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读书固然很好,可对于这种赋税之类的东西那是真不懂,故而汪孚林的解释对他来说也是及时雨。因此,他点点头后,就把两边几大主要人士的交锋给说得清清楚楚,果然正如汪孚林所说。尤其程文烈抓准了汪尚宁是嘉靖版徽州府志的总裁官这一点,抨击其在那时候就包藏祸心,把这位汪老太爷给气得倒仰那一段,他更是说得活灵活现,把叶小胖和秋枫都给逗乐了,汪孚林也不禁莞尔。
然而,中间的最激烈交锋,却在于那旁征博引各种数字的辩论,这是这年头很少有的。毕竟,都是一个个的数字,不明白的人听了绝对枯燥,至少汪孚林想象了一下徽州知府姚辉祖听到这些复杂数字时的表情,忍不住就幸灾乐祸地笑了。就在这时候,金宝突然词锋一转。
“爹,今天他们在夏税丝绢上辩不出输赢,后来汪老太爷就突然改换矛头,把均平银这一项给抛了出来。说是整个徽州府,每年派四司银一万六千余两,歙县独自负担五千余两,军需银一万两千多两,歙县独派四千多两,其余如砖料银子、军饷、茶株等等,每一项歙县都是几乎独派三分之一,要知道徽州一府六县,凭什么都是歙县要独自负担大头?”
说到这里,金宝顿时想起了堂上那一瞬间的凝滞以及接下来几乎完全爆发的气氛。
“谁不知道徽州一府六县,歙县乃是附郭首县,最最富庶,合五县全力,不过才是歙县一半,独立负担大头有什么不对!而且在江浙乃至于南直隶,歙县富商无不冠甲一时,不止是在徽州,在整个江南都是如此!这均平银你们不多交,谁多交?”这是程文烈身边的程任卿说的。
“放屁,那民谣是谁传的,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早年间休宁婺源之富庶,那就是南直隶有名的,而现在你们五县借着少交丝绢,又少交均平银,乡民休养生息,比歙县有钱多了!至于歙县的田地日益贫瘠,地价一天比一天贱,百姓流离失所,现在还有多少青壮留在家乡种地?至于你们五县的地价一天贵似一天,如果不是因为田地肥沃,出产丰饶,而且又赋税低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种地!若再不均平赋役,歙县子民就都要死干净了!”
当汪老太爷气得直接揭老底骂粗话之后,作为歙县令的薛超发现这话题跑太远,而且他只打算把夏税丝绢这一项不公平的给改革了,压根没有一鼓作气连均平银都一块给改了的打算,立时当起了和事老:“汪老太爷说的是,歙县人丁昔日颇为兴旺,因此当时定赋税额度的时候比其余五县多,上上下下并不以为过,可歙县百余年来独挑徽州府大梁,这何其不公也!如今休宁富庶繁华不下歙县,而婺源和祁门较之往昔更不知道繁荣了多少,也就是绩溪和黟县较为贫瘠,而歙人求告夏税丝绢已经有百多年,若再不解决,民心就真的乱了!”
当金宝将这几个人的话一一转述之后,汪孚林眯了眯眼睛,许久才开口问道:“姚府尊怎么说?”
“姚府尊说,会公正查勘徽州府的这一项人丁丝绢起自何年,因何事专派歙县,而其他各县是否交了其他的赋税钱粮相抵。如果没有,就要讨论今后如何处理。爹,这好像是偏向咱们歙县的吧?”
“那当然,这位姚府尊可是首辅大人的人,帅嘉谟那件事既然有首辅大人的影子,你说他会偏向何人?想来府尊此话说出来,其余五县那些人的脸色应该不大好看吧?”
“是,当堂就闹了,结果府尊用惊堂木暂时压了下来。我看到程文烈那几个脸色发黑,出了府衙之后,看到汪老太爷那些喜形于色的歙县人,程文烈身边的程任卿更是吐口水大骂,说这事情还没完,绝不会让歙县得逞。至于其他四县的人,虽说反应也同样很激烈,可比起婺源那些人就要克制很多。对了,爹,绩溪县令还是舒邦儒,据说因为绩溪贫瘠,所以他也受久任法影响,要当满六年才能调任。”
一说到舒邦儒,汪孚林顿时想起了这位和叶钧耀同科的倒霉进士来。初任府推官,而后署理绩溪县,署理署理着就变成实任,现在又受久任法影响不得不干满六年才能走,不得不说,舒邦儒完全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货真价实的一步错步步错!听到金宝说如今的舒邦儒仿佛像是老了十岁,为人也沉默寡言不出挑了许多,反倒是那位隆庆五年末方才上任的婺源县令吴琯态度强硬,他不禁挑了挑眉。
“总之,这事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信,竭尽全力让不少人家稍稍缓一缓,那是因为此事绝对不像有些人想得那么容易!婺源程文烈身边那些讼棍无利不起早,这次收了婺源乡宦大笔银子却办不成事情,不闹起来才怪,就是休宁,也不会束手待毙。”
要是那么容易,他当初干嘛不在叶大炮任期就把事情办成了?不就是担心为了这每年数千两银子的出入造成民变吗?
第六三六章煽风点火
自从张居正下达了整饬学政的政令之后,徽州府各地那些私立书院虽说没有立刻全都关门大吉,但却比往日多加了几分小心,往常彼此之间比拼的时候,常常以能够请来哪位名士讲学作为炫耀之资,现在却全都只尽着现有的教学力量,再也不敢张扬了。于是,一直都被那些书院压着的官学社学,一下子就仿佛摇身一变抖了起来。就连往日顶着个生员的名头,却不大去县学露面的某些秀才讼棍们,也都常常去点个卯。
这一天的婺源学宫中,就聚集了五六个秀才,可他们并不是来点卯上课的,只不过是借着县学这地方商讨自己的事,为首的正是程任卿和程文烈。程文烈想当初是府学生员,徽州府衙处理的词讼之中,他几乎包揽了所有来自婺源的官司,只因为后来不合站在汪尚宁这边对付汪孚林却大败亏输,跑到外乡避风头,等汪孚林上京之后才回来,可婺源第一讼师的名头却已经让后起之秀的程任卿给抢了。
前时府衙那场激辩,他听说汪孚林不去,拿出十分本事想要重振雄风,可结果却大失所望。那场激辩明明从始至终他们都占据上风,汪尚宁那批人面对五县千夫所指,连势均力敌都算不上,却硬是因为府尊的偏向而占了上风!
正因为如此,他们婺源这批人回到县城之后,哪肯善罢甘休,立时便和乡间地痞恶霸联合在了一起,而后试图煽动民意,更放出风声,只要民间百姓肯凑路费,他们也愿意和帅嘉谟那样去南京甚至去京师告状!但这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真正的是想要闹一闹逼迫府衙那边改变态度。然而,这风声刚刚放出去,婺源县令吴琯就雷霆万钧发下牌面,以妖言惑众为名抓了好几个人,更是贴出告示严禁私下串联,又重申一定会据理力争,不破祖宗成法。
吴琯乃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当年榜下即用担任婺源县令,因为久任法,至今在任已经整整四年,却还不到三十岁。婺源县衙仪门上,现在还有吴琯亲自贴上去的横幅,名曰“谮诉不行,强御不避,苞苴不入,关节不通”,人称四不县令。而这位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到任之后真的是说到做到,前两年更是动不动就微服私访,直让不少作奸犯科者叫苦连天,就连专门以词讼为生的这些秀才讼棍,也只敢在三班六房下功夫,断然不敢出现在这位县令面前。
否则吴琯就敢上书学政,以关说词讼为名免了他们的功名!
所以,眼下他们想要串联乡民,以申诉为名抽点银子花花,顺便鼓噪闹事,把这府衙定下的基调扭转过来,从而奠定自己的名声,那么就势必绕不开吴琯这位县令。换言之,要么吴琯不在县城,要么就得想办法让其发挥不了县令的作用,否则他们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程任卿见其他几人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到头来却没有一个真正能用的,便不耐烦地挑了挑眉,故意看着程文烈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还是请前辈来拿个主意吧?我听说,当初前辈可是给汪尚宁那个老不死当过谋主的,只不过是败在了汪孚林手里,这才不得不远走他乡。”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程文烈平生最大的痛处就是当初被逼得连家乡都不能呆,险些被革掉功名,因此见程任卿如此挤兑上来,他顿时为之大怒:“你有本事你去惹汪孚林!不说别人,就连咱们婺源赫赫有名的铁面进士余懋学都给他弄得灰溜溜革职回家,至今都没出过家门,你们倒是试试!”
此话一出,虽有人不服气,可汪孚林昔年留下的传说实在是太过辉煌,再加上余懋学的革职为民,以及汪孚林回乡风光嫁妹彼此一相比,那输赢就已经非常明显了。再加上汪孚林这次摆明了作壁上观,谁也不乐意惹出这么个煞星来。哪怕是挤掉了程文烈婺源第一状师之名的程任卿也是如此。
而见众人一时被噎得哑然,程文烈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听说等到这次帅嘉谟回来,他不但会带来南京都院以及南京户部的态度,还捐纳了冠带,恰是衣锦还乡。既如此,就放出风声去,说是他因为替歙人说话谋福,朝中那几位出身歙县的大佬嘉赏他,给他捐了个官职,甚至还让歙人备好了彩旗鼓吹去迎他这个英雄。之前我们铩羽而归的消息早就传开,底下早就不满了,这不是一撺掇就能立时三刻炸开锅?”
程任卿却在旁边泼冷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解决吴县尊这个难题。只要有他在,想要挑唆民意做什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吴县尊怎么了,他固然刚强,可也不是真的就对付不了,调虎离山之计懂不懂?他不是喜欢微服私访吗?在哪儿弄出点事情来,让他去微服私访去,又或者伪造府衙公文,把他调去府城!总而言之,只要他不在县城,把议事局立起来,然后让乡民闹一闹,再联络休宁又或者祁门那边的乡民闹一闹,这不就得了?休宁那边很有几个厉害的讼棍,这次在府衙输了辩论,正不服气,那却是在县衙手眼通天的,休宁陈县尊也不像我们这位吴县尊这么刚强。”
说到这里,程文烈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休宁那边能够挟制陈县尊,把徽州府大乱的消息给快马陈奏南京乃至于京师,在这南直隶腹地发生如此动乱,谁还敢擅动咱们徽州府旧日税额的祖宗成法?至于我们,等婺源这边闹起来,立刻就成立议事局,征收银子去南京乃至于北京告状陈情,每人都能落下几百两下腰包吧?反正各位自家人知自家事,全都甭指望能考中举人,如此拿了钱往外一躲,三五年之后再回来,如帅嘉谟这般,可不还是英雄?”
“接下来还要我教你们?”
今天这几个秀才全都是一等一聪明又或者说刁滑的人,被程文烈这么一说,众人触类旁通,一下子就都明白了过来。婺源为辅,休宁为主,谁让前时府衙中那场激辩时,人家口口声声就说如今徽州第一富庶的不是歙县,而是休宁?就连他们婺源,也要落在后头。于是,程任卿即便心底再不服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文烈从自己手上夺去了主导权。程文烈得意洋洋地点明自己当初在府学的两个同学吴大江和叶挺正是休宁人,于是,让他们去联络上下,正好到时候呼应,这基调就算是定下来了。
婺源和休宁两县民间的暗潮汹涌,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的主人却毫不知情,或许说就算知情,他们也自信地认为官府的权威胜过一切。至少,他们认为在这大明朝仅次于北直隶的核心南直隶,肯定不会出现什么民变。当年苏州那场源自于打行,几乎把堂堂应天巡抚给挟持的大乱子,那是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早就被人选择性无视掉了。
也正因为如此,挟之前府衙激辩获胜之威,歙县令薛超立刻再次派刘师爷赶往宣城,接帅嘉谟回来。同时,他又授意亲信在民间散布帅嘉谟带着好消息回来,轻轻巧巧就在帅嘉谟回返徽州那一日,聚集了一大批挥舞彩旗,带着鼓乐出城迎接英雄的百姓。可想而知,自从提出此事之后就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的帅嘉谟当听到那鼓乐阵阵,彩旗招展,又听到无数高呼喝彩声音时,完全飘飘然的他哪里还记得从宣城出发时,那位宣城沈公子代汪孚林传的话。
“你这个英雄为了一县利益,得罪了其他五县的所有人,一县人固然对你感恩戴德,但其他五县人却恨不得啃你的血肉。一旦酿成大变,安知官府不会拿你作为息事宁人的替罪羊?你要回去不妨低调一些,若是高调衣锦还乡,一些人为你欢呼,可却很可能有更多的人会借你生事!”
在无数的欢呼之中进城,歙县赵主簿代表薛县尊亲自迎接,汪尚宁也亲自来了,道路两侧歙县子民夹道欢迎,帅嘉谟真正体会到了人生巅峰的滋味。而等到被请进歙县衙门,薛县尊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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