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而忘私嘛,再说人一多,就只注意自己熟悉的,没发现你这个外人也不奇怪。”汪孚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那位夫人竟然会选在这时候让你先见李大帅一面,这用意有点难猜。伯父和他只见过一面,他就对着你把我叫成贤侄了,态度倒是比我想象得更客气。说起来,多亏了沈有容和李如松打的那一场,这才能迈过总兵府的门槛。只要有单独见的机会就好,晚上交给我,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对这种经历丰富的人,说瞎话反而误事。”
然而,汪孚林还是有些低估了李成梁的秉性。当他晚间如约带着小北,跟了带路的人踏足四周围点着火炬的演武场时,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从驰道上一掠而过,一支支箭飞速射出,竟然是在夜射。等人在他面前一跃而下,恰是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至于究竟射中几个靶子,他眼神不好,真没瞧见。
跳下马背的李成梁站在汪孚林身前,上下端详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贤侄此来辽镇,是奉首辅大人之命,还是自己一时起意?”
第五四五章说英雄论英雄
饶是汪孚林事先想过李成梁会试探某些东西,可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难不成这位辽东总兵是个爽直到没心眼的夯货?
答案是绝对不可能。要知道,李成梁是武将之中少有高寿以及善终的人。同样是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戚继光在先调广东总兵后被革职,而后潦倒病故。李成梁却舒舒服服退居京师宁远伯府,就这么优哉游哉过了十几年的安生日子,最终因为辽东糜烂的局势而七十六岁再次起复,又当了好些年总兵方才在九十岁高龄老死。这样一个能进能退,又懂得什么时候该趋附权势,什么时候该明哲保身的家伙,会如同眼下表现出来的这样没城府?
汪孚林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下,最终装作是大吃一惊的样子,赶紧摇摇头道:“李大帅恐怕弄错了,我此来是因为横竖在京师候选没事干,伯父汪侍郎想着让我多点历练,于是就让我走一趟蓟镇,看看京师附近的边防局势,也见证一下蓟镇的精兵强将,毕竟,他和戚大帅的交情人尽皆知。我那时候一口答应,但却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带着内子同行,二是我去过蓟镇还想来一趟辽东。”
“哦,辽东比蓟镇更加苦寒,寻常人就算想要饱览九边形胜,也不会想到来辽东,你为什么要来?”
李成梁的眼睛里仿佛闪动着好奇的光芒,但汪孚林已经学乖了,当下非常光棍地说道:“蓟镇戚大帅,辽镇李大帅,怎能见此失彼?以后我出仕了,那就是官身不自由,不趁着现在还是自由身的时候一观天下英雄,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哪怕李成梁并不相信汪孚林真的只是因为自己一时起意跑到辽东来,可天下英雄四个字着实搔到了他的痒处,他也就觉得汪孚林格外顺眼了起来。虽说就算不顺眼,以他在总兵府养着清客文人,闲来无事也要附庸风雅一番的习惯,捏着鼻子也会多多礼遇这位今科三甲传胪,可汪孚林如此奉承,他当然乐得对人更客气三分。因为刚刚没顾得上小北,他就冲着小北微微一颔首道:“出门在外却要带上妻子,你家伯父就不曾说什么?”
“我这人执拗,伯父拿我向来是没什么办法的。”汪孚林暗自对汪道昆说了声对不起,这才一本正经地说,“更何况,真遇到险情,内子还能搭把手。就比如之前在万紫山上偶遇大公子时,便多亏了内子出手,这才化险为夷。”
李如松今晚是陪着父亲过来的,一听汪孚林揭开这茬,他看到父亲立刻看了过来,顿时有些尴尬。之前,他那三个随从压根禁不住母亲盘问,事情经过母亲都知道了,父亲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所以他不得不避重就轻解释了一下。果然,当听得小北面对激射而来的佩剑,赫然应付裕如的时候,李成梁着实意外,又瞅了小北一眼便笑呵呵地说:“莫非贤侄这位贤内助是想成为如梁红玉一般的巾帼英豪?”
话一出口,李成梁便醒悟到自己这话大有语病。梁红玉就算身故之后封国夫人,甚至被演绎成无数传奇话本,倍享民间美誉,可究其根本,终究最初只不过是出身营妓的贱妾。而小北乃是官宦千金,这要是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勃然色变深以为屈辱,那是显而易见的!他正迅速思量该如何把这句有些唐突失礼的话给设法扳过来,却没想到小北却没怎么生气,而是不以为然笑了笑。
“当年靖康之变,多少金枝玉叶被金国人掳劫到了北边,受尽侮辱不得解脱。而梁夫人虽出身犯官之后,更流落风尘,可邂逅韩忠武公后,却能够与之并肩战阵,抗击金兵,战功赫赫,民间盛赞,这样的奇女子哪里是我能比的?我这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是随便练练,强身健体,求个自保。”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说:“我娘说过,这世上有的人以出身论英雄,有的是以功业论英雄,可出身不能选择,功业却可以靠自己,所以,当以后者为先。而对于那位梁夫人来说,世人常说的出淤泥而不染这种词,不是夸奖,而是看轻。生逢乱世,金枝玉叶尚且都会沦落得不如营妓,营妓也能够建功立业博得万人敬仰,只看人能够抓住什么样的机遇,自己又拥有什么样的才能。”
“说起来,梁夫人若是能看到李大帅如今把那些曾经建立过金国,把宋国欺负成那样子的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一定会倍感欣慰。”
小北竟然非但不介意拿梁红玉去比,而且还自陈及不上,最后又这么送了一顶高帽子过来,李成梁这才明白了几分,汪孚林为何带着妻子行走蓟辽,当然更好奇的是小北那位母亲怎会把那种东西灌输给女儿。自己问出去的两个问题都得到了回答,不论那答案和他之前所想有多少差别,他这会儿的心情不错,索性就着小北刚刚的话往下说。
“女真哪里还能和当年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时候相比,当初蒙古人把女真人几乎杀得灭族了,现在这些自称女真的,不过少许有些女真血统而已。山头林立,各部相争,谁都想当第二个完颜阿骨打!”
这恰是汪孚林如今最关心的问题。要知道,他在后世就算颇有能力,那是业务和人际交往上的,他又不是那些无所不知的民间历史学家,满清崛起的那点事,他只能记得个大概,其中不少还来自谬误百出的影视剧,放着一个土生土长于辽东的辽东总兵李大帅不求教,那还等何时?于是,暗自庆幸小北给自己开了个最好的头,他立刻虚心愿闻其详。
这又不是军中那点不能让外人所知的隐秘阴私,汪孚林想知道,李成梁当然也乐意说,顺带还会不动声色地夸耀一下自己的军功。他从海西女真说到建州女真,各部首领被他一个个拎出来,评点了一下优劣好坏。这其中,在此次大败奔逃的王杲身上,他当然不吝浓墨重彩,尤其是对比从前镇守辽东的那些巡抚总兵在任时,王杲的嚣张跋扈动辄劫掠,以及自己这些年压制王杲,如今更是一战破了古勒寨,与其说是点评王杲的能耐,还不如说是着重点出了自己的功劳。
对于李成梁的这点小心思,汪孚林压根没放在心上。辽东前后换了多少总兵,直到李成梁方才完全稳住局面,故而眼前李大帅是一代名将,这是绝对不错的。他对此次注定败亡的王杲丝毫不感兴趣,当下就若有所思地说:“据说王杲此人野心勃勃,广结姻亲,是否就是大帅说的,想当下一个完颜阿骨打?”
“此人倒是有那个雄心,也有些胆色武勇,只可惜他遇上了父亲。”这一次,忍不住插话的是李如松,见父亲不以为忤,他就嘿然笑道,“他王杲十六岁子承父业,招兵买马,也不知道在辽东杀了多少朝廷部将,可每次事后都会假模假样做个样子表示悔改,朝廷那时候在辽东没个得力大将,竟然一次次都给他蒙混过关,重开互市,赏赐钱帛,就这么养了白眼狼!这次出兵要不是父亲和巡抚张部堂商定,而后又一战而定,这家伙说不定还能继续蹦跶下去!”
李成梁听着李如松对王杲的说明解释,又补充道:“女真和蒙古一样,都曾经建过国,虽不曾定鼎中原,可终究和倭寇以及那些西南蛮夷不同,所以,从国朝之初的策略,那就是分化,捋平拔尖的以及刺头,若有想当第二个完颜阿骨打的,全都拔掉。如建州便是分割开来,成了左右卫。但使他们各自为政,群龙无首,那就不足为患了……”
汪孚林听着李成梁侃侃而谈,心里暗自纳罕。如果不是在他面前说说而已,那么李成梁这着眼点很清楚,又怎会造成几十年后养虎为患?他心里这么想着,又继续听李成梁开始说起和王杲齐名的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当李成梁说到王杲败亡之后,一般女真首领不肯更不敢收留,很有可能去投奔哈达部首领王台,却不知道他早已行文王台,一旦抓到王杲就立刻送来的时候,汪孚林正思量之间,突然就只见李如松侧头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父亲,似乎是有信使来了。”
汪孚林立刻知机地说道:“既然大帅有事,我和内子就先告辞了。”
“不用,此时此刻,绝对是好消息,而绝非是紧急军情!”
李成梁既然很肯定地这么说,汪孚林本来就想听听,立刻不动脚了。而小北见李如松瞥了李成梁一眼,随即快步往那信使走去,她就退后一步避到了汪孚林身后。谁料李成梁正事说完,竟然又对她起了兴趣,开始问她从谁习武,三两个问题下来,她竟是忍不住有点出汗。毕竟这又不是戚继光,她总不成对谁都说实话。总算捱了片刻,李如松回来了,她这才如释重负。
“父亲,王台果然把王杲送来了,辽东巡抚张部院收了人后,令押送广宁,而后送进京去献俘!”李如松眉飞色舞,也顾不上汪孚林和小北在场,直截了当地说道,“王杲肆虐辽东三十余年,这一次送去京师献俘,皇上和首辅大人必然为之大悦!”
李成梁虽说猜到可能是这么一件要紧事,下头才会急急忙忙先禀报上来,可真正证实,他仍是心情大好。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突然提出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要求。
“大帅,等到那王杲押来广宁之后,能否让我去瞅一眼?”
第五四六章历史的节点
对于汪孚林的这个要求,李如松觉得很纳闷。要说人家是来找茬的吧,可汪孚林和小北虽说出过门,偶尔也会把盯梢的人甩脱,不知道钻到哪去干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还是挺老实的,更何况,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自从上任以后就没找过辽东的茬,更不要说父亲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的地位不下戚继光,今年去京师送年礼的人回来,还说首辅大人却珍物,就收了点土产,说是对大帅器重有加。可要说不是来找茬的……汪孚林好端端的要见王杲干什么?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后,一大清早,汪孚林就又带着小北笑嘻嘻找了来,对他提出了一个让他更加瞪大眼睛的要求。
“你要学女真人的话,想找个通晓女真话的人教你?”李如松盯着汪孚林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学女真话干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虽说听起来都叫女真,但方言都不大相同,学起来得费老大的劲,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仗打完,抚顺那边肯定会重开互市。李大公子你也知道的,松明山汪氏起自于商贾,曾经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可现在许家程家崛起,汪家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而我家那位伯父起复之前,松明山汪氏的很多外务,都是我打理的,虽说如今我好歹算是个进士,可积习难改,既然到了辽东,总想要了解了解互市的行情,说不定日后就往这条线做做生意。李大公子要是不信,尽可以让人去打听打听,我汪小财神的名声也算是挺出众的。”
小北明明听到汪孚林之前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对于到辽东做生意没兴趣的,现在却看他一本正经在李如松面前说瞎话,着实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倒知道夸自己是财神了,从前还对人说自己是灾星呢!然而,腹诽归腹诽,作为妻子的她还是适时帮衬了一把:“李大公子,我家相公这话听着像是自卖自夸,但他这人赚钱倒还是有一手的,想当初家里能够从负债累累到现在的颇有盈余,也都是他操持。他一手炮制了一个徽州米业行会出来,至今还当着会长。”
李如松听小北又详细解说了几句,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如今不比明初,大商人出身的文武官员非但不会受到歧视,而且早已渐渐自成体系,比如出自蒲州的王崇古张四维,不都是顶尖的晋商出身,在朝也常常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