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都护府,但到后来龟缩的时候,这些就成了孤悬在外的鸡肋。互市换马看似低廉,可哪里又有自己养马来得后顾无忧?用银子换盐引看似方便,又怎如开中纳粮换盐深谋远虑?”
“归根结底,朝廷有制度却无人监督,没人核算,缺乏一个自上而下的统筹体系,地方赋税留存下来一部分后,有的送朝廷,有的送这里,有的送那里,甚至有时候为了送二十两银子,要搭上十倍价值的脚力。至于朝廷,一旦遇到打仗之类的大事就往下摊派,动辄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摊派各布政司,所谓轻徭薄赋就成了笑话。国初之后,养马的人亏空惨重,不得不逃亡。而边关有事就无休止地发盐引,让人一等就是几代人几十年,盐运司中又弊政重重,银子换盐引这一条一出,自然人人都觉得方便。”
碧竹只是丫头,虽说念过几本书,但哪里懂得这些,听了只是懵懵懂懂。小北虽也只是懂了一小半,但汪孚林这是指斥朝政,甚至涉及祖制,她还是听明白了,连忙闪出门去迅速一瞅,见没人窥伺偷听,这才如释重负回转来。她回到桌旁的汪孚林身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你当初在扬州帮程乃轩的父亲整合徽州那些盐商,还有给汪家推主事人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愤世嫉俗,什么时候你也变成那个海瑞海笔架了,我听爹娘说,他就提过恢复开中旧制。”
“娘子,有些人,就拿我打比方吧,不管实际性子是怎样懒散,又或者世俗功利,在某些时候,他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愤青。”汪孚林笑着向小北解释了一下愤青的含义,见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觉得新鲜,他就耸了耸肩道,“当然,你家相公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说而已,纯粹嘴炮。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尽管如此,当上床躺下的时候,汪孚林却知道,自己是个懒散的人,逼一逼才会动一动,但从骨子里说,就只看自己从前几次面对危机的做法,他就很清楚,自己是个赌性很大的人。这一次受汪道昆之命到蓟镇来走一趟,他却主动提出还要去辽东,要应付的却不是现在的危机,而是打算投机取巧,看看能不能尽早解决几十年后的那场危机。他本人也许活不到那么久远的时候,可却总得为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子孙子想一想。
毕竟,连张居正都免不了人亡政息,被人清算,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能从朝廷入手,只手补天裂,挽狂澜!他是尚书做不到,是首辅也做不到,除非他能维系一个庞大的自上而下组织严密的朋党,又或者干脆篡位!后两者基本上是殚精竭虑掉光头发的,他还不如先赌一赌运气。
四天之后,率军追击的吴惟忠派人给董家口传回了消息。戚继光带标下左营以及铳骑从榆木岭出击,生擒此次进犯董家口的主帅董长秃及其麾下十六人,余者溃散四逃,数以万计。消息一经散布开来,整个董家口欢声雷动,从将士到老幼妇孺,人人兴高采烈。尽管这边董家口追击的队伍并没有动用董家口的驻军,而是山海关以及黄土岭抽调的兵马,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喜庆气氛。
甚至那些汪孚林曾经教授过的孩子家里,问了他的住处后,就拿着鸡蛋腊肉之类的东西上门,邀他共同分享这捷报后的喜悦。不止是他,沈家叔侄,小北和碧竹,全都有人送东西,其中最多的是自酿的米酒,一时间,他们就仿佛成了这蓟镇董家口的一份子。也正因为如此,拖到了二月中旬从董家口启程的时候,一行人全都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看到不少相送的孩子时,就连身下坐骑马匹的脚步都有些迟缓沉重了起来。
抵达山海关时,众人得知,山海路参将吴惟忠还未凯旋回师,但却打听到了关于之前那场大战的更多细节。之前两路兵马约摸一万多人,包抄的却是总人数号称超过三万的朵颜铁骑,原本就算要啃也是一块硬骨头。然而,朵颜部在之前一次次出击入寇却打了败仗之后,早已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之前进犯董家口的那支大军在吴惟忠追击的路上就已经分崩离析,而以戚家军以及蓟镇兵马精锐为主的主力则是从榆木岭奔袭一百五十里,直捣黄龙。
至于仓皇逃到那里的董长秃等人是如何发现大本营空了,自己又一头撞进包围圈,诸如此类等等,在汪孚林听起来,简直好像是说书中那些反派似的,稀里糊涂就被主角光环笼罩的主人公给拿下了。
“此战之后,朵颜部肝胆俱裂,蓟镇能有十年太平了!”
当一行人出了山海关,真正踏上辽东之地的时候,汪孚林回望那座天下第一关,轻叹了一声之后,随即打起了精神。
出了山海关,按照后世的概念来说,这就算是出关了。但现在这年头,长城到山海关并不是结束,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一整个辽东,尚有两千里长城!
第五三九章广宁初印象
靖难之前,朱元璋将自己一系列年长,性格又比较刚强的儿子分封在了北面,后世常常将这些亲王称之为塞王。
然而,这些塞王的结局却各不相同。燕王朱棣篡了侄儿朱允炆的皇位,登基成了永乐天子;宁王朱权被朱棣裹挟了一同造反,事成之后却反而失去了朵颜三卫,又被丢到了江西南昌封地,郁郁而终;谷王和代王虽依旧在宣府大同,然而早就成了混吃等死的闲王;而当年建文二年便渡海回到南京的第一代辽王,则是在靖难之后被移到了张居正的老家江陵府,目前这一任辽王业已被废为庶人,所以如今辽王这个爵位至今也还空落着。
而如今辽东广宁城西北隅,洪武年间那座辽王府在二百年时光的变迁下,只余下了当初的地基。因为地势很高的缘故,民间将其称作是万紫山,以讹传讹,叫万翠山又或者万字山的都有。至于为什么会用这么一个万字,广宁人也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有人私底下传言,初代辽王朱植兴许也有过那么一丁点异志。因为这里乃是昔日王府地基所在,即便旧日痕迹荡然无存,偶尔也有文人墨客到此凭吊,就连本地的读书人,也往往会选择这里聚会。
毕竟,虽说城外还有辽代好几位帝后的合葬墓,可出城踏青毕竟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哪里比得上城里安全。
辽东直面蒙古和女真,本来就有尚武之风,读书科举的风气远远不比东南,甚至河南陕西之地也比这里安定。如今这中原春暖花开的季节,万紫山上只不过稍微有点绿意,各处转悠的寥寥几个读书士子几乎人人佩剑,间或吐出的也不是什么圣贤文章,而是尚未从辽阳回来的辽东总兵李大帅在古勒寨又打了个多大的胜仗,又有哪几个将军被分到了某某地方。
而这会儿,其中一行五六人的队伍中,走在最前头的弱冠少年登顶之后,也回过头来对其他人笑道:“这广宁城里别的不说,官府实在是多得让人瞠目结舌。除却辽东巡按御史、副总兵官署、辽东都司在辽阳,这里有辽东总兵府,下辖标兵左游击,然后是广宁卫、广宁左卫、广宁右卫、广宁中卫、广宁备御都司、后屯备御,再加上辽东巡抚的察院,还有按察分司,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各种官署就要占了半座城。”
说话的正是汪孚林。他们一行出山海关之后,因为路上渐渐好走,又是官道,相比之前动辄翻山越岭的行军道何止快一倍,行程自是轻松不少。而众人一路走来,就只见沿途所见较之蓟镇边墙附近堡寨林立的架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说一句夸张的话,进了辽东之后,正常的村镇还不如这个堡那个寨来得多。而种田的农人当中,十个当中九个都是有军籍的。故而这里一切都是军管,完全没有任何府县的建制,只有各种卫城又或者千户所,百户所。
而这种体验在进入广宁城之后,达到了顶点。
广宁城东西南北总共六道门,东门永安门,东南泰安门,南面迎恩门,西边则是拱镇门和西一门,北面靖远门,城池四面都建有高大的角楼。而就像汪孚林刚刚说的那样,广宁城中衙门密布,其中最最宏伟壮丽的,自然便是辽东总兵府。也许是因为正统年间设立的时候,还周顾到昔日辽王府毕竟是王宫规制,故而没有将辽王府就地改建,而是另外造在了城中东南隅,历经一任任总兵修葺,如今在广宁城内无可比拟。
然而,辽东总兵李成梁如今却不在广宁城中。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隆庆元年新定下的制度,和山西宁夏等地防秋之日总兵移驻如出一辙,定在每年冬月也就是十一月,辽东总兵移驻辽阳,调度防御,应援海州、沈阳,开春再回归广宁;而是因为在前一年十月,建州女真都指挥王杲勾结土默特人和朵颜三卫中的泰宁卫,寇辽阳及沈阳。李成梁亲自率军出击,虽大败王杲,攻破古勒寨,却尚未班师归来。不止李成梁,辽东巡抚张学颜也还没回来。
据汪孚林等人进城后打探到的消息,如今这时候,李成梁大破古勒寨后,应该正在从辽阳启程回返广宁的路上。既然正主儿不在,他们也就乐得东走走西转转,把人都遣散了四处走走打探消息,没几日功夫,他和小北就与沈家叔侄一块把城里各处官署门前先给转了一遍。
这其中,广宁城的按察分司官署,可以说是这一路上少有的带点文官性质的衙门了。
之前汪孚林这一行人刚刚在按察分司门外参观了一番。经历颇多,很了解官衙运转情况的汪孚林和门子攀谈了一阵子,打探到了里头那位分巡道的官职全名——分巡辽海东宁道,兼理广宁等处兵备屯田事,山东提刑按察司副使。总共二十七个字,就这么长。这也算是大明不少地处边镇要冲之处,分守道和分巡道的特色了。
乍一看,辽东的官却挂着山东的衔,似乎很难理解,然则只要想想当初叶钧耀那个分巡道也是隶属于浙江按察司就能明白,这是大明朝的新鲜发明之一,寄衔。北直隶和南直隶的分守道分巡道,都是这样寄衔于周边各大布政司按察司,因此完全属于军管的辽东,分守道、分巡道以及兵备道则寄衔于山东布政司和山东按察司,但在行政上,却是直接归辽东巡抚管理,而且分巡道带管广宁附近的兵备,分守道则带管辽阳附近的兵备。
所以说,不是多项全能,经验丰富的官员,根本没法胜任在辽东当道台。
除却他们之外,广宁城中还有管粮通判、抚民通判再加上课税司大使,户部管粮郎中,扎堆在一个没挂牌子的官署一块办公,全都在名义上隶属于山东,这几个民政衙门的三班六房吏役也同样如此,专管各种赋税。
而沈懋学更在意的不是官署,而是儒学,此刻就接了汪孚林的话茬道:“官署多,儒学却荒废得很。广宁卫学里头几乎没个人影,虽说这年头的生员未必都在儒学里呆着,可冷清到这个程度,门子几乎一问三不知,却实在是少见。”
听到沈懋学这话,沈有容虽说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但家里长辈同辈几乎都曾经当过生员,他自然能猜到叔父在想什么,当即忍不住反驳道:“叔父,话不是这么说,辽东本来就是军户屯田,少有民户,再加上其地苦寒,又不像东南那样富庶殷实,能供得起读书人的人家当然就少。就算是生员,可既然在军籍,就没那么自由。不说别的,当今辽东总兵李大帅,当初不是四十岁还是生员,没钱到京师去袭封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结果还是那时候的辽东巡按御史出钱资助的?如今春暖花开的时候,说不定那些家境贫寒的生员还得帮忙下地干活,未必就真的是荒废学业。”
汪孚林见沈懋学被沈有容这么一顶,却不怒反笑,顿时想到自己和汪道贯当年在丰乐河边相识的情景,说起来汪道贯和他相处的时候,他也常常顶撞汪道贯,两人也不怎么像叔侄,毕竟他这个侄儿很没当侄儿的样子。不过,沈有容总比他要像侄儿些。果然,下一刻,看到叔父但笑不语的沈有容就赶紧赔礼道歉了,沈懋学就开始顺便敲打起了侄儿。旁观的他笑着抓了小北的手,悄悄退到一旁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下。
自从出了山海关,小北把汪孚林的言行举止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奇怪:“自从进了辽东,你就一直在打听那位李大帅,怎么,是怕他桀骜滥杀的名声在外,不好相处?”
“我一不是去和这位李大帅搭班子的辽东巡抚,二不是去给人挑刺的辽东巡按御史,三不是分守道分巡道兵备道,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进士,担心什么和人相处?”汪孚林知道小北是在关心自己,可有些事情哪怕是亲近如妻子,他也不能说得太多,当下就笑了笑说,“虽说不能像见戚大帅似的,凭着伯父的名声就无往不利,可想当初叔父巡视蓟辽,辽东一样是去过的,我怕就怕他结下什么冤仇却没告诉我,现在确定没什么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