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反转是很好看不假,作为皇帝,万历心中也认为杖杀个把家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上纲上线,可却很好奇汪孚林的应对。
在钱如意的带头下,几个言官纷纷拿出浑身解数对汪孚林进行抨击。可是,当钱如意这样仔细的人注意到旁观者的反应时,却注意到某些大佬的反应有些微妙。比如内阁次辅吕调阳,比如吏部尚书张瀚,比如兵部尚书王崇古,那表情就绝不是什么赞赏,反而是狐疑、皱眉,又或者说是凝重和警惕。他一下子想到,两年前文华殿上形同三堂会审的这一幕,自己因为巡按在外不在场,其他几个同僚也一样,而满堂高官中,这三人恰是参与过的!
难不成他们已经炮轰得汪孚林不能开口,这还不能定胜负?又或者说他们和自己担心的一样,生怕到时候再和上次一样,突然有人转火炮击张居正?
就在钱如意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手心里全都是汗的时候,他终于听到汪孚林慢吞吞地开口了。
“各位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
此言一出,记性最好的张居正和王崇古一下子微微变色。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次汪孚林揭开反击序幕的时候,用的正是这一句!毕竟,那一次到了最后,是突然有御史弹劾张居正,所以作为当事者的张居正也好,作为幕后用了点手段的王崇古也好,全都对那一场朝堂质辩记忆犹新。
而这一次,汪孚林也同样没给钱如意等人打断的机会,提高了声音说:“我朝谏官相比历朝历代,人数最多,故而章奏也最多,然而,有铁骨铮铮,章奏言之有物的台谏典范,却也有成天捕风捉影,也不知在哪听壁角听到一星半点动静,就如获至宝写进奏章,甚至跟风上奏,只希望博一个名声的狗鼠辈!”
汪孚林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吐出狗鼠辈这种侮辱性的言辞,甚至直指对面这些御史和给事中听壁角,登时引来一片哗然。可是,他看也不看气得直哆嗦的钱如意一眼,厉声说道:“臣之前之所以不屑于上书和这些人打嘴仗,是因为实在觉得没意思,却没想到这些疯狗咬得越来越凶,所以不得不请皇上亲自驾临裁断。臣想说的只有一条,这些家伙口口声声说被臣杖杀的两个家奴,如今正好端端的在臣家里呆着,哪里就死了?”
人、没、死!
这三个字用来回击杖杀家奴这种罪名,无疑让很多看热闹的人瞠目结舌,但要说最最狼狈的,无疑便是钱如意为首的几个科道言官。钱如意总算经历的事情多些,此时勉强回了一句虽不死,却也必然重伤,可迎来的却是汪孚林的一声哂然冷笑。
“呵,简直是笑话!之前钱前辈不是在奏疏中明明白白写了,我杖杀家奴之后,夤夜用车载入荒地掩埋吗?现在又说虽不死,却也必然重伤?那岂不是前后矛盾,自己说自己是信口开河?”
见钱如意那张脸登时涨成了紫红色,汪孚林便越发刁钻地说:“之前那奏疏既然连这种细节都写了,那么,钱前辈手中应该有目击者,那么谁看见的,不妨把尸骨起出来,然后和臣家里两个大活人对质如何?”
一旁的另一个御史见钱如意已经显得狼狈万分,连忙帮腔道:“你说人没死就没死,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哪弄来两人充数!”
汪孚林正愁钱如意这个对手怂的太快,此时见换了对手,他自是欣然应战。
“呵,这位前辈说得好。只不过很可惜,臣伯父家中因琐事被我问责的两个门房,在家中门上当值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从伯父到了京城任兵部侍郎之后,就一直都管着门房的老人了,在府中进进出出的官员也好,其他人也好,认识他们的不在少数,难不成前辈打算让皇上亲自见他们,也帮着认一认?”
见对方被自己噎得作声不得,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先是捕风捉影,信口开河,然后是发现出了纰漏,便咬死不认,百般抵赖,我才想问你们,你们身为台谏言官,职责何在?”
“说是建言,其实却一是为了邀名,二是为了升秩,三是为了掩过,将谏官用于救时监察的职责弃之不顾,只知道用来牟一己之私利,通篇胡说八道,歪曲事实,你们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朝廷发的这份俸禄,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天下之大,有多少该你们去管的事,你们却不管,只知道一心盯着别人家中阴私,犹如听壁角之鸡鸣狗盗之辈,哪里还有半分谏官的昂扬风骨,正气凛然?枉费你们在都察院六科廊这么多年!”
第七七九章借机卖私货
尽管是一对五,但自打汪孚林掣出人没死这最大的杀器,他就完全占据了局面的主动,一番言语直把对面钱如意在内的几个人说得面如死灰。毕竟,他不但骂对方五人听壁角,跟风胡言,而且还把这一行为上升到了居心叵测,邀名升官掩过的地步,可偏偏他的对手除了回击血口喷人这种软弱的驳词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击。
面对这种一面倒的戏码,万历皇帝之前找的那老太监解说员竟是没用上,心头不禁遗憾。他一个忍不住,突然开口说道:“汪孚林,你口说无凭,只怕别人未必相信,不如把别人弹劾你杖杀,你却又说没死的家奴宣召到宫门,朕让司礼监派人去讯问,如何?”
冯保登时为之侧目。虽说这不是大朝会,可堂堂天子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发言,这实在有违他的教导——作为天子,就应该高深莫测,可看万历皇帝如今这样子,分明是兴致勃勃想要在这种浅薄的争端之中插一脚!要是平时,他只怕立刻就要低声劝阻,奈何今天他和张居正全都默许了这又一次文华殿的辩论,无非是因为他二人毒杀游七的流言也同样传得沸沸扬扬,有心借汪孚林之事看看各方反应,同时重重敲打一番。
可就连手握东厂和锦衣卫的冯保都没料到,汪孚林抛出来砸人的理由,比上次因辽东之事遭受弹劾时拿出来的说辞还要强大!他都以为人真被杖杀了!
而万历皇帝也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他迅速偷瞧了冯保和张居正一眼,就立时笑着问道:“大伴,张先生,你们觉得如何?”
冯保被身后一个随堂伸手捅了捅,这才听到万历皇帝竟是当众垂询自己的意见,哪怕觉得小皇帝实在是欲盖弥彰,但还是弯腰应道:“皇上说的是。”
张居正也觉得这实在是儿戏,可万历皇帝开了口,冯保都没有反对,他就淡淡地说道:“臣无异议,只是临时召人,要劳动大家等候,时间恐怕不短。汪孚林,从你家中往来宫中需要多久?”
听到这么一个问题,回京之后一直各种休假,除却那次廷推就没上过朝的汪孚林却微微一笑,随即就长揖说道:“回禀皇上,元辅,臣之前就考虑到那两个所谓遭到杖杀的家奴作为最好的苦主兼证人,也许用得上他们,因此吩咐家里备了马车,臣出发一个时辰后,令他们在长安左门外玉河北桥外等候。”
“那真是正好。”
听到万历皇帝那明显非常高兴的表态,冯保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却是别有用心地说道:“既是惊动满京城官民百姓的大事,单单司礼监出面,只怕外头到时候免不了议论,便请吏部张尚书,刑部刘尚书,都察院陈总宪,和司礼监张宏张公公一同过去问问如何?”
冯保这三个人选精准而刁钻。张瀚虽是张居正心腹,但也是传言中,当面对张居正说汪孚林不适合留在都察院的;刘应节虽刚刚上任,但刑部管的是刑名司法,此时出面的意义便有些微妙,而且,这位是张居正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偏私方才提拔上来的,并非张党;至于陈瓒,那是汪孚林的顶头上司。要是三人回来之后认为没问题,那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谁不知道那是内官中的第二号人物,连万历皇帝也是要称一声张伴伴。
眼见得万历皇帝点头,张居正默许,其他人纵使还有意见,那也只能吞进肚子里,眼见得被点名的人离去,汪孚林老神在在地站在殿堂之上,那几个原本上书的御史和给事中则失魂落魄。有看不过去的官员张嘴说了一句言官奏事乃是本分,不该太过严苛,却听到汪孚林笑了一声。
“言官奏事是本分,但我朝却可从来都没有说过,言官可以风闻奏事!”
这风闻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时间,文华殿上安静了下来,已经有聪明的人觉得汪孚林这般提法,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外间都说游七是知道了张居正什么隐秘,这才在冯家被毒杀,实则出自张居正支使,可如若要弹劾,这不同样是风闻?就连王崇古这样亲自得到了人回复,确定动了手,游七应该已经死了的,也不由得想到了某种最最糟糕的可能性。
那就是冯家其实早早就准备了替身,死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游七!
如此一来,预备在弹劾汪孚林之后拉开序幕,针对张居正和冯保的攻势,岂不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时候张居正会不会同样把游七这个活人丢出来,然后又再度清洗一批科道言官?
而万历皇帝当然不知道那些面色各异的官员们由此及彼,正在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年轻的皇帝难得出来放个风,面前也不再是年纪一大把的老成官员照本宣科,再加上汪孚林今天的发挥他还觉得不够,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汪卿之前是在广东巡按御史任上?林阿凤和林道乾好像就是你擒获的?如今横竖无事,你不妨给朕讲讲你在广东巡按那点事,也好打发一下时间。”
皇上,你当我是说书的吗?
尽管汪孚林很想翻白眼,但这是在文华殿上,众目睽睽之下,而且他希望有人出来反对一下,可冯保似乎不反对,张居正则好像在发呆,其他的官员面面相觑的有不少,可愣是没人吭声,仿佛一开口就会如同那几个倒霉的谏官一样被他喷得体无完肤似的。于是,汪孚林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次反问了一下,确定万历皇帝真是打算听故事,他想了想,干脆就挑了那个没有他出场的,一群民间英雄在外平三岛上合纵连横,最终擒获林道乾和林阿凤的故事。
反正这也很符合万历皇帝的要求,又没有宣扬自己,很适合用来此时殿上说书。
果然,对于他这纯粹如同传奇似的,没有自己出场的故事,在场的文官们也从最初的皱眉,到渐渐舒展了眉头,不少人渐渐入神倾听了起来。除却张居正,以及通过张居正的转述,听说过某些内情的冯保,其他人多数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不免随着汪孚林那八分事实,两分虚构的演绎而陷了进去。因此当汪孚林这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完,万历皇帝差点击节叫好时,不少人方才醒悟惊觉过来,连忙又在脸上戴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具。
而万历皇帝虽说对汪孚林巡按广东的经历颇感兴趣,对他如此陈述的方式更感兴趣,还想再问,可他瞥见冯保和张居正那有些微妙的表情,想到自己之前贸贸然就提了个要求,一会儿大伴和张先生还不知道要怎样劝谏训诫,他就赶紧闭上了嘴,心里却盘算着,回头要不要让张宏去汪孚林那儿提一提,这种故事还有没有,写几个来看。
可他还没问,汪孚林就已经笑眯眯地开了口:“臣在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听说了很多当年东南闽广抗倭平寇之事,因此委托了广东好几位在任又或者离任的教官,请他们写了四卷平寇志,其中既有此次扫平林阿凤林道乾的,也有之前平汪直徐海,灭吴平和曾一本的。虽说抗倭平寇不及对抗北虏,却深入人心,这也算是纪念广大将兵和民间勇士的壮举,如若皇上想看,臣请上呈御览。”
朕当然想看,成天看那些圣贤书看得脑袋都痛了!
万历皇帝很想这么说,但身边杵着一个冯保,下头还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张居正,他知道眼下要是有一丁点应对失礼,回头就别想再出来看这种热闹了。于是,他迅速思量合计了一下,这才摆足了皇帝威仪说:“汪卿之意甚佳,司礼监经厂常有刻本,这四卷书就先呈司礼监吧。”
回头让张宏去对汪孚林说一声,送两套,就算冯保截下来一套,另一套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就算被母后发现,也应该可以靠体察民情糊弄过去吧?
对于皇帝这种偏公式化的语气,汪孚林并没有什么失望——又或者说,他对万历皇帝的成见摆在那里,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只不过是想借助朝堂这个渠道,将当初东南闽广抗倭平寇的功绩做一下宣传而已。毕竟,戚继光俞大猷这些都是一时名将,即便比不上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却连本比较有名的小说演义都没有,岂不是很不公平?当然,借着这些书的缘故,小小地纪念一下小北的亲生父亲胡宗宪,那就是另外一个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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