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儿哈赤是我故意放跑的没错,他不想做李家的棋子,却更痛恨自己凉薄的父亲和祖父,所以,他愿意和王思明一块去招抚原属于古勒寨的那些阿哈,作为代价,他说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建州女真的土地上。我同意了,却没想到沈有容他们几个主动请缨。至于后来借故扣留觉昌安,不过是打个掩护,谁能想到一直留在李如松身边的努尔哈赤竟会赶来,又对自己的玛法发难,而觉昌安身为祖父也竟对孙子有杀心?张部院要觉得这事我该担责,我担。”
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见汪孚林自始至终就不曾推搪,哪怕自己在鸦鹘关白忙活一趟很有些懊恼,可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毕竟,这年头有几个人不是把功劳安在自己头上,然后把责任推给别人?只不过,张学颜没开口,他又和汪孚林没交情,犯不上为其说话。
苑马寺卿洪济远则是在踌躇再三后,终究忍不住替汪孚林说话道:“张部院,此事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女真动荡非小,可至今还在可控范围之内,汪孚林他们虽是一时意气,可毕竟是为了流落在外的辽东军民。张部院当年能够体恤外逃的岛民,不加征伐,而是安抚,如今……”
可如今两个字还没说完,洪济远就被张学颜狠狠瞪了一眼。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屁股是坐歪了,说起来,汪孚林努力把赵德铭和李晔给摘了出去,于他更是半点没提,可这“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毕竟是事实,他挣扎了片刻,正打算自己也背起相应的锅,却不想汪孚林突然截断了他正打算说出口的自我反省。
“我不知道沈有容是怎么招抚到六百多人,更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抚顺关到了鸦鹘关,这些天又是怎么撑下来的。我只知道,这些人能够在鸦鹘关下绝地反击,战斗力理应不逊于张部院要的女真降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这些终于见到日月新天的都是我大明子民,难道不比随时可能复叛的女真降人更可靠?说一句不好听的,但使女真之地的那些汉奴尽回辽东,整个辽东也许能平添数千精兵不说,更可让边关的寻常军民平添无数士气!”
“谁不希望自己奋力作战的时候能够少些后顾之忧?毕竟打仗的可能性除却幸存、受伤、战死,还有一项就是被俘,如若被俘之后侥幸没死,便是成为奴隶做牛做马!最英勇的战士成为最卑贱的奴隶,将来遇到明军反攻,说不定还被顺手一刀砍了当成战功!而如若他们绝望认命,一代一代子孙下去,就都会变成女真人最顺从的奴隶,到时候被裹挟了攻打辽东都有可能,岂不是资敌而损己?所以,在我看来,招抚女真降人,当以这些被掳掠去的虏中百姓及其后裔为先!而相反的是,驯养女真人,哪怕是孩子,却也要防着如同当年唐玄宗养安禄山似的,养虎为患!”
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汪孚林便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大步离去。从隆庆四年到现在,他一直都是功利冷静计较的人,只有这一次游历蓟辽,忍不住冲动了一把,可正如沈有容的百死无悔一样,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后悔,哪怕这样一件算不上功劳,反而可能成为罪名的事,也许会毁掉汪道昆苦心孤诣为他铺好的锦绣前程。
汪孚林懒得去想那边张学颜、张崇政以及洪济远三位辽东高阶文官会怎么想,怎么商议,他找了个人,问明沈有容身边那些人被安置在这大营房中何处,就先去找了他们。毕竟,深感内疚的他也想多留给沈家叔侄一点时间。
然而,等他一个个探视过来的时候,一颗心就完全揪了起来。不算李晔和赵德铭挑出来的那些女真佃户,跟着沈有容出去的这些人中,就连年纪最小的王思明,也少了半只耳朵,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创口。
而剩下的人里死的死,伤的伤,沈家两个家丁沈大牛和沈虎当中,为人乐天派,一直都笑呵呵的沈虎死了。李二龙和当年的戚良一样,永远失去了左眼,可李二龙却偏偏笑得没心没肺,戏称今后改名叫李独龙最是应景。赵三麻子脸上的麻子硬生生被从左眉到下巴的破相一刀给弄得再不起眼,却还乐呵呵地说从此之后这绰号不能再叫麻子了,叫赵一刀更来得威风凛凛。
最让他觉得心情黯沉的,是当初他给出两个选择后,不愿意去蓟镇给最最敬慕的戚继光当个亲兵,也不愿意回杭州的钟南风竟是战死在了鸦鹘关下。在王思明那带着颤音的讲述中,他得知钟南风是怎么对那些早已失去斗志和血性的汉奴们,讲述自己在杭州是怎样白手起家,带出了一批打行的汉子,又是怎么在北新关中大闹了一场,如今充军蓟镇却又跟到辽东来,宁可出关亡命一搏,也不乐意人生就那样平平淡淡虚度,如果死了,也不用葬回杭州老家,就葬在辽东,这是他最后战过一次的地方。
至于最后那场血战,王思明说着说着便已经泣不成声。
汪孚林不知不觉眼眶湿润,喉头已经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偏偏王思明还在那说道:“汪公子,当初抵达鸦鹘关下的总共有六百七十多人,最终那场大战,活着进关的是不到五百人,无论老弱,人人带伤。他们之中,有些人在进关之后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是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重回辽东的土地;有些人说,只从父母口中听说过辽东是个什么光景,没想到能回来;也有人说,之前还以为错信了我们,大家会全都死在鸦鹘关下,可没想到我们竟是冲杀在前,掩护了他们。更没想到鸦鹘关最终是出兵了。”
说到这里,连王思明自己都哭了起来:“当初沈公子带我们劫杀了阿台派出来的一队人,到赫图阿拉骗了几十个阿哈,后来其他各城也送了人来,可紧跟着赫图阿拉和章甲城打了起来,沈公子带着我们瞅准机会杀了一次回马枪,又当了捡便宜的,收拢了不少兵器。而后趁着章甲城被破,软磨硬泡从赫图阿拉城手里又接收了一批阿哈。趁他们打成一团,我们终于凑到了六百多人,这才赶忙回来,可那时候却遇到栋鄂部兵马打算去赫图阿拉捡便宜,看到我们就追杀了过来,要不是沈公子见机快,又带人布设简陋陷阱,也许根本等不到张观察下令出城接应。关键时刻,也是他去救的速儿哈赤,自己还伤了……”
听到沈有容竟然救过舒尔哈齐,汪孚林登时一颗心猛地一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王思明:“你说什么?”
“因为后来一直都很危险,速儿哈赤因为背着的那只小虎跌落马背,心急火燎去救,却陷入重围,是沈公子救的他,可是……”
汪孚林一想到沈有容因为救舒尔哈齐才受的伤,那心头火大就甭提了,可看到独眼的李二龙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想到他们这一路袍泽之情,他又着实没法追问,只能冲着王思明问道:“可是什么?”
“速儿哈赤右手少了四根手指头,左肩又被人砍了一刀,这辈子恐怕都拿不起刀剑了。”王思明说到这里,又低声补充道,“因为他是女真人,身份又特殊,所以是单独安置的,公子要见他,可以问问看守的人。”
第五九七章死生两重天
险死还生是什么滋味,舒尔哈齐曾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古勒寨被人打破时那人间地狱的情景,他亲眼见证过一次。能够侥幸逃生,不过是因为大哥努尔哈赤很聪明地砍塌了一处木屋,而后他们躲在了废墟之中,可最终仍然被搜索战场的明军找到。那时候,他曾经以为死定了,却没想到因为年纪的缘故,竟然和一群幸存下来的女真少年被押去了广宁。
可那时候他毕竟没有经历厮杀,可这一次却不同,他亲眼看到那雪亮的刀剑划过人体,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看到四处血肉横飞,那刀剑交击的声音,绝望的惨叫,坐骑的嘶鸣……哪怕已经在这安全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他依旧彻夜难眠。而且,自己身上那严重的伤势,更是让他完完全全陷入了绝望。要知道,无论在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要想拥有绝对的实力,至少得是个肢体健全能打仗能领兵的人,他这个废人还有什么作用?
他宁可没有沈有容在乱军之中杀了过来救他一命,还不如让他就那样死了!
“嗷呜!”
听到这声音,舒尔哈齐扭头一瞧,却发现是趴在床头的那只小虎崽子正眼巴巴看着他。尽管比他的凄惨样子好一点儿,但小虎身上的毛越发凌乱斑驳了,看上去没有半点百兽之王的霸气,反而显得单薄而可怜。他苦笑一声,挪过去想要将其抱在怀里,可左手使不上力,右手又少了四根手指,他只能用手臂将其环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抱了起来,几颗实在忍不住的眼泪终于掉在了小虎的背上。
父亲死了,赫图阿拉城虽说破了章甲城,可也已经和其他四城势不两立,而他进入鸦鹘关的时候,更听到别人说,玛法和大哥自相残杀也死了!自从生母喜塔喇氏死了之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竟然犹如诅咒一般一个一个全都死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他这么一个废人。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想过绝食,可身旁这只小虎崽子却嗷呜嗷呜地叫着,用粗糙的舌头舔舐他,似乎很怕他丢下其离去。可事到如今,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嗷呜……”
又听到这么个声音,舒尔哈齐不由得抬起右臂擦了擦眼泪,等到抬起头时,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那是汪孚林,登时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家都死了,要杀我就痛快点儿,反正我已经是废人了,养着也没什么用了。”
汪孚林曾经吩咐过李二龙,在回抚顺关之前,务必杀了舒尔哈齐,然而李二龙却没有做到,沈有容更是拼尽全力把人给救了回来,要说他之前在听到这消息时,自然是又惊又怒。可眼前看到那个比之前更像芦柴棒的小家伙,看到他那除却一根大拇指外完全光秃秃的右手,以及软软垂着的左臂,他仅余的几分杀意,也不知不觉消散在了空气里。
李家父子收容这对兄弟,不过是因为利益的考量,而如今努尔哈赤和觉昌安一块死了,赫图阿拉乱成一团,自称宁古塔六贝勒的那六个大城正处于兵荒马乱的时期,辽东总兵府固然可以扶持人上台,但如此残破的局势下,已经残废的舒尔哈齐无疑已经失去了那份利用的价值。因此,这个在历史上一度风光无限,仅次于努尔哈赤的枭雄,已经不可能再走上巅峰了,只不过是一个绝望孤苦的孩子而已。
“我会对张部院说,在日后安置那些虏中逃回的辽东汉奴那块地方,给你屋舍田地,拨给你粮米,你就带着这只拼死救回来的百兽之王,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说完这话,汪孚林转身就走,可他刚刚出了屋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我大哥真的死了?真的是我玛法杀了他?”
“没错。”汪孚林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玛法本来就想杀他,所以用话刺激他动手,自己穿了贴身软甲,硬生生挨了一击后,才想杀他断绝后患。没想到,你大哥拼起命来,却把他一块拉了垫背。说到底,当祖父和父亲的不知道慈爱,只把儿孙当成可有可无的东西,当儿孙的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孝顺服从之心。你祖父和大哥的尸首已经被人护送了回去,就不知道赫图阿拉附近一团乱,他们是否能平安抵达下葬了。”
“何……呵呵,呵呵呵呵呵……”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但那笑声之中却满是悲苦和绝望,竟和撕心裂肺的痛哭似的,听着有一种碜人的寒意。
汪孚林强迫自己忘记那仿佛悲鸣一般的笑声,又去了存放着钟南风和沈虎两具棺木的房间,因为季节不对,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防腐大约只是草草为之,屋子里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可站在那两具薄棺面前,他却仿佛丝毫闻不到那股令人退避的尸臭,久久没法挪动脚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方才低声说道:“若不是你们这奋力一搏,也没有如今这结果。不论我自己会因为这次的事情落得个什么结果,我都会想办法把今时今日的这场浴血奋战写下来,传播到全天下的每个地方,让每一个人都记住你们。英雄不问出处,你们都是英雄。钟南风,我回去之后会告诉你在杭州的那些兄弟们,告诉他们你当年打过倭寇,现如今又在关外救过被掳去女真的辽东汉奴,你是个真真正正的好汉!”
这样一圈探过生者和死者,当汪孚林赶到守备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他问了人,直奔沈有容的屋子,才到门口就听到啪的一声,顿时吓了一跳。这都已经多久了,沈懋学竟然还要拿出叔父的架子打侄儿?他赶紧重重咳嗽一声,敲了敲门后推门进去,恰是发现沈有容真的捂着脸,而沈懋学站在那里,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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