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候,汪孚林放下茶盏欠了欠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制台,我之前在民间走访时,却也听到过一种很偏激的意见。宁与友邦,不予家奴,也就是说,朝廷宁可对佛郎机人这样的外敌多方容忍,却对本国子民赶尽杀绝。当然,我觉得这种话是很没道理的。佛郎机人当初肆虐沿海杀戮无数,这些海盗所到之处,还不是无恶不作,民不聊生?”
凌云翼听到‘宁与友邦,不予家奴’这八个字的时候,脸色立刻就青了,这种诛心之论又岂是能随随便便说的?可紧跟着汪孚林旗帜鲜明地斥责这话没道理,他总算缓和了几分表情。因此,当汪孚林抛出了分而化之,利用林阿凤如今实力减退,部下渐有不从等弱点,利用招抚将其势力分崩离析,然后再缓缓安置,至于将这些人用什么办法安置在海外,办法且另议,他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了下来。
只要等他熬过平定了罗旁山瑶乱也行,那时候就能够腾出手来对付海盗了。
“此事我需得再细细思量,你先把该打探的消息打探周全。届时如果真的需要去潮州府,我可以调拨你总督府卫士二十。”
那就算了,这些总督府的兵老爷我可指挥不动!
心里这么想,汪孚林明面上却是立刻连声谢过,反正横竖他婉言谢绝就行了。等他告退出门时,正好瞧见一个幕僚模样的中年文士正往这边来。两相打照面时,他见对方避到一旁行礼,他就微微颔首,等从对方身边走过时,他却不由得心想这次凌云翼身边走漏消息的,不知道究竟是谁。然而,他才走到书房所在的院门口,就听到身后又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砸杯声。
怪哉,堂堂两广总督当然不会是这样抑制不住喜怒的人?之前砸了个杯子,还能解释成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他险些遇刺的愤怒,可这一次呢?等等,不会是这么巧吧,难不成刚刚打了照面的那位,很可能是走漏消息的人?
汪孚林虽说觉得头也不回离去似乎比较有范,可这是凌云翼今天砸的第二个杯子了,他要是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太不给凌云翼这个影帝面子了?于是,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很配合地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厅堂中传来了凌云翼的咆哮声。
“我之前真是太放纵了,这堂堂总督府竟然如同筛子一般,谁都能刺探消息!”
嗯,看来他的猜测还有点不大准,说不定不是此人,此人只是做了承接凌云翼怒火的倒霉鬼,说不定是让此人去清查总督府。心里这么想着,汪孚林却不打算继续留下来看什么杀鸡儆猴的戏码,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此间。
不论凌云翼这边是雷声大雨点小也好,是真的准备大刀阔斧雷霆万钧也好,他拿住了行凶者,要查主谋的话虽说有点困难,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毕竟,放消息出去,用鱼饵钓鱼这种办法,也不是不能用的。
而凌云翼听到书房外间守着的书童禀告说汪孚林已经出了院子时,看到首席幕僚何丰升此刻赫然满脸的惶恐,他虽说觉得刚刚有点过于刻意,但在他看来,这么多年来,他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监生一直带在身边,使其成为首席幕僚,还在几个晚投奔的举人之上,不在官场却胜似官员,自己这个东主已经够难得了。汪孚林既然已经离开,他就声色俱厉地将汪孚林刚刚所言在新安县遇到有人雇凶杀他,以及还有图像的事直接抖了出来。
何丰升顿时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说自己绝对没有走漏消息,可话到嘴边,他却猛然想到,自己确实没有把汪孚林从凌云翼这里领了诱捕林道乾的事情说出去,可自己在凌云翼面前举荐汪孚林去办此事,这却是收了人好处的!他还以为有人嫌弃这位广东巡按御史太碍事,想把人从广州支使到潮州去,所以也就顺水推舟收礼办事,谁能想到竟然会有这样险恶的目的?一瞬间,他就清楚自己只能抵死不认帐,否则这个丰厚的幕僚职位就没了!
“制台,此事蹊跷,学生以为……”
“不要你以为了,我用的人我自己清楚,别人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也断然不可能从别的地方泄露。而你……你从前收了某些人的好处,提出一些建议,因为你很懂得趋利避害,倒也没什么过头的,看在我们十年宾主情分,我也不为己甚了。可这一次,你若是不承认,我也不怕人说我苛刻,翻一翻那些旧账!何丰升,你知道我是什么性子,我不在乎身边的人偶尔捞油水,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可我最恨欺瞒!”
何丰升这时候才醒悟到,自己这次真的是大错特错了。收人好处给汪孚林塞一个烫手山芋不要紧,但不该在事情已经急转直下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后,还试图在凌云翼面前遮遮掩掩,这位总督是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狠人!
他思前想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说道:“制台,此事是周提学辗转托付到学生面前的。他是提学大宗师,这两年取秀才又是收紧再收紧。之前好几位县令求到学生面前,希望能请这位提学大宗师高抬贵手。所以之前周提学提到此事时,学生便辗转以此事相求,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别说了!”凌云翼一捶扶手,脸色顿时更阴了。
如果是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也就算了,竟然可能是周康!堂堂学政,提学大宗师,要是和这种事情牵连在一起,那简直不是丢人现眼四个字能够说尽的!周康就算真的心里窝气,至于会如此胆大妄为?说不得背后还有其他人作祟!该死,这帮不省心的家伙,怎就没有一丁点汪孚林那不沾利益的聪明!
带着凌云翼的态度,汪孚林匆匆回返新安县,却没有进城郊的那个小渔村,而是直扑那个停船的小港湾。登船见到吕光午和郑明先后,他言简意赅地说了说此去肇庆府的情形,又说了凌云翼的态度。
虽说那位两广总督显然还是态度暧昧,但毕竟表示了一些对汪孚林的支持,在船上呆了好几天的郑明先便突然开口说道:“汪公子,这几日我和吕兄也商议过。此去潮州府,那些海盗全都是一等一的桀骜凶徒,若是再像我们到新安时这样临时定计,你又亲自出马,稍有不慎便后果难料。而付雄等人,若直接下狱关押容易,却丢掉了一个熟识此中道途的向导。”
“郑先生的意思是说……”汪孚林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顿时震惊地看向了吕光午,“吕师兄,你们想挟持着付雄前去会一会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不行,海战不是你强项,更何况付雄此人中伏落网,心中必定大有恨意。若是他在海上到捣鬼,难道吕师兄你能日夜防贼?”
“这不是还有郑老弟在吗?他家学渊源,会操舟术,两个随从也都是昔年有过海战经验的。你大概想不到,郑老弟还有一手调校火炮的本事。至于付雄,只要先许之以富贵,还愁他不入彀中?”吕光午从从容容说到这里,随即就莞尔一笑道,“想当初平了东南倭寇之后,朝中多事,胡梅林公又自尽在狱中,福建抗倭时,我便索性隐居家乡,至今虽在外行走,却已经十余年没有真正上过阵了,难不成你想的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可此去风险极大……”如果是自己冒险,汪孚林只要说服小北,自己做好万全准备,拼一拼也就算了,可现如今是拿着别人的命去冒险,自己却在安全的地方看着,这不由得让他想到了当初沈有容等人出抚顺关的那一次死亡之旅。那一次死伤惨重,沈有容等人差点就回不来,这一次呢?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只觉得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见是认识不久,一贯和自己客客气气的郑明先,他不禁愣了一愣。
“虽说汪小弟你的事我多半都是从吕兄那里听来的,但此番相处几日,却也品出了一点滋味。我要想向凌制台上先父的海防策,如果没有寸功,只是耍嘴皮子,只怕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有你举荐也一样。若是此行真能成功,也不枉我身为郑氏子!”说到这里,郑明先突然笑了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汪小弟你是出仕为官的人,却又和我等平头百姓不同。须知朝廷官员哪一个不是自己出于万全之地,却驱策别人去阵上拼杀的?你得习惯才是!”
吕光午见汪孚林面露尴尬,他也笑着补充道:“郑老弟此言固然诛心,但确实如此!将校驭兵,督抚驭将,朝堂内阁诸公则驭督抚,天子则扶持司礼监驭内阁,所有尊卑上下之分,尽在其中。纵使昔日胡梅林胡部堂,你那位已故岳父,也一样如此。麾下若无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宿将,若无幕僚出谋划策,我这样的人奋勇杀敌为其所用,他又何来成功?当初若无蒋洲陈可去冒死游说汪直,又何来汪直之死?总而言之,你要学会不能凡事事必躬亲。
本来,我还有个老相识曾经在海盗之中厮混过几年,可当初我和他相约是在今年乡试前后于贡院外丹桂里见,因为不曾提到他家乡,如今乡试时分还没到,仓促之下,我也未必找得到他,更何况付雄这条船还有上线,消失太久不免引人疑忌。你既然有我那笔记,日后不妨可以试一试延揽,他叫杜茂德,是个秀才。”
被郑明先和吕光午轮番这么一说,吕光午还直接向自己推荐了一个人,汪孚林唯有苦笑。能说的都被这两位说去了,而且平心而论,这又是最好的办法,他很快就调整心态,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那就把付雄带过来!”
第七零三章巧遇之后的冲突
海涛拍岸,风帆渐远,眼看那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白艚单桅船最终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汪孚林这才转过身来。
徐秀才看着这一幕,心里可谓是惊涛骇浪,暗想自己的这位新雇主简直异想天开不说,就连身边的朋友也如此胆大包天!跟着一个显然杀人无数的海盗,去招抚另外一群在粤闽沿海最最赫赫有名的海盗,这帮人把自己当成谁了?自从当年汪直徐海被人说降之后却反而挨了一刀,沿海那些海盗有几个还敢投降,就算真的是低下脑袋服膺,也很快就复叛了。所以,去当说客那简直是最最高危险的!
最最要命的是,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每次一问,那个小少年秀才就顾左右而言他,哪怕他旁敲侧击,提醒其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小秀才也权当耳边风,直叫他又气又恨。他当然也想抽身离去,可怀里还揣着之前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预先给的银子十两,再者人家那样隐秘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还走得了吗?
回广州之前,汪孚林担心付雄会耍花招,再加上付老头等人捏在手中也是人质,因此回到之前在新安城里曾经住过的客栈,正好小北派来人报说潘大老爷已经抵达,他便顺便让人把付老头等人和细仔一块先悄悄护送回广州,先安置在小北这边。
回程路上,徐秀才到底心里没底,撇了陈炳昌这年纪轻轻嘴却紧的,试图在其他几个随从那儿问点话。可几天下来,他没有打探到半点对方的底细,自己的底细却几乎被人掏了个干净——除却他仅有的底线,当年那桩丑事之外。满心惴惴然的他根本没注意路途,直到最终发现又是走在十八甫,恰是在之前自己跟着碧竹离家之后,住宿过的那家客栈附近,他方才惊觉过来。
抛开那些顾虑,策马上前和汪孚林并行,只控制着稍稍落后半个马身,他直截了当地把心中疑问给掏了出来:“公子,我如今已经收了聘银,却还不知道公子名讳等等,不知可否赐告?”
之前看徐秀才上蹿下跳打听自己的事情,汪孚林觉得挺有趣,再加上其他人全都默契地守口如瓶,他就听之任之了。可这时候既然徐秀才终于问到了自己面前,他也就没打算再瞒下去。可眼下到了预先设定的另外一个地点,他当然得等到戏演完再说,于是,他就往那边某处院子的大门望去,果然,就在这时候,门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徐丹旺?哟,这是骑着高头大马,居然又抖起来了?”
徐秀才本来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汪孚林的回答上,被这一声突然叫回了魂,他只一瞥,瞳孔就猛然间剧烈收缩。打心底里说,他很想就这么若无其事,装作不知道那人叫的是自己,然后与这个家伙擦肩而过,可是,他终究还是失望了。因为不但汪孚林停了下来,其余几个随从也往声音来处望去。此时此刻,纵使他心头再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悲惨的现实。
竟然会直接撞上潘二老爷本人!
潘二老爷此时正打着呵欠,身上还分明有几分酒气,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而随从们身后,则恰是一家挂着大红灯笼,门前还有浓妆艳抹女子迎送的院子。尽管此时只是午后,论理不是这等地方开张的时候,可只看这一幕,谁都能想到,这位怕是在此寻欢作乐了一整夜,此时方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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