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他该怎么办?
帮小北那座隐秘的宅子送走了四个已经关了不少日子的犯人,丢包袱的同时在外头丢了一颗重磅炸弹,汪孚林却又高调地前往海道副使周丛文那里,亲切探望了这位突发心疾后,至今身体仍旧十分虚弱的同僚。
按照规矩,在任官员如果病的时间太长,地方官要奏报上去,令其回家开缺病休,但接下来这种病休的官员再要候选补缺,那就要看在朝是否有强硬靠山了。偌大一个广东,首先具有这种陈奏权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孚林这个广东巡按御史。
周丛文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汪孚林上门探望时,他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要说之前的救命之恩,汪孚林出贡院后,周家也已经有人过去千恩万谢,但送过去的礼物汪孚林收了一小半,退回了一大半,他心里总有些疙瘩。而这两日汪孚林险些遇刺的事件正在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海盗所为。作为海道副使,这不是他的疏漏也是他的疏漏,再加上他眼下病成这样子,可以说汪孚林只要往上说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卷铺盖回乡养病!
所以,哪怕周丛文之前对汪孚林不经由自己就对濠镜之事指手画脚,甚至说动总督凌云翼绊住自己,直接得到朝廷支持进行改制大为不满,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汪孚林踏入卧室时,他甚至已经由丫头搀扶着下了床,想要表现出已经很健康的一面,却没想到汪孚林快步上前后,就直接强硬地把他又摁回了床上。
“周观察,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是海道副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养好病之后来处置,你要是现在不把身体休养好,日后怎么办?”见周丛文听到这话之后,本来想要竭力坐直身体的僵硬体态顿时缓解了几分,他就笑着说道,“好歹我也是出力救过周观察你的,当然希望你能够尽快养好病回归本职,也不枉当初我忙活一场,你说是不是?”
第七一九章结盟,沉海
这么说,汪孚林是借着救过他的命这件事加深关系,希望他恢复过后继续坐在海道副使这个位子上?
周丛文细细一想,顿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不无道理,自然而然振奋了不少。尤其是当接下来汪孚林竟然和自己商量源自潮州府的那些海盗时,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几分,再也没有之前养病时患得患失的烦躁。不知不觉,他对汪孚林的个人观感,就不再是最初的暗自反感,敬而远之,而是悄然变成了视对方为厚道可交之人。
反正已经结了仇,那时候在贡院时汪孚林袖手不管,让他心疾突发一命呜呼,再凭借在朝中的关系网重新调个好相处的海道副使来,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情。所以说,他之前养病期间那都是白操心,不曾想到这样的关节!
而眼看话已经说得挺透彻了,汪孚林这才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到了邱四海身上:“那个会针灸之术的厨子,周观察要不要我让人去找来,也许能缓解你这病痛?”
相比对汪孚林救命之恩以及刚刚那番话语的真心感激,周丛文一听到那厨子,他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但凡是官员,对于性命当然是非常重视的,救命之恩也非同等闲,但这次的问题在于,汪孚林抢在邱四海之前,占了救命之恩的先机,同时又由于他和周丛文只存在品级上的差距,却是同一阶层的人,将来可能,也可以成为盟友,所以周丛文当然会大大方方认下这份人情。但一个小小的厨子,仅仅是会一点针灸,提供了点药丸,哪怕照顾过他几天,可终究是曾经看到过他最最狼狈的一面,而且那还不是大夫,日后未必派得上用场!
既然如此,之前的重赏就已经足够偿还这份人情了,没必要加深联系。
所以,片刻的犹豫之后,想到之前请来的几个在广州城颇有名气的大夫都说,他的病情已经并无大碍,周丛文就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此人又不是正经大夫,我之前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怕庸医误人,现在却也得珍惜自己这条命,不可随意交给根底不明之人。再者此人颇为饶舌,之前在贡院的那些天,我就嫌他聒噪,若非听他说祖籍潮州府,对一些海盗之间的事也有些了解,我早就不用他了。”
“哦,此人是潮州府人?还清楚海盗的情形?”汪孚林立刻流露出了几分兴趣,接下来又诚恳万分地说,“不瞒周观察,之前凌制台曾经把新安县出现海盗残杀渔民之事交由我去查,同时因为有消息说林道乾潜回,这下落也交给了我去访查,如有可能,则将其众招抚或剿灭。只是因为我那一行不慎遭遇刺客,所以才暂时搁置了下来。周观察在广东呆了这么多年,资历深厚,对海事更是了若指掌,倘若眼下身体还吃得消,能不能指教一二?”
既然已经在心里把汪孚林当成是将来的盟友,别说周丛文此刻情形还好,就是不好,他也要硬撑。当下他便仔仔细细回忆了邱四海那些话,什么林阿凤在粤闽沿海神出鬼没,但麾下部众渐有归降之心,船只人手反而比从前少了;什么林道乾部众内讧,因而潜回潮州府沿海重新招纳部众;什么新出道的海盗们不服这些已经过气的大佬,但又畏惧官府声威……拣重要的说了一些之后,见汪孚林听得专心致志,他自觉受到了重视,当下语气就更加和缓了。
“凌制台交给你这件事不大好办,这样,我手书一封,令我那边的几个幕僚给你搜罗一些信息,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在海道衙门呆了十年以上,对于很多内情比我更加了解。不过,小汪巡按你不要操之过急,静等一些时日,我这病情有起色,届时你我合力,何愁不成?”这一次,周丛文这小汪巡按四个字里,却是带出了几分亲昵,显然有进一步拉近两人关系的意思。
“多谢周观察。不过你且安心养病,不用分心,此事若能有眉目,叙功时我绝对忘不了周观察,若是一无所得,甚至有所闪失,自然是我一力承担。我汪孚林别的不敢说,可但凡承诺却绝不会打折扣!”
也就是说,有功劳大家分,有罪过一人担?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真心好魄力!
周丛文竟是毫不怀疑直接相信了这话,等到汪孚林又盘桓一阵,然后安慰了他一番,继而告辞离去之后,半躺在床上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以来的那些担忧也好,顾虑也罢,全都暂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兴奋。
如果和汪孚林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够得着汪孚林背后的圈子,那个很可能还有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圈子。如此说来,他这一病还真不亏,不但没有性命之忧,将来还大有可为!
探望过周丛文,汪孚林却又走了一趟广州府衙,和广州知府庞宪祖来了一番亲切会晤。
要说官品,知府和分守道平齐,比巡按御史高整整六级,但职权只在一府之内,手握整个广东监察权的汪孚林不但不用看其脸色,有时候还能掣肘知府。所以,庞宪祖最初还担心汪孚林此来是兴师问罪,可见汪孚林态度和煦,言谈之间甚至还将他当成科场前辈,送了一堆高帽子,最后表示之前丢给按察司的几个凶嫌,请广州府协同按察司一同处置,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表示绝对的信任,他立刻就心领神会,一下子就如释重负。
因而,等到汪孚林告辞离开的时候,这位庞知府亲自送到了府衙门口,其殷勤程度就连府衙属官以及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都觉得咂舌。
走访了三位官员,把这么一件大事丢出去让别人焦头烂额,在外人看来,接下来汪孚林便暂时偃旗息鼓,又或者说躲进察院中去笑看风云了,连香山县衙那边县令顾敬监督商人们选保商,组建议事局,汪孚林都没有露面,只见过先后到察院拜访的南海县令赵海涛和番禺县令于成辉。谁都没有想到,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赵海涛和于成辉的拜访只是庞宪祖应汪孚林之请,说动两个县令合演了一出戏,实则金蝉脱壳的汪孚林早已经不在察院了。
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安,这次却是亮出身份见了那位善心有余能力不足的唐县令。之前得知自己治下某个渔村曾经出了谋刺巡按御史的刺客,唐县令就简直要疯了,这次听到汪孚林要求,挑出绝对精干的人,以出过海盗为由,对付老头所在的那个渔村进行封村,不许放人进出,但同时要保证其生活,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然而,当汪孚林直接留了个随从下来,同时还拨款直接供给这些渔民吃用,他在诧异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
小小的新安县可是县廨公费非常吃紧的,要是汪孚林不留人不拨款,他又得老调重弹向本县大户们去化缘了!
从新安回来,汪孚林便直奔了小北在广州城内的那座宅院。他之前把媳妇的临时居所当成牢房,那是没办法。尽管如今把付老头之外的四个人都扔去了按察司,仍旧关着的十几个人却不能老丢着不管。为了防止审讯的时候动静太,引来关注,再加上之前他也出入过那里,为防万一,他令人在广州城中又租下了一处极其僻静且带有储物地窖的宅院,把小北在内,包括犯人的所有人都转移了过去。
撬开两个佛郎机人的嘴,倒是一件最简单的事。
对于生下来就没挨过肉刑的冒牌船长维克多来说,几鞭子下去,生怕吐露的消息不够详尽,恨不得连在葡萄牙时一顿吃什么都给说出来。他跟着真正的佛朗哥船长到濠镜也有很长的时间了,这位葡萄牙社交界有名的花样美男告别情妇,那位子爵千金来到遥远的东方,在跟船走了几趟,颇有语言天赋的他很快掌握了日常会话,看到那丰厚的利润后就动了歪心思。
趁着佛朗哥船长通过澳门和南洋进行贸易的机会,他动用自己与布拉干萨家族的关系,在满剌加招募了一批土人,打算回程之后就冒充海盗做一票。谁知道在濠镜小小一次捞偏门的举动却偏偏遇到了汪孚林识破,不得不冒险发动叛乱,而后跳海逃生。至于借助一条小舢板杀渔民劫船,被他说起来,根本就不是他们先动的手,而是那伙渔民撞沉了他们的船,若非他用花言巧语以及宝藏说服了对方救他们上来,而后趁其不备杀人夺船,死的就是他了。饶是如此,三个人当中还是死了一个,而他和剩下的另外一人却又碰到了付雄那一批真正的海盗,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落到了汪孚林手里!
尽管只见过汪孚林一面的维克多还是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是谁,维克多却至少知道,对方好歹是个官员——单单就这一点来说,在葡萄牙时也不过靠一张脸吃软饭的他自然拍马都及不上。因此,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相对于同伴又或者说手下的语言优势,说跪就跪,说抱大腿就抱大腿,丝毫没有任何一点含糊。以至于汪孚林好容易挣脱,令人将其堵上嘴拖走的时候,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那位布拉干萨家族旁支的子爵千金就只看重这家伙的一张脸吗?这种没骨气的家伙,只要利益又或者鞭子,让其做什么都行!
“公子,接下来去问那个付老头?”
“那家伙就不用了,该问的早已经都问了出来,要不是付雄那边需要留着人质牵制,这种货色我早就一并丢给了按察司。把那个邱四海押过来。”
自从那天挨了闷棍,邱四海醒过来之后,便发现身上衣物几乎被剥的干干净净,捆绑的绳子几乎勒入了肉里,根本别想有丝毫挣脱的机会,他就知道这次是小看了杜茂德,被其狠狠阴了一把。但是,发现自己之前派在大同村看守杜家家眷的部下竟然也几乎被一网打尽,而这几个人更是透露出,之所以那么狼狈,是因为杜茂德报了官,官府出动南海卫广海卫精兵,他对此却一点都不信。
因为连日以来,关押他的地方完全不像是牢房!
而长达数日的时间里,除了一日三餐没人理会他们,绳子也从不解开,顶多只是松一松和紧一紧的区别,最后更是被堵嘴套上头套换了个地方关押,他就更加觉着自己没猜错。如果真是杜茂德报官,只怕早就把他们押到公堂,严刑拷打,吃上一堆苦头了吧?很有可能是杜茂德靠上了别的大佬,比如说曾经被林阿凤打败过的林道乾,又比如说是其他新兴的海盗势力,如果是那样,他应该还有机会!
此时此刻,当他蒙着眼睛,被人架到了一间屋子中跪下的时候,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的他心里非常冷静。尤其是当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口问他,此来是否受林阿凤指派,所为何事的时候,他更是非常爽快地招供道:“是凤爷差遣我来的。凤爷希望朝廷能够招抚我等,给麾下兄弟们谋一条富贵荣华的路子。”
反正当初他一时不察中了杜茂德的诈唬之计,把这个目的说了出来,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招抚?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林阿凤就求过朝廷招抚吧?可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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