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太监阉人,当年旧情张宁却没忘,甚至对于差点没一刀宰了自己的钟南风死在辽东,这位还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汪孚林走的时候,他差点一定要派自己的官船去送,还是被汪孚林给死活拦了下来。
而汪孚林此行还拜访了某位曾经害得他跳了西湖的陈老爷,去楼外楼吃了林老爹一顿饭,却没有惊动别的官面人物,只悄悄去自家镖局坐了坐,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至于他走了之后,镖局中专门为死难兄弟准备的那间屋子里又多了一块灵位,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那座收容孤儿的善堂,他也是拨款立时筹办了起来,名曰南钟堂,钟南风昔日那些弟兄全都自告奋勇,轮流定期前去帮忙。
当马不停蹄奔波了这一圈,办好了该办的事情后,从杭州返回,汪孚林再次搬入歙县城中县后街那座小宅子,已经是十一月月中的事情了。随着那座县衙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当初县衙后门他可以当成自家后门随便串的那段日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回来。他更清楚的是,按照撒出去的人打探到的消息,根据叶青龙的经历,如今这位一县之主显然只能算敌人。于是,他这个昔日歙县影子县尊往宅子中一坐镇,立时三刻就给前头那座衙门传递了莫大的压力。
这其中,感觉最明显的,就是随着薛县尊到歙县上任的刘师爷。谁都知道,这年头府州县主司最重,至于那些佐贰官,除却府衙的推官主理刑名,如果一任之后能力非常出众,常常可能会调入京出任御史、给事中以及六部主事等等,其他的佐贰官不是清闲没事干的边缘人,就是终日奔忙却捞不着功劳的苦命人,歙县衙门的县丞、主簿和典史也同样如此。所以往日他虽说只是秀才,对县丞主簿和典史素来不大客气,但这几天喻县丞竟然敢和他硬顶!
午堂过后,几个领了牌票却显然没办成事情的差役正在外头挨追比的限棍,但刘师爷远远看着,虽听到棍子落下去噼里啪啦声音不断,哎哟哎哟的惨叫声也仿佛挺吓人的,那挨棍子的光腚上看着血肉横飞,可他都是积年老师爷了,其中那弄虚作假的名堂怎么瞧不出来?可这分明是皂班的皂隶打快班的捕快,又不是一路人,怎么会如此放水?再结合这几天县丞主簿典史这些杂佐官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当机立断,立刻往见薛县尊去了。
新任歙县令薛超并不是去年的进士,而是隆庆五年的三甲进士,只因为刚刚金榜题名就遭遇丁忧,故而选官就耽误了下来。然而虽说是新官,他的年纪却已经三十九岁了,因此相比那些二十多就中进士开始做官的年轻人,他的紧迫感非常强。此时此刻听到刘师爷一五一十说起了这些天县衙中的反常现象,他就冷笑一声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因为歙县那个影子县尊回来了,某些人心思活络了吗?”
听到薛超竟是直言不讳吐出了影子县尊四个字,刘师爷忍不住立刻往县后街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陪笑道:“县尊才是朝廷任命的一县之主,怎么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那叶钧耀如今还在本地名宦祠中,可他当年新上任的时候,人人都视之为草包菜鸟,他又没个师爷,怎么在歙县站稳脚跟的,还不是靠着他那个好女婿!可惜,我是没有女儿,也不屑让女儿去做这种事!”
想当初叶家两个女儿出入县后街的汪家如入无人之境,天知道是不是那时候就勾搭成奸的!
薛超越说越觉得气闷,更想到之前召见叶青龙的时候,那小子竟然违逆自己,他更是心口憋着一团火。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没听到刘师爷东拉西扯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转移话题,一字一句地说道:“均平夏税丝绢的事,从叶钧耀就开始承诺,却一直都没办好,现如今要是在本县在任期间尘埃落定,我这桩功绩就坐实了,至于之前夏税全额征收,还有带征欠赋这种事,那是朝廷律例,怪不到我头上。你去竦川汪氏传话,他们当初在汪孚林手上吃了多大的亏,现在人家可是进士,他们要是再按兵不动,以后可就没机会了!若是这次的事情他们想让松明山汪氏再抢先,那就尽管当缩头乌龟!”
第六三四章合纵连横
之所以舍弃松明山老宅,坐镇县后街,汪孚林一方面是为了给县衙中的各色人等释放一个信号,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躲避家中二老的念叨。要说他成婚也已经快三年了,却没个一男半女,即便汪道蕴和吴氏对于这桩婚事那都是极其满意的,他这次回来了,他们总免不了要变着法子提醒抓紧,汪孚林甚至能够在每天吃饭的时候发现很多古古怪怪的菜色。即便还没发展到要他和小北补什么偏方的地步,但他还是决定先带着媳妇逃开再说。
因此,距离松明山老宅足有三十里的县城就是很好的选择,独门独户,耳根子清净了许多,更可注意到县衙中的一举一动。而县衙中谁要到他这里来通风报信,也不过是顺路的事。于是,薛超命人去竦川汪氏送信,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这位薛县尊倒是想得挺美。”
汪孚林摩挲着下巴,随即就决定不管竦川汪氏。毕竟他害得汪尚宁那个原本颇有潜质的侄孙汪幼旻完全废了,而汪尚宁眼看汪道昆起复之后就扶摇直上,心存嫉恨,至今都没和松明山汪氏修复关系,这次他嫁妹妹,竦川汪氏甚至没有派个代表送了一份虚应故事的贺礼,而是完全当成不知道,这就是最明显的信号。更何况,作为乡宦的汪尚宁要通过这次的事情重夺话语权,他再挡路,两家就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来人,把金宝和秋枫叫来……嗯,如果叶明兆也在一起,让他一块来一趟。”
正如汪孚林所料,这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从小一块读书,拜的是一样的先生,自然是形影不离,片刻功夫就一块来了。见着他们,汪孚林笑着一点头,这才开口说道:“我是回乡养病的,之前刚回来时四处转了一圈,这一阵子就准备窝在家里好好休养,只等着回头去宣城参加士弘的婚礼。所以,有事晚辈服其劳,有些事情我就不得不吩咐你们去做。我这有几封信,你们替我送到许村东支和西支的族长那儿,岩镇方氏老族长那儿,还有就是柯家、鲍家、黄家、程家各支等等。还有,绩溪龙川村胡氏,你们也得去一趟。这是所有收信人的地址,你们自己去看看。”
见汪孚林指着书桌上摞起老高的那一沓信,饶是叶小胖最喜欢凑热闹不过的人,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而金宝和秋枫想到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多封信,就算每封百来个字,总共这么多信得花费多少工夫去斟酌字句和内容?等到那一张长长的收信人地址列表在手,三个人头碰头一看,更是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上头几乎是囊括了整个歙县的名门望族,方圆一圈跑下来,保守估计至少得七八天,运气不好十几天都可能!
“姐夫……”
“叫上你只是和你通个气,省得你回头抱怨金宝和秋枫撂下你。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可不逼小舅子。”汪孚林笑眯眯地说道,“不去就在家里好好读书,别忘了在京师时岳父和岳母可都托我好好照拂你。”
什么照拂,分明是管教好不好!叶小胖暗自腹诽,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当然不乐意一个人闷在家里读书,立时改口说道:“我可是金宝和秋枫的长辈,光是他们两个去我怎么放心,当然一块去!不就是跑腿吗,我在行!”
金宝和秋枫已经见惯了叶小胖炸毛之后三下五除二就被汪孚林捋顺毛的情景,此时见叶小胖立刻服软,他们半点不意外。只不过,当汪孚林嘱咐他们见人时多谦逊,少炫耀,别人若问起夏税丝绢之事时,则不妨推在竦川汪氏那位汪老太爷汪尚宁身上的时候,他们全都有些不大理解。尤其叶小胖想起当初老爹险些吃过的大亏,更是气急败坏地说道:“姐夫,那个肉夹馍……不对,帅嘉谟可是你救的,凭什么这次把功劳让给汪尚宁?”
“功劳?如果是功劳你爹会在歙县令和徽宁道任上全都没解决这事?这不是功劳,是麻烦,你们都给我好好放在心里。”汪孚林并没有指望三个年岁还小的小家伙立时三刻理解这其中棘手的疑难,只耳提面命吩咐了一遍又一遍,这才让他们自己去制定送信的先后顺序和路线行程等等。
而等到他们一走,汪孚林这才施施然离开正厅二楼的书房,下楼穿过小小的穿堂进了内院,他就听到正房里传来了小北和碧竹严妈妈说话的声音,却是在商讨过年的事。他当然能理解她们的高兴劲,毕竟,前两年过年是在京师和蓟镇,这次终于找借口回乡,自是和在外完全不同的氛围。于是,他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见她们从年货讨论到置办新装再到各种年礼应酬,他不得不使劲咳嗽了两声,随即就进了屋子。
“怎么,你那边的事情吩咐完了?”小北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冲着严妈妈和碧竹使了个眼色,见她们非常默契地退了下去,她这才问道,“是不是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照他们的行程,许村应该会放在后头。你先去一趟许村见一见你姐姐,对她说这次均平夏税丝绢之事,如果拖到朝廷正式下达政令,只怕要激起大变,因为我让人打听下来,婺源等五县的风声很不对头,尤其是以婺源休宁两县的鼓噪最厉害。所以,恐怕要劳烦她出面,加上你一起,你们这些当年是闺秀,如今都已经嫁了人的昔日密友多聚几次,把有些风声传出去。就说是我说的,此事宜缓不宜急,要慢慢来。”
小北听到最后,却忍不住轻哼道:“都已经是一家人了,什么你姐姐,要说咱们姐姐!”见汪孚林一脸呆滞,随即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脑袋,她便二话不说地答应道:“好,我知道了,我去准备准备,明日就动身。话说我不在,你可别玩什么幺蛾子,又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没人帮你暗中丢飞刀!”
“这是县城,不是辽东也不是蓟镇,只要没了从前那些流窜的太湖巨盗,就成不了龙潭虎穴,你就放放心心地走!”
见汪孚林说得异常爽快,小北忍不住嘿然一笑:“就算没别的危险,万一爹娘从松明山杀过来,看见我不在,那时候你就得一个人扛了,你放心,我会在姐姐那多住几天,好好会一会当年那些衣香社的旧友。”
眼见得小丫头说完这话就溜到西次间里头,显然是去收拾行李了,汪孚林顿时气乐了。什么衣香社,不就是八卦闺秀团吗?要不是想着这帮昔日小丫头为人母之后也应该是喜欢八卦各种消息的人,他干嘛让小北去联络叶明月?说起来,他上次去斗山街许家的时候,没有见到许薇,想来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爱笑的小丫头,也应该已经为人妇,甚至可能为人母了……
汪孚林突然从京师回来号称请假养病,对于徽州府那些和他有仇的人来说,自然恨不得他就此仕途破灭,然而,等到程奎等人四处宣扬他在京城的辉煌战绩,再加上文华殿激辩的当事者之一余懋学革职为民回到婺源,某些论调自然而然就不攻自破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只幸灾乐祸了一阵子,就再次陷入了大失所望的情绪之中。这其中,尤以竦川汪氏的汪尚宁为最。
要知道,汪道昆起复,历经郧阳巡抚和湖广巡抚,如今已经是兵部侍郎,而汪孚林也已经考中了进士,而竦川汪氏却仿佛是陷入了衰退期一般,这两年根本连个秀才都没再出过,而今年张居正整饬学政的大棒子又打了下来,考秀才就更难了!偏偏汪孚林的养子汪金宝竟然还在去年徽宁道的道试中拿下案首,竦川汪氏那些曾经嘲笑他上一次道试落第的人自是无地自容!
仕途上既然拼不过,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趁着汪道昆家三兄弟都不在,而三兄弟的父亲汪良彬已老迈,趁着汪孚林把帅嘉谟送回来,于是将均平夏税丝绢这一件有利于歙县百姓的事情给推动成功,如此把竦川汪氏的名声重新树立起来,也能算是小小的成功。可是,汪孚林不按常理出牌,突然告病回乡休养,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眼下这会儿,竦川汪氏老宅中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新任歙县令薛县尊身边的刘师爷。面对汪尚宁三兄弟,刘师爷非常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来意,也就是代表薛县尊抛出橄榄枝,邀请竦川汪氏一同,将原本独派歙县的夏税丝绢改成均平分派六县。对于这样从天而降的好事情,三老太爷汪尚宣自然喜不自胜,汪尚宁却依旧保持了几分谨慎。
“薛县尊真的打算促成此事?”
“自然是真的,薛县尊说,他可不像之前某位进了名宦祠就洋洋得意的县尊,只知道捞名声,给予乡民一些小恩小惠就算了,他是真的准备切切实实推进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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