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头喜悦,但胡氏深知自己收银子这事万万不能让游七知道,当即自是顺着游七的口气痛骂了一番汪孚林。等到眼看游七似乎进入了某种情绪当中,她这才非常小心地试探道:“要说七爷您可是相爷身边最得力的人,这满朝的大人们不少都和您称兄道弟,难道让他们拿掉一个汪孚林还不容易?”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这要是汪孚林不得相爷的心意,我当然可以往他头上扣屎盆子,可偏偏这小子最懂得怎么在相爷面前讨好卖乖,我哪好动他?不过好在他伯父如今没有谭纶可以撑腰了,内阁三辅张四维也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好日子也未必有几天!”
“可这不是还得水磨工夫吗?”胡氏口中这么说,见游七果然皱了皱眉,她这才终于拿出了杀手锏,“王尚书和张阁老都是城府很深的人,未必就肯直接对付这个汪孚林,可朝中总还有别人肯干吧?说一句不好听的,就因为汪孚林是挺得相爷看重的人,如果能把他拉下马,那肯定也是一件很涨名声的事情……”
游七不耐烦地打断道:“涨名声是一回事,能否成功又是一回事。你说谁敢干,谁又能干得成?”
“吏部张尚书行不行?”
听到这短短八个字,游七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目光冰冷地盯着胡氏,一字一句地喝道:“说,这是谁教你的?”
胡氏没想到游七说变脸就变脸,登时面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七爷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人和我说这种事?”
“少糊弄我!”游七眯缝着眼睛,口气异常冷峻,“你要是还想去过那种千人睡万人骑的日子,就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否则,七爷我把你卖到那最下三滥的私娼馆子去,你该知道那滋味!”
此时此刻,胡氏登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后悔之中。她也顾不得身无寸缕,慌忙爬起身来伏跪在床上,哀声说道:“七爷,我说,我说!今天有人送来一百两银子,求我在七爷面前说个情,把汪孚林赶出都察院……不,赶出京城去,事成之后,他还有重谢……”
啪——
话还没说完,胡氏就挨了重重一巴掌,顿时倒在了床上,半边腮帮子肿起老高。可她连捂脸都不敢,挣扎着爬起身又规规矩矩地跪了,却是丝毫不敢吭声。果然,游七不再动手,却是劈头盖脸一阵痛骂。
等到骂完之后,游七方才冷冷问道:“知不知道那是谁的人?”
“不,不知道……”胡氏见游七登时面露寒光,慌忙使劲回忆,终于想起了一个细节,忙开口说道,“好像是西北那边的口音!”
西北?难道是王崇古又或者张四维?他娘的这些晋党真会耍阴的!明明可以直接和自己说的事,却要通过给钱让一个娘们办事来达成目的,分明是又想成事,又不想沾上半点脏水!
游七看着伏跪在床上的胡氏,沉吟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她。毕竟,如果真是张四维王崇古派人与她接触,留着也是一个见证,贸贸然灭口反而给自己惹麻烦。只不过,从胡氏口中透露出来的吏部尚书张瀚这个名字,却让他怦然心动。
跟了张居正这么多年的他怎会不知道,如今这个六部之首号称天官的大佬,一直对没威信耿耿于怀?当然,在此之前,他总得给张瀚先提供一点理由,比如说,他预先让人造点关于汪孚林的传言,当初人可是自己说,绝不去都察院的!
吏部尚书张瀚的宅邸位于京城西城澄清坊头条胡同,就一个吏部尚书的宅邸来说,着实不算大。而且,以六部尚书之首,堂堂天官冢宰的家来说,门口也不够热闹。尽管他看似掌管着铨选的大权,但就因为廷推的时候以末位入选,多年来又是凡事仰张居正鼻息,以至于他这个吏部尚书在六部尚书中从来就不算是强势的。
这一天,当张瀚的轿子照旧从头条胡同抬出去的时候,坐在四人抬大轿中的他便在脑海中不知道第几次转动着一个问题——他的年纪比张居正大那么多,旁人却只将他视作为张居正的附庸。南北两京那么多京官的职司,他这个吏部尚书能够做主的又有几个?位卑权重的科道言官,他能影响的又有几人?
他是这辈子做个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吏部尚书就知足了?
“到底还是当年没把握住机会……”
张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了嘉靖十四年自己金榜题名,高中二甲进士的情景。那一年四月的馆选,三十出头的嘉靖皇帝亲自莅临文华殿出题选拔,可他却偏偏没能通过。那一届的庶吉士中,最终出过一位很有名,任期却很短的阁老,那就是敢和高拱打架的赵贞吉,余者多数都在严嵩的排挤下郁郁不得志。而与庶吉士失之交臂的他,又因为从来没有一天进过翰林院,也只能把一部尚书当成目标。
大明朝的内阁制度远远比六部来得晚,起自于做不到太祖朱元璋那么勤政的明成祖朱棣,最初只不过是一个秘书机构,历经洪熙和宣德两朝,这才渐渐真正制度化,甚至有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
在大多数情况下,内阁和六部是两套晋升体系。前者更多时候都是直接从翰林院起家,历经庶吉士、编修、詹事府,成为天子身边的讲读官,然后再一举入阁。而后者则往往从外放县令开始起步,历经多任封疆大吏,以军功又或者政绩跻身尚书。在嘉靖之前,这种分别尤其突出,除却王文、焦芳、杨一清等寥寥几人,内阁和六部两大体系很少混淆。
但到了嘉靖年间,随着桂萼、夏言这些不是庶吉士出身,却可以放到翰林院去镀镀金,然后简拔入阁的官员不断涌现,原有的内阁壁垒也就被打破得差不多了。可是,张瀚毕竟已经是吏部尚书了,怎也不可能去翰林院再挂个掌院学士,张居正也不会容许。再加上一想到如今内阁张居正以下还有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他哪怕入阁也要屈居最后,还不如这个如同张居正算盘珠子点拨一下才能动的吏部尚书,他那热炭团的心思就冷了下来。
“可要立威立信,又从何而来?”
啪——
“什么人!”
轿子中正在沉思的张瀚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听到外间护卫和轿夫们嚷嚷声一片,他一下子拧紧眉头,心想莫非有人行刺,可紧跟着就自嘲地笑了。满京城那么多达官显贵,他这个吏部尚书看着尊贵,其实能排老几,怎会有人不长眼睛到来行刺他?果然,一阵纷乱过后,轿帘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有人支使乞丐拦路投书。”
张瀚只觉得事情更加诡异,当即打起轿帘,见外间一个随从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封书信,不远处还跪着个战战兢兢的乞丐,他就接了在手,却没有立刻看,而是吩咐道:“放了那乞丐,继续走。”
等到轿子复又起行,张瀚在轿子中撕开信封拿出那一张薄薄的信笺,看清楚内中寥寥两行字时,他登时愣住了。
君若想养望立威,都察院监察御史汪孚林,可为试刀石!
这是谁主使的?怎会以为他看了这封信后,就会去对付汪孚林?简直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张瀚烦躁地将信笺揉成一团,正要恨恨扔了,他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立威立信,总要找准一个合适的人选。等闲那些张居正的心腹,即便他是吏部尚书,也不敢去招惹,但汪孚林不同。汪孚林以新进士破格授巡按御史,如今回京又留在都察院,林林总总多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人挪一个位子。而且,这几日流言沸沸扬扬,全都是拿着汪孚林当初的誓言说事,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只要能够成功,他这个吏部尚书确实能够给人一种强硬的印象。
至于得罪人,没了谭纶的汪道昆又有何惧?而汪孚林在外头即便能够风光八面,在京城却不过小人物而已。
要紧的是说辞,一个能够让张居正接受的理由。还有,就是这封信背后隐藏着的人,不将其一并拉下水,他就算此番功成,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子,货真价实地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既如此,别人投石问路,他也堂堂正正去投石问路好了!
第七六五章廷推背后的奥妙
廷推这种制度,就和内阁一样,并不是从大明开国就有的,而是纯粹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普及的制度。
从最高层级的阁老、尚书、左都御史,到低一层的侍郎、挂副都御使又或者佥都御史头衔的督抚,甚至包括总兵,全都是经由这种程序推选出来的。而此次因为是廷推兵部尚书,参与者不止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的五品以上官,还包括品级从正七品到从七品的科道言官,后者可以说是廷推中最另类的群体。
因为和品秩低微相对应的是,科道言官的数量加在一起非常庞大,远远超过参与廷推的朝中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数量。故而无论谁执政,对于科道言官的敲打和笼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所谓得科道者得天下这种私底下流传的话,则是很多科道官员心目中的真理。
而且,近年来,除却吏部、兵部二尚书,就连宣大总督、三边总制、蓟辽总督、两广总督以及各地总兵、副总兵的廷推,全都需得有科道官员参与,怎不叫这个最庞大的群体与有荣焉?
然而,明明还在休假,却不得不前来参加这趟廷推的广东道监察御史汪孚林,来的时候那就绝不是什么神采飞扬。人人都知道,此次正推是王崇古,陪推的是殷正茂以及刘应节和张学颜。后三个陪推的,殷正茂是不能上,上了汪道昆就得让位走人,自己好容易经营出一点声色的户部也要拱手让人。刘应节这个蓟辽总督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对于下头两位战功彪炳的总兵赋予了完全的信任,这才能功劳不断。张学颜另一个则是资历还浅薄了一点,屈居末位。汪孚林曾经提过的凌云翼则根本就不在名单上,毕竟他资历比殷正茂还差点儿,又不像张学颜在辽东一头打女真,一头打蒙古。
哪怕汪孚林早就通过谭纶暗中另外操作了一番,哪怕在汪道昆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回头要挑王崇古的错处把人拉下马,可这种把握哪里就是一定的,因此在旁人看来,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色恹恹。
这场位于文华殿的廷推,站位充分体现了和上朝一样的尊卑序列,大九卿以及掌科、掌道站在东面,小九卿站在西面,此外则是通政司以及大理寺的人,至于汪孚林所在的科道言官群体,则是直接立南朝北,黑压压的群体和其他几拨单薄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相形之下,尽管国子监、翰林院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内阁的阁老们更都是高品官,但这种廷推的场合却没有出场权,要影响廷推的结果,就得靠背后的各种手段和布置。
而张学颜身为辽东巡抚不在此间,刘应节也不在,作为正推的王崇古和另一位陪推殷正茂,自然因为避嫌没有出现在这里,六部尚书直接就少了两位,看上去更加孤零零的。当吏部尚书张瀚亲自主持,文选司郎中简短介绍了一下此次兵部尚书员阙的情况,而后将推举簿册交了给张瀚之后,这场廷推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和民间认为廷推上头会有一场好吵不同,之前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单出炉之前,各种利益交换和争执就已经都完成了,如今不过是一场不记名推举,册子转一圈下来,每个人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字下头画圈圈就行了。
身为兵部侍郎,册子轮到汪道昆手上时,那自然是还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刚做过记号。只不过扫了第一眼,他就知道王崇古必胜无疑,眯了眯眼睛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下头画了圈。尽管说是不记名,但身处左右,甚至眼睛更好的人,全都能大略估计到他选了谁,一时间自是神情各异。
原来,汪道昆毫不犹豫地选了王崇古!
一向和晋党水火不容的汪道昆都选了王崇古,大多数人的抉择可想而知——毕竟,论资历,论战功,王崇古还在谭纶之上,之前要不是张居正力挺谭纶,年纪还没王崇古大,身体却偏弱的谭纶早就被人赶下兵部尚书宝座了。而且,大明战功序列中,抗击蒙古的战功远远胜过抗倭,平蛮以及各种荡寇平乱,故而王崇古此前屈居刑部尚书,却破例特加柱国,这是武勋第二阶的嘉赏,虽说不具备任何实质性意义,但对于文官来说却意味着非同小可的战功。
哪怕不少人都心知肚明,王崇古在战功赫赫之外,还曾经利用职权请开马市,而这显然是为了晋党的利益,可这种时候,此老上位兵部尚书可称得上是大势不可逆,谁还会阻挡?
而作为都察院广东道排名靠后的监察御史,当这样一本册子传到汪孚林手中时,自然大势已定。然而,在左右两边的人全都毫不掩饰地将目光投注过来时,他却面无表情,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