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秀珠的身影完全消失,林道乾的脸色方才一下子完全阴沉了下来。他是想到一粒沙子混在一堆沙子中方才不显眼,这才在林阿凤向四面八方的海盗发出召集令,号召大家集结在一起,然后向官府施压要求招抚的时候,带着自己嫡系的几条船混进来的,至于其他的部下,他不是没有,而是信不过。因为海盗素来是没有信义这种东西存在的,他被部下从身后捅刀子的时候还少吗?
现如今,骤然听到南澳岛那边可能真的要动用水师追剿,他焉能不惊?因为这代表事情出乎了自己的预测,也应该出乎了林阿凤的预测。
晏继芳不是戚继光,也不是俞大猷,就算早已确定林阿凤一伙真的在外平,他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集结兵马直接扑过来?
他并不怀疑秀珠透露的这个消息有什么名堂,毕竟,在他看来,秀珠和她的母亲一样,都是不懂军略政治的人。因而,他当即扬声叫了一个亲随进来,随即吩咐道:“你去代我送信给付雄他们几个,就说今天晚上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
他比林阿凤早知道这个消息,这是一个莫大的优势,即便林阿凤打算凭借两倍的实力吞下如今的他,这个消息也可以抛出来作为挡箭牌!
夕阳西下,白天一度乱糟糟闹腾腾的港湾逐渐平静了下来。林道乾的身份已经传遍了这里的所有船只,所有人,尽管之前就有相应传闻,但真正确定两大曾经的海盗王如今都汇集在小小的外平,这仍然让不少海盗们心情复杂。
干这一行的并不存在什么前辈后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也不知道多少海盗在稍稍露出颓势又或者破绽之后,被部下从身后捅了刀子取而代之。所以,在接到林道乾传来的讯息约见时,各方都提了相应的要求。
会面的地点不能是在林道乾的船上,而是得在岛上,为了以防有人借此机会暗中使诈,各方只能带三个人。
对于各方要求竟然完全一致这一点,林道乾想也知道,恐怕是有人惧他威名,故而早早串联了起来,哪怕他不召集众人,别人也迟早会组织这么一次会面。夜色之中,当他带着两名心腹手下,提着油灯来到了岛上的一块空地时,就只见他约见的人都已经到齐了,一共四拨,每拨都只有三个人,加上他这一边,总共不过十五人。然而,此时那边十二人却仿佛隐隐结成了同盟。
面对这一幕,林道乾装作没看见似的,笑了一声,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各位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今天召集各位,不是什么为了对抗谁,而是为了给各位传递一个消息。今天我那个过来找我的女儿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她路过南澳的时候,发现南澳总兵府的水师正在集结船只和兵马。就这么一件事,我已经说完了,告辞。”
见林道乾竟是撂下这么一个消息,随即转身就走,之前串联时定出了层层预案的几个海盗头子登时措手不及。哪怕身边有吕光午和郑明先,而且还得到了招抚保证的付雄,此时也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偏偏这时候身边的吕光午就如同哑巴似的,不干涉也不说话,直叫他急得满头大汗,这幅样子在周遭其他人看来,那真是再真实不过了。可就在他这个伪大佬心急火燎之际,正对着林道乾离去的路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笑。
“道乾兄,你怎么能保证你那个女儿突然冒出来,不是早就设计好的戏码,用来吓人一跳的?”
看到林阿凤带着三个人突然出现在去路上,不紧不慢地上了前来,林道乾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知道今夜这场密会恐怕瞒不过此人,也没打算瞒此人,可眼下这话他却实在不想忍!尽管曾经大败于林阿凤之手,但此刻他却寸步不让地回击道:“我林道乾纵横四海这么多年,要演戏,有的是人肯奔前走后,还用不着把自己的女儿拿出来当挡箭牌!倒是饶三,那么容易就被一个女人挟持,他还好意思自称你的左膀右臂!”
白天秀珠回到船上之后,就让人把饶三放了。可怜饶三没了船,孤零零被丢在这大多不是自己人的小岛上,那憋闷愤恨就别提了。好在这里终究还有他当初替林阿凤埋下的钉子,他先是找了过去,又再次给林阿凤报了信,等林阿凤晚上带人坐小船过来会合,而后又好一番串联部署,他跟着来到这里,本打算出一口恶气,谁想到竟然被林道乾抢先讽刺了一番,险些没气得吐血。正当他打算反唇相讥的时候,就只听背后传来了那个他绝对不会忘了的女子声音。
“女人怎么了?难道你们全都不是从自己的阿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林道乾反应最快,当他看到秀珠出现在一棵矮树上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听到了她的一声厉喝:“都动手!”
瞬息之间,看到四周围黑影憧憧,林阿凤也好,其他海盗头目也好,全都陷入了片刻呆滞。他们之前可是盯紧了秀珠那条船,而且选择密会这地方也是事先清场梳理过的,怎么还会冒出这么些人?紧跟着,得到吕光午提示的付雄立时大吼一声道:“好你个林道乾,果然是你在耍花招!”
这丫头想干什么?
林道乾同样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局面,看到林阿凤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刀前冲,直奔自己而来,他只能压下心头莫名惊骇,疾步后退拔出了刀。而跟随他来的两个部下就没有那样幸运了,他们本能地认为林道乾是与这个女儿商量好的,眼看树上的秀珠飞扑而下,他们还认为对方肯定是向着林阿凤,却没想到人家是直奔他俩而来。就是这转瞬之间的判断失误,两人只来得及看见眼前银光一闪,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这时候,付雄终于听到耳后传来了吕光午的指示,登时心头大振。
林阿凤却正正好好看见了林道乾那两个部下颈侧扎着的尖锐暗器,惊讶之余,他却已经来不及判断了,只知道林道乾只剩下孤身一人,这正是自己剪除老对手的最好时机。然而,他就只见刚刚还在指摘林道乾包藏祸心的付雄竟是大喝一声,提着大刀朝自己猛然冲了过来,仓促之下,举刀挡格的他躲过了这一击,可紧跟着,他却只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颈后竟是挨了重重一击,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倒。
强忍疼痛,保留了一点意识的他回过头来,却见身后那个下手的中年人分明是付雄带来的两人之一。而等到他看见那白天才来过自己那岛上的另一个大汉三下五除二就将林道乾拿下,而四面八方的那些黑影则是配合默契地将其余三拨海盗分割之后一网打尽,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明悟。
他联络了付雄之外的另外三拨人,约定共同进退,让出了很大的利益,满以为林道乾就算事先分化拉拢,也会被自己所趁,所以今夜哪怕林道乾设下陷阱也能够全身而退,却没想到有人把他连同林道乾一块算计了进去!可他明明盯住了各方的人,林道乾这所谓女儿的船也盯住了,除却林道乾的女儿四处乱晃,其他人都没下过船,这些人又是怎么冒出来潜伏的?
眼看秀珠拔出匕首,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样醒悟过来的林道乾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比你阿妈更狠!”
“那是因为我比阿妈更恨你!”嘴里这么说,可明知道匕首只要再进一步,就能把母亲切齿痛恨的这个男人送进地狱,但秀珠咬紧嘴唇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她看向牢牢钳住林道乾手臂的吕光午,沉声问道,“吕公子,照你的吩咐,一切很顺利,接下来该怎么做,全都听你的!”
听到这一声吕公子,无论林道乾还是林阿凤,又或者其余那些海盗,全都愕然看向付雄。见这位新崛起的年轻大佬满脸堆笑地跑到吕光午面前点头哈腰,要是再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是猪脑子了。
在这无数目光注视下,吕光午呵呵一笑,和麻利地捆住了林阿凤的郑明先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派人去联系杜相公,就说这边很顺利,看看他那边情况如何。”
不枉他凫水过去联络秀珠,汪孚林到底准备得充分,那条船上准备了许多黑色紧身水靠,而且从卢十三以下每一个人都悍勇无匹,否则趁着今夜没有月亮,下水潜入此间之后,哪来这样的战斗力?
另一座小岛上,林阿凤才刚离开,已经解除了禁足的杜茂德就从邱四海处得到了消息。尽管秀珠来得突然,他不知道秀珠带给林道乾的消息,之前和吕光午的交流也极其有限,但他还是敏锐地觉着,此时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因此,他光明正大地去见了几个自己的老相识,又反过来说动了邱四海,请他再去召集那些他认识的海盗头目。最终来的竟然有整整八个人,全都是麾下有船有人的大头目。其中他不认识的只有三个,想来是林阿凤在他走后新招揽的。
对于杜茂德那带着明显询问意思的目光,邱四海暗地里嗤笑一声,心想主事的林阿凤不在,自己按你的意思偷偷找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人怎么会不跟来看个热闹?反正他对折在杜茂德手里是满肚子怨气,此刻乐得看热闹,干脆装成没看见对方那目光,只低头用手里的小木棍拨拉着火堆。
见邱四海这般态度,杜茂德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看自己笑话的意思。四周围的目光有的带着赤裸裸的敌意,有的是审视,有的是挑剔,带着几分善意的只有他见过的几人,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生出了几分斗志来。因此,他烤了船上几个冷馒头,笑呵呵地将竹签子递给了那两个昔日交情最好的老相识,这才拍拍手道:“我知道,诸位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我。说实话,要不是邱四海,我不会重新回到这里来,毕竟,我好歹曾经是个秀才。”
海盗并不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比如林道乾就曾经是小吏出身,只因为走私被发现,官府要查办,不得已之下这才逃到了海上开始做没本钱的买卖。但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入伙却基本上凤毛麟角,这年头哪怕穷秀才,只要肯拉下脸面,求个糊口还是有保障的。
见打量自己的目光多了不少狐疑和惊讶的成分,杜茂德方才继续说道:“我之前见过凤爷,凤爷对我大倒了一堆苦水,无非是这两年来,海上的营生越来越难,所以想要求朝廷招抚,但又怕朝廷如同之前那样拒而不纳,甚至一面答应,一面骗了大家上岸之后,又不讲信用。而之前凤爷派邱四海去广州,就是想去试一试,能不能走通官府的门路,求一个招抚。”
这一番话就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八九个人一下子为之哗然,首当其冲的就是邱四海。此时此刻,邱四海哪怕暗自大骂杜茂德的不怀好意,要是林阿凤回来之后知道这事情泄露出去了,非得削死他不可!可要是不承认吧,他又担心杜茂德会说出更了不得的话来,只能含含糊糊承认了。可他这一承认不打紧,立时就有人一下子跳了起来。
“要投降?不,绝不!不管凤爷怎么说,我第一个不答应!”
见这狂吼反对的,赫然是一个自己极其陌生的中年大汉,杜茂德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其他人,见他们却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不少人还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又或者可以称得上急切的表情,他就故意站起身来到那中年大汉身边,状似亲热地拍着对方的肩膀道:“这位大哥,何必激动呢,有话好商量……”
“不,没得商量!”那大汉一把挣脱了杜茂德,冲着其他人大声咆哮道,“想当初凤爷在海上是什么声势,现在也就败了几次,你们就一个个这种死样子,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就打输了再赢回来,投降之后就是任人宰割,汪直徐海的例子还不够吗!”
看到此人一再大声疾呼,下头却没人应声,而那大汉明显狂躁了起来,竟是突然一把拎起了邱四海的领子把人拽了起来,厉声喝道:“都是你马屁精蛊惑了凤爷,老子杀了你!”
就在邱四海为之大骇,其他人瞠目结舌却来不及救人的时候,却只听这大汉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紧跟着就松开了手任由邱四海踉跄倒地,自己整个人却双膝一软跪倒下来。直到这时候,方才有人发现,其后腰上竟是深深扎着一把单旁枝的铁尺,此时伤口正大量喷涌鲜血,显然是神仙难救。
“各位都想归降,而只剩下这么一个不识相,还想动手杀人的,我也只能请他去见阎王了。”
时隔一年多,再次动手杀人的杜茂德环视了众人一眼,见很多人都伸手按住了兵器,他却举起双手道:“要知道,我和邱四海从柘林出发经过南澳的时候,可是看到南澳岛上的水师正在编练,从南澳岛开到这里需要几天,不要我再教各位吧?只杀首恶,其余不问,当年朝廷虽说出尔反尔杀了汪直徐海,其余的人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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