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咧,心思其实颇为细密。此时此刻,脑子一下子转过来的他一下子笑了起来。
“原来是父亲最敬仰的谭公,怪不得你们几个南边来的都有这样的好武艺!那个沈有容,你不是想和我再打过吗?要是愿意,你就跟我回总兵府住,保管一天打三场,打到你吐为止!”
沈有容直到听见总兵府这三个字,这才醒悟到李如松这三个字他在哪听到过,那分明是路上叔父和汪孚林说话的时候提起过的,是辽东总兵李成梁长子!可知道归知道,李如松这丝毫没架子兼且欠揍的语气,还是让他那好胜心占据了上风,当即一瞪眼睛道:“别说一天打三场,打五场我也不怕!”
沈懋学对于侄儿这太过耿直的性情,着实有些无奈,可他此次带人离开宣城到京城到九边游历,就是为了磨砺和历练,再加上李如松的邀请对于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当即就没有打岔。
而汪孚林见李如松朝自己和小北看过来,他就点了点头道:“我们到广宁城三四天了,一直住在客栈。虽说这里住宿比京师便宜,但能省一笔是一笔,李公子既然盛情相邀,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不过,客栈那里还有人看着行李,我们先得回去收拾收拾。”
“既然这样,我这个地主就送佛送到西,跟着你们一块去吧!”李如松仿佛根本没意识到送佛送到西压根不是用在这种地方,自顾自地说道,“广宁城里那些客栈,往往都是军中将门开的,有我在,也没人敢欺负你们几个外乡人。”
尽管李如松自说自话,但他的三个随从却没一个敢说半个字。且不说这几个人竟然能和兵部尚书谭纶扯上关系,就算人家再微不足道,只要李如松放了话,那就形同李成梁的命令。谁不知道李成梁虽然儿子多,但唯有这个长子是最出色,也最得信赖的?而李如松催促了众人下山,临走时却冲着那几个丝毫没人理睬的后来观战者投去了凶狠的眼神,见众人无不噤若寒蝉,他这才满意地走了。
今天这场较量的结果,谁敢四处说去,不怕李大公子上门算账?话说回来,李如松还说什么有我在,没人敢欺负外乡人,平日里就你欺负外乡人最多好不好?他们虽没看到最初,可却都觉得,今天这一场肯定是李如松看人家是外乡生面孔,于是主动挑衅,否则怎会打起来?当然,平日这位顶多做个样子,像今天这样认真打还是第一次。要知道,李如松靠着一双利眼,三两句试探,从前抓到过一次能说得一口流利汉话,还竟然弄到一张路引的探子。
汪孚林一行人投宿的,是广宁城中一家颇有名号的客栈,前后套院上房一应俱全。正如李如松说的,经营这里的,正是总兵府一位参将的家里人,当认出李如松时,从掌柜到伙计全都慌慌张张出来笑脸相迎。只不过,李如松压根没工夫搭理他们,犹如赶苍蝇一般把人赶到一边,却硬是跟进了汪孚林这一行人所包下的院子。之前因为人多,两边人总共要了联通的两个套院,当李如松看到屋子里出来的几个人时,瞳孔不禁倏然一缩。
这显然不是寻常家丁亲随,而是军中出来的!
汪孚林早就知道李如松看到某些人时,会流露出不同的反应,对几个喜峰口参将沈端的亲兵解释了几句,见众人瞅了一眼李如松,都表示要送他到辽东总兵府再回蓟镇喜峰口,他当然不会拒绝人家的好意,哪怕这番好意是带着几分功利,那也无所谓。而小北回房和碧竹收拾好了东西,让人搬运上了骡子,正拍拍手看着汪孚林和那几个亲兵说话,她就听到身侧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几个是蓟镇出来的兵吧?”
嗯?
小北侧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李如松,登时心头大凛。虽说她是分心了,可刚刚确实没察觉到任何迹象,人就已经到了自己身后,怪不得母亲和严妈妈常说,她那点功夫自保还成,但自满就别想了,天下英雄比她厉害的多如牛毛。她不动声色往斜里垮了一步,和李如松保持距离,这才点点头道:“是喜峰口参将沈将军的亲兵,他知道我们在冬日远行,特意借给我们的。”
“果然是蓟镇的人。”李如松仿佛没有在意小北那低哑的嗓音,摩挲着一抹黑髭,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人听,“蓟镇的兵马居然出山海关进辽东,若只是一个喜峰口参将,没有戚大帅的允准,似乎不大可能吧?”
“虽说是亲兵,但实际上其中七个是沈将军的家丁,另外三个,是充军的犯人。”小北敏锐地听出李如松的弦外之音,当即解释了一句,见对方眉头一扬,径直往自己脸上看来,她虽并不在乎这种审视,可还是没好气地别过了头去。可下一刻,她就只见人突然转到了自己的面前,完全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可还不等她沉下脸来,沈有容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我和叔父那边都已经整理好了……喂,李如松你还想怎样?”
见沈有容闪身挡在自己跟前,小北说不清自己是该感动呢,还是该头疼呢。虽说她的身量作为女子来说,已经算得上颀长了,可面前两位全都高大英挺,往那一站,她根本就别想看东西了。犹豫片刻,她就微微屈膝弹身而起,从沈有容身后窜了出去,一溜烟跑到汪孚林身边站定之后,见那些亲兵已经知机地先出去备马了,她就又急又快地将李如松刚刚的质问以及自己的回应说了,可就只见汪孚林回头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人,随即冲她笑了笑。
“没事,别说沈将军派的确实是家丁,就算不是,军中将官差遣下头兵卒干私活,这也是哪里都有的,辽东不会比蓟镇好到哪里去。李大公子不过是随口一说,逗你玩玩而已。”
汪孚林这声音很不小,李如松自然听清楚了。他冲着沈有容没好气地耸了耸肩,低声嘀咕道:“不过是问两句话而已,又不是你媳妇,你紧张什么?”
“当然不是……”沈有容本能地接上了半句,随即立刻打住,却是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本来不知道的,现在却知道了。”李如松如同绕口令似的迸出一句话,见沈有容自悔失言,懊恼无比,他总算觉得今天有了点收获,不禁笑呵呵地说道,“沈小子,你武艺不错,人却太老实,实在嫩了点,得空了多学学,否则就算考中武举人武进士,那也是白搭!”
对于这样的评价,沈有容着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等到李如松先行出门,汪孚林和小北过来,他嗫嚅着说出刚刚一时说漏嘴的事,满以为会引来埋怨甚至于痛骂,可没想到的是,得到的却是一声笑。他讶然抬起头来,却见笑的恰是汪孚林,小北则分明气鼓鼓的。
“没事,迟早要穿帮,让李如松知道也没什么,我又不是奉上命,不过是出门游历带上妻子,那有什么?不过,士弘你回头确实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更沉得住气,否则你要是从军,那可不像官场,上峰有命,你还能打点折扣,军中是不遵军令则斩,上下之分最最严格,你不改改脾气,回头会吃大亏的。好了,这里都收拾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因有李如松在,掌柜算房钱的时候,那是优惠了再优惠,恨不得白送,汪孚林却知道这种便宜不贪为妙,还是按照入住时谈好的价格如数支付了房钱。等到跟着李如松来到辽东总兵府门前,听到一个个门前卫士口口声声称呼大公子,那几个来自喜峰口的沈端亲兵顿时再无怀疑。收了汪孚林和沈懋学的赏赐,以及回送给沈端的一件毛皮大氅后,他们就上马告辞,只留下了钟南风等三人。毕竟,那三个是得到特批的,等汪孚林回程时再送回蓟镇就行。
而李如松一直目送着那几骑人离开,这才引了汪孚林进了总兵府。一踏上自己的地盘,他整个人的精气神立刻和之前截然不同,一路上面对那些问好也罢,行礼也罢,他全都淡淡的,一直到踏进一座显然空置的跨院,他才转过身来。
“之前出门在外,有些地方也许有些失礼和怠慢,我在此赔罪。汪公子,沈先生,以及其他诸位,辽东总兵府虽说比不上蓟镇,但也一定会让各位宾至如归。”
第五四二章巾帼不让须眉
如果光是听沈先生和汪公子这样两个称呼,恐怕还会认为李如松是早就明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然而,汪孚林却知道,辽东军管极其严格,他们住店的时候,路引等等店家全都是要登记的,李如松这身份既然让人趋之若鹜,那么从客栈那儿问个明白,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至于这称呼,恐怕都是从店家那儿批发过来,直接现学现卖的。可就算如此,沈懋学在南直隶有名,在这辽东却未必,他汪孚林就不一样了。
都得怪那个没事非得把他放在三甲传胪的谁谁谁,虽还不至于天下谁人不识君,可也差不离了。
果然,汪孚林还没说话,李如松就嘴角一挑,又笑道:“真是没想到,今科三甲传胪汪公子,竟然会造访辽东,我可算是有失远迎了!”
“李大公子言重了,我现在还在候选,纯属无聊了出来晃晃,去年年底就出来了,在蓟镇逗留了几个月,还在董家口看了一场虏寇犯境之后却被反撵的好戏。正好遇到了有心一观九边形胜的沈先生和沈公子,就一路同行了。”汪孚林解释了几句之后,这才笑眯眯地说,“只是到了广宁之后,这才听说辽东李大帅刚打了个大胜仗,不在广宁,这才没事四处闲逛,却没想到居然会在万紫山邂逅李大公子。”
李如松之前和沈有容打过一场,又看过小北展示身手,对于汪孚林和沈懋学的印象,却还停留在那是两个疑似颇有胆色身手的读书人,直到他从店家那里打探到了汪孚林的真实姓名,这才发现想差了。他知道这会不是深究的时候,打了个哈哈就冲着沈懋学又拱了拱手,等问清楚对方名姓,他就笑着说道:“这总兵府中空屋子多得很,各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父亲回来约摸也就是这五六天的事。至于要想知道什么,尽管找我,要想找人比试,也尽管找我。”
他一声令下,不多时便有五六个清秀小厮过来,和汪沈两边的随从一块开始安顿行李。约好了中午设宴给众人接风,他就笑呵呵地出了院门。等到回了自己日常起居的书房,他脱掉大氅,蹬掉了脚上的皮靴,随即就直接上了炕盘腿坐下,却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细细思量了起来。
汪道昆当初上任兵部侍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领命巡视蓟辽,先去的蓟镇,然后则是辽东,在两地大阅兵马。但是,汪道昆和戚继光交情莫逆,和自己的父亲李成梁却是初次相见,就那么一点相处时间,当然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当然,父亲虽说发迹远远晚于戚继光,但战功却丝毫不逊色,故而汪道昆虽是兵部侍郎,李家却也没必要怕他。毕竟,和蓟镇仍有将士对戚继光颇为排斥不同,李家世代都在辽东,具有天然的优势。
但汪道昆在辽东那短短的时间里,也很做了一些事情,首肯张学颜的招抚岛民是一桩,同时和辽东巡抚张学颜以及父亲李成梁商议之后,上书请开障塞,最终辽东这才得到朝廷批复建宽甸等六堡,又是一桩。而且,谁都知道,按照张居正和高拱一脉相承的作风,兵部司官是为了将来出为九边要冲之地的兵备道,而兵备道是为了将来充当巡抚,巡抚又是兵部侍郎的备选。至于兵部侍郎,则是闲时在兵部处理军政要务,必要的时候出外巡边,以备总督出缺时随时补上缺口。而这样有了总督历练的侍郎,日后则是兵部正堂的人选。如此一级一级,培养的正是整个兵部体系。
张居正虽说把高拱赶下台,但显然在这方面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汪道昆尽管资历尚浅,可一旦出为总督,日后便有兵部正堂之望。
所以,汪孚林不大可能是纯粹来挑刺的,否则没事带个女人来干什么?而且那女扮男装的小丫头竟然还有那般敏捷的好身手,倒真的挺让人出奇。至于沈家叔侄,侄儿沈有容初出茅庐不怕虎,拿来当练武的对手很不错,就不知道是否比得上他那些亲兵耐折腾,可沈懋学……好吧,那是和汪孚林一样,令人有些看不透的角色。这些读书人真是再难缠不过,肚子里弯弯绕绕太多了!
他正在那攒眉沉思,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公子,夫人回来了。”
闻听此言,李如松先是一愣,紧跟着险些跳了起来。父亲这次移驻辽阳,特意把他这个考了武进士,获封广宁卫指挥同知的长子给留在了广宁,以备御西边的朵颜部。而母亲宿夫人则是一如既往每年前往铁岭卫祭扫宗祠省亲,随行的还有他几个年幼的弟弟,只让侧室王氏和次子李如柏跟着李成梁前往辽阳,没想到这次母亲竟然比父亲李成梁还要先回来。可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在父亲李成梁面前,很多事情也敢据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