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刚刚在外头丢下那番话就溜了,但汪孚林还是很快得到了李晔送来的消息。李如松派来的那些家丁,匆匆赶回去六个,剩下四个则是和努尔哈赤一同留下了,至于觉昌安声称要回去领兵搜寻,赵德铭和李晔不敢更不会答应他,自然请他稍安勿躁,等李如松来了再说。这两拨人全都留在了李宅,对此,原本空房子很多的李宅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乃至于李晔过来和汪孚林商量之后,不得不紧急把家眷挪了挪,又腾出了一个院子来。
于是,努尔哈赤和觉昌安祖孙俩,恰是住在了彼此有一扇门互通的两个毗邻院子里。一边是四个李家的家丁,一边是觉昌安的六个随从。
李家家丁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觉昌安的六个勇士放在建州女真,哪怕还不够格自称是巴图鲁,但也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当天入住之后,在觉昌安的授意下,两边一言不合就开始互相挤兑,一来二去,大部分就去演武场散散心活络筋骨去了。
因此,当觉昌安再次过来找努尔哈赤的时候,便只有一个李家家丁在场。即便如此,当觉昌安表示有话想和孙子单独说,而同行的那个女真随从也邀请人就到外头院子里比划比划,那家丁想想这院子是在李家中心最深处,四周围李晔布下了天罗地网,觉昌安再怎么也不可能玩出什么幺蛾子,因此犹豫再三,竟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下子,屋子里只剩下了祖孙二人,却没有什么天伦之乐的融洽气氛,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低气压,竟是谁也没有先做声。到最后,到底是努尔哈赤年轻沉不住气,突然冷笑道:“玛法今天过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你很想要我的地位吗?”
听到觉昌安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努尔哈赤颇为警惕,但出口却是没有半分留情:“想当初我们兄弟从古勒寨一路被押送到辽阳、广宁,吃了无数的苦,进了辽东总兵府之后,一直都想着就是拼死也要回去,现在看来,我们何止是没额娘的孩子,阿玛和玛法也是有和没有一个样!你的地位很了不起吗?想当初你通过抚顺马市赚了不少,可后来怎样,还不是不得不到古勒寨看别人的眼色?”
觉昌安一直信奉的便是在实力够的时候该打就打,该吞并就吞并,绝不手软,但实力不够的时候则能忍则忍,哪怕被人逼着杀人放火,只要不是杀自己人,回头只要做点其他的弥补洗白一下,那就什么都可以揭过去。此时此刻,被孙子揭老底的他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只是轻蔑地冷笑道:“那你在广宁又是怎么从战俘堆里被简拔上来,让李成梁能够把你兄弟俩留在身边?不过也是用的你玛法的老办法,让人看到你有价值,值得拉拢栽培?”
见努尔哈赤一下子噎住了,觉昌安这才往居中的位子上一坐,随即沉声说道:“我除了你阿玛,还有四个儿子,你阿玛除了你们两兄弟,还有两个儿子,在女真,不像中原,没有什么嫡长子承袭一切的规矩,就连所谓的幼子守家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你想要接收我一手打造起来的这些基业,那就凭真本事,别想着靠李成梁父子就能够成功!更何况,舒尔哈齐这一跑,李家人只会认为是养了两只白眼狼而已!”
“是你给他传递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消息!”努尔哈赤气得两眼赤红,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他只有十岁,他是你孙子!”
“你要怪就怪你那个管生不管养的阿玛!我有很多孙子,不少你们两个,但也不多你们两个,你们要是足够安分,向李成梁表明身份之后好好求一求,未必就不能直接回到建州,哪会有今天?”觉昌安用刻薄到极点的语气,冷漠地讽刺道,“就凭你们两兄弟,就想得到我这一辈子拼来的部众和基业,做梦!”
想当初他的父亲虽说把祖业传给了自己,却也拿出大笔钱财为其他几兄弟修筑了城堡,又分给了他们大量部众,尽管这看似壮大了整个部族的实力,但却也让部族变得四分五裂,根本不能聚拢一条心。否则何至于他苦心经营多年,却被那些兄弟子侄裹挟着不得不从了王杲?所以他不想让部众继续分裂下去,他的基业会完完整整传给唯一的继承者,至于其他儿孙,要自立的就分一点薄产就让他们出去自生自灭,否则就依附在最强者的羽翼之下。
这样才能指哪打哪,这是他从中原那些史书故事当中学来的,合则力强,分则力弱!
努尔哈赤万万没想到祖父屏退别人私底下来见自己,竟然就是为了给自己当头泼上这样一盆冷水!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完完全全填满了,再加上之前骤然听到舒尔哈齐逃亡失踪的噩耗,一向沉着冷静的他竟是在觉昌安的一再撩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怒喝一声,右手不知何时亮出了一抹寒光,径直冲着觉昌安的脖子抹去。
那是一枚他藏了很久,磨得非常尖锐的钉子,为了这最后的武器,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隐藏,可眼下竟是不管不顾亮了出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简直如同行刺的攻势,已经六十出头的觉昌安却显出了非同一般的冷静。戎马一生的他已经有些老了,可之前在李宅大门口面对年少气盛的孙子,他却不论如何也不至于那么狼狈,那蹒跚踉跄的样子,一多半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在那尖锐的寒光扑向颈项的最后一刹那,挪动了一下整个人的位置,任由那凶器没入了自己的左肩。
在那股剧痛袭来的一瞬间,他陡然大声喝道:“好小子,连玛法都敢下手,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第五八六章杀奴(下)
眼见觉昌安丝毫不抵抗,任由自己一击见血,努尔哈赤纵使有再多的怨恨和不满,若是这时候还不醒悟,也枉费了他当时在战俘营仍能想到最危险的办法脱颖而出的脑子。可此时就算明白也已经晚了,已经做下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挽回,他只能把心一横,猛地抽出那枚锋利细长的铁钉之后,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常常一道口子,也不顾那瞬间染透衣裳的鲜血,径直又冲着觉昌安扑了上去。
“玛法,是你怕李大帅将来扶持我抢了你的位子,先要杀我的!”
在外间的人冲进来之前,若不能拿下这老匹夫的性命,他就再没有机会,只能等死了!
听到努尔哈赤竟然不管不顾连这种只能私底下说说的事情直接给喝破了,觉昌安终于遽然色变。他已经挨了先头那一下,眼下自然不会继续苦肉计。即便已经年近六十,又身受重伤,可他仍旧以这年纪老者少有的敏捷往旁边一闪,差之毫厘地躲开了一击,继而又迅速合身在地上两个翻滚,等到努尔哈赤骤然冲上前来的时候,他正好堪堪站稳,手中已经是多了一把防身短剑。
建州左右卫都指挥使之职是世袭的,但建州女真从明初开始逐渐南迁,分裂成了众多大小不一的部族,各部首领不少都拿到了都指挥使这样的官职。相比努尔哈赤不得不自制武器,觉昌安崛起多年,世袭官职,又常常来往抚顺马市,怎会没有好兵器随身?在外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的时候,他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努尔哈赤脸上的惊怒,手中短剑却已经毫不留情地划出了一道弧线,冲着那个自己从前不曾看得上眼,如今又成为最大威胁的孙子刺了下去。
觉察到那一剑刺进人肉中,从而清清楚楚反馈出来的实感,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却不想努尔哈赤在溅血之际,却怒吼一声猛地给了他一记重重的头槌!
觉昌安万万没料到努尔哈赤对自己的怨毒竟然会到了如此有若实质的地步,竟是被那一下撞得头昏眼花,直到脖子上传来了又一下比之前更猛烈的剧痛时,眼睛模糊的他方才听到了一声狞笑:“你要杀我,所以带了短剑,穿了软甲,可玛法你忘了,你老了,你有胆子杀我,却绝对不肯和我一起去死,可我现在就要拖着你一起死!小齐一定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把你的什么部众和基业全都抢过去,你就和我一道去下头看着他好了!”
“住手,住手!”
一冲进屋子就看到祖孙相残的家丁已经快要疯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被觉昌安身边这个护卫拉出去在院子里比试不过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就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巨变。而不但是他,觉昌安的那个护卫也一样瞠目结舌。
可两边已经血淋淋扭打成了一团,他们纵使已经慌忙冲上前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动手阻拦。等到好容易瞅着一个空挡,一人扳着肩膀,一人扭着胳膊,把祖孙俩分开,却都骇然发现,努尔哈赤固然气息奄奄,觉昌安也一样是鲜血淋漓,出气多进气少!
那护卫只能气急败坏地想方设法给觉昌安止血,口中则是大声叫道:“贝勒,贝勒!”
“奴儿哈赤?臭小子给我醒醒,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那家丁用力拍打面颊的动作下,努尔哈赤微微睁开了眼睛,见觉昌安的脖子上无数鲜血喷涌而出,根本就连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只觉得快意至极,竟是用虚弱至极的声音叫道:“怎么……回事?老家伙……怕大帅……扶持我……要杀……我们兄弟,现在……被反杀,不是……很好?”
发现觉昌安喉咙口咕噜咕噜,却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努尔哈赤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他死死瞪着那张曾经敬畏过的脸,眼见那双眼睛逐渐黯淡无神,最终连最后一丝光彩也消失了,他方才仿佛放下了所有牵挂似的,一面笑一面喷血。当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他依稀感觉到有人陆陆续续冲进了屋子,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叹息。他无法看清,无法听清,因此完全没注意到最后一个进来的人。
汪孚林一进屋子注意到这满屋子的凌乱和血迹,又看到祖孙俩相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心里简直百感交集。无论在任何人看来,他都没有算计这对祖孙的理由,没有算计他们的必要,更没有在人眼皮子底下算计他们的手段,但他以有心算无心,竟然还是完成了。一个还没有机会完全博得李成梁信任,也没有经过战阵磨砺,得到人生感悟,从而达到最终蜕变,仅仅十五岁的少年,哪怕比十岁的舒尔哈齐难对付一点,但那难度也还是有限的。
当然,运气成分很重要,非常重要,也许两个人未必会火并,也许死的仅仅只是觉昌安而不是努尔哈赤,又也许结果只是两败俱伤……但如今一切都已经注定,再没有什么也许。说实在的觉昌安竟然和努尔哈赤同归于尽,这是他最初设计的时候都没想到的结局!
至少之前战俘营中的那批女真少年里,应该没有如同这两兄弟一样出众,值得李成梁扶持的人了。当然以后也许会有这样的人落到李家人手中,可要如努尔哈赤这般具备个人才能胆色以及家族条件的人选,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然而,有得必有失,接下来建州女真肯定会继续乱上一阵子,沈有容一行人恐怕会举步维艰,可他身在抚顺关内,什么都帮不上,唯有希望这些人能够有如神助了!不论如何,收拾善后都会引发巨大的风波,如果沈有容能够成功,也许能够成功往辽东掺点沙子。
屋子里乱成一团,因此汪孚林站在角落里发愣的样子,当然就显得毫不突兀,非常自然。无论是李家的家丁,还是觉昌安的护卫,都能够证明两人是争执之下打起来,以至于互相残杀的,在此期间没有任何外人又或者外人因素。哪怕后来赶到的人,也全都可以间接证明这一点。可即便如此,作为这座宅子的主人,李晔仍然只觉得焦头烂额,喉咙口发苦,简直觉得今年自己是不是命中犯太岁!
先是因为范澈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杀人灭口不成,他被赵德铭抓到把柄,苑马寺卿洪济远和汪孚林都可以说是旁证。这一茬好容易因为汪孚林的从中说和,杀了个范澈,向赵德铭洪济远服软,也算是勉强摁了下去。可一转眼之间,自己家里竟然又发生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命案!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竟然和他的孙子彼此自相残杀到两个全都死了,这叫什么事?
“贝勒死了,我们回去也没办法活命,杀了他们,为贝勒偿命!”
就在这一团乱的当口,就只听屋子里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大喝。尽管那是建州女真方言,但抚顺关这边往来的建州女真人络绎不绝,李晔一下子就听清楚了其中含义。这一下子,李晔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慌忙厉声喝道:“防着这些建奴狗急跳墙!”
汪孚林距离门口最近,虽说没有范斗在身边,不能完全听懂觉昌安的护卫在叫些什么,但李晔都已经嚷嚷了,又看到他们拔出刀剑来,他第一反应就是迅速闪出门去,可下一刻,他便看到有一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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