶然。他阻碍别人的路了!可是,张居正尚且不计较张四维曾经是高拱信赖重用的人,他又怎么好去提?毕竟,次辅这种角色,取首辅而代之的例子在大明这两百年来比比皆是,严嵩和徐阶甚至张居正自己都是这么上位的。
所以,较之张四维,他要有威胁得多!张瀚今天这么来了一回,就算他来日解释自己与之无涉,那也说不清楚!
尽管看似只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又或者仅仅是个佐助张居正革新的帮手,但都被人算计到头上来了,吕调阳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天夜晚,吕家的灯一直亮着,长久没有熄灭。而当次日一大早,吕调阳坐上轿子去内阁的时候,就有心腹随从悄然去了都察院去给左都御史陈瓒投书。至于他自己,入了宫城后却没有去内阁,而是直接去了六科廊。他这个次辅往门前一站,哪怕那些平日里再眼高于顶的给事中,也不敢造次,纷纷过来行礼问好。
而更加机灵的,则是赔笑问吕调阳这是来找谁,更有人开口笑道:“次辅要见谁,直接令人召去直房就行了,谁那么大面子,能让您在这里等?”
“自然是为了我那些不省心的门生。”
吕调阳只主持过唯一一次会试,而他素来不亲近那些门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此时此刻,这位次辅竟然在六科廊门口说出那样的话来,给事中们自然面面相觑,有不少人觉察到这浑水非同小可,于是悄悄溜走,却也有胆大的不但没走,反而凑了过来。这其中,便包括同样刚刚升迁到给事中的程乃轩。作为万历二年这一科进士中,三个在如今这会儿跻身给事中的幸运儿之一,他竟是涎着脸说道:“老师说的不会是我吧?”
一科进士三百余人,再说吕调阳之前连门生拜见座师的礼数都没受,几百号人当然认不全。可是,对于科道这些人,吕阁老却还不至于错认。知道程乃轩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他斜睨了人一眼后,却也不说话,竟将程乃轩干晾在了那儿。不多时,范世美和黄时雨便赶了过来,发现程乃轩侍立在吕调阳身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两人的面色不禁一变,随即相继上前,却是不像程乃轩这样人前大大咧咧叫老师,而是都称了一声吕阁老。
“眼下这是在六科廊门口,我只问你二人一句话,弹劾汪孚林的事情,都是出自你们自己?”
范世美和黄时雨全都没想到,吕调阳竟然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问,一时二人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虽说作为同年,理当有一层天然的亲近关系,但两人既然同时跻身科道,不免便把各自视之为竞争对手,这次上书也丝毫没有商量——但紧跟着,他们就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问题,因为这无疑会让吕调阳认为他们有什么默契。于是,范世美立刻抢先说道:“老师,学生既是如今为给事中,当然应该监察百官,这当然是出自我自己的心意。”
黄时雨只恨自己竟然落后了一步,赶紧也在旁边说道:“老师,身为科道,当为百官之表率,我和汪孚林并无私怨,只是实在容不下他这卑劣行径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还示威似的瞟了程乃轩一眼,却不料程乃轩不但丝毫没有反应,甚至还抬起手在那慢条斯理地掏耳朵,竟丝毫不顾及吕调阳可能会回头,可能会看见这绝对谈不上恭敬的姿态。恼上心头的他正要喝破,可程乃轩放下手就开口说道:“老师,这六科廊中总共就咱们三个是您的门生,您就请直接训示吧。”
吕调阳对程乃轩的打蛇随棍上也相当无奈,可这个门生不但是翰林院中鼎鼎大名的侍读学士许国的女婿,在安阳县那种宗室满地走的地方,却也扎扎实实做出了相当不错的政绩。他甚至不得不承认,相比范世美和黄时雨这两个,程乃轩作为县令的表现要更让他满意——就是人和汪孚林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想归这么想,但此时此刻吕调阳却用眼睛盯着范世美和黄时雨,发现其中一个有些躲闪地回避了自己的注视,另外一个虽说看似不闪不避,但脸色却相当紧张,他便哂然笑道:“很好,既然是你二人自己的主张,那么我要处置起来就容易得多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见吕调阳撂下这没头没脑的话后,便转身拂袖而去,范世美和黄时雨不禁面面相觑。
刚刚最初相见时,他们还想保持一下言官风骨,口中还叫吕阁老,可一旦吕调阳表现得出乎他们意料,不一会儿,他们却都变成了口口声声的老师。此时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吕调阳走了不说,就连程乃轩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人了。
意识到这情况似乎有些出乎预计,哪怕平日里互相视之为对手,范世美还是神情微妙地开口问道:“黄兄,你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黄时雨自己也是心头沉甸甸的,背后冷涔涔都是汗,捏了捏拳头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师好像对我们上书弹劾汪孚林……不大高兴。可这次和前两次不同,这次我们分明抓住了他的痛脚。”
“抓住痛脚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弹劾他不称职而已,王继光这个试职御史都有过弹章,他这个掌道御史上任都已经两个月了,却完全没尽到监察的职责。”范世美毅然决然打算把自己洗干净,见黄时雨那张脸一下子变成猪肝似的,他就嘲笑道,“而且,你不知道吗?昨天王继光听到你说他是被汪孚林指使的,他就如同疯子似的四处找都察院的同年串联,说不定今天汪孚林还没什么反应,老师也还来不及说什么,王继光就如同疯狗似的咬上来了。”
“你……”黄时雨没想到范世美刚刚还问自己吕调阳的心意,可转瞬间就翻脸不认人,登时气得直哆嗦,“你别以为你就摘干净了,要知道,汪孚林在都察院当掌道御史这些天,据说就连陈总宪都对他评价颇高,你却说他不称职……哼,我看你才是嫉妒他声名鹊起吧?”
“你这个只会血口喷人的鼠辈!”
两个给事中竟然在宫城之中,六科廊的门口大打嘴仗,这在几十年前也许不新鲜,但在这十年来却极其少见。而当发现惊动了内侍探头探脑之后,范世美和黄时雨都意识到太过冲动,彼此冷哼一声就先匆匆回了各自的直房。他们是走了,可发生在这大门口的一幕,却是立时三刻传遍了各处官衙。
对于吕调阳直接去六科廊质问两个门生的事,虽是众说纷纭,私底下更有人觉得吕调阳是故作姿态,可遥想当年严嵩执政,那种万马齐喑的时期,吕调阳尚且能稳步升官,就连张四维也收回了触手,更暗中提醒舅舅王崇古缓缓图之,不要把这位次辅给惹毛了。
而汪孚林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听到了一种最最滑稽的说法——在吕调阳心目中,他才是最优秀的门生,所以当此之际,吕调阳打算牺牲掉另外两个,也要保全他。当听到都吏胡全绘声绘色地转述此言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都是谁说的?”
胡全自从那天听到汪孚林和陈瓒那番话,就对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更加敬畏。此时,他连忙陪笑道:“都察院上下,都这么说。”
“是你们这些饶舌的小吏都这么说吧?”汪孚林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见胡全登时讪讪的,他才好整以暇地说,“谁喜欢说,让谁说去。不过,王继光今天没到都察院来,我可不记得他对我这个掌道御史请过假,你那里可有记录?”
胡全正是为了这事来的,前头那些话不过是铺垫而已。他连忙再次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禀告道:“王侍御托同僚直接去给总宪大人送的假条,总宪大人让小的给掌道老爷送来。”
“同僚?应该不是广东道的同僚吧?一大早大家来时,可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起过。”汪孚林哂然一笑,见胡全果然说出了一个他只有点印象的名字,确实是其他道的监察御史,他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同道的同年他不请托,却辗转去求外人,而且连假条送给我都不敢,他这都是什么性子!罢了,不过就只是一天,他想请假就请假好了,只要不是十天八天,我还懒得让人说我严苛。”
“掌道老爷自然素来都是最最和善体恤的人。”胡全自然是立刻将马屁奉上,可见汪孚林对此不感兴趣,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奉上了另一个新鲜出炉的消息,“掌道老爷,小的之前经过江西道的时候,哦,就是那个和王侍御有些交往的御史,他们几个正打算上书弹劾那个给事中黄时雨,用的就是掌道老爷先前驳斥钱如意等人时的理由,听人壁角,说人是非,这一场嘴仗估计有得打了!”
汪孚林听着心中一动,紧跟着便有些恼火地瞪了胡全一眼:“以后记得先说要紧事,最后说闲话!”
胡全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却又迸出了另一个消息:“对了,内阁次辅吕阁老昨天一大早,给总宪大人送了信来。”
汪孚林简直对这家伙无语了。最大的消息放在最后,这人说话太没重点了!
如此看来,到时候会是一场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大战啊!
第七九九章互掐闹剧后的惊讯
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这场互掐,在很多人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如果出手的是汪孚林,又或者是汪孚林广东道所属的其他御史,那么必定会引来很多人的同仇敌忾。但是,出手迎战的,是被逼到了绝路上,需要证明自己不是汪孚林指使的那把刀的王继光,以及进都察院这段日子期间,他竭尽全力结交的一些同僚——当然,无一例外,全都是广东道之外的御史,而且大部分都是新进都察院,满腔热血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试职御史——这就变成了一场都察院御史面对六科廊给事中的自卫反击战。
而这些试御史们和王继光不一样,王继光是想证明自己是独立上书——哪怕他现在隐隐感到,自己偷看了汪孚林案头的那张纸而上书,似乎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可就算错了他也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否则他的名声就全都完了——而他们却对汪孚林的传奇颇为羡慕,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想试一试,当然也希望能够顺便扬个名。于是,几个年轻人反反复复把黄时雨和范世美的弹章掰碎了分析,然后进行逐条反驳。
当然最重要的是,王继光自己那道辩解的奏疏上,说了一句最最霸气的话。
他并不服气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平日公务往来也多有龃龉,怎甘于受人指使?
而这外朝的事务,却也从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宫中的某些事情。
张居正一告病,万历皇帝朱翊钧按照张宏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哄了母亲李太后几天——虽说天家母子之间不像常人那般亲情,可架不住张宏对于某些东西驾轻就熟,小皇帝也勉强先放下憋闷的心情,想着先挽回罪己诏的事情——总算是把西苑这件事暂时揭过去了。
至于孙海和绫官是什么下场,大人物们甚至不用过问,就自然会有人去办好。就连冯保,也毕竟不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朱翊钧还没成婚就来一道罪己诏自陈荒唐,自然也不会从中阻挠。
而这位司礼监头号人物一松口,张宏就先把处事稳重的张诚先从更鼓房给弄了回来。他先带着人去给李太后磕了头,这才领来见万历皇帝。
尽管才只几天,但张诚在更鼓房已经上城楼轮值过三次,每次两个时辰,期间运气很不好地遇到过一次暴雨,好在油衣裹得严实,过后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下肚驱寒,总算没有落下什么毛病。而他知道,张鲸拿着偷带出来的体己贿赂了更鼓房牌子、二牌和那些资深的定水牌子,哪怕已经被贬为净军,却一次都没上去过城楼,是以张宏方才先救自己。可他能够分明察觉到,自己出更鼓房的时候,张鲸嘴上好听,心里却怨气大得很。
毕竟,张鲸才是张宏名下的人,名份上算是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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