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巡营。
此时此刻,一行约摸三四十人在总兵府门前停住。身穿黑色大氅的戚继光下马时,动作矫健一如当年。他这一年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颌下胡须不见一根杂色,唯有鬓发微霜。
他麾下训练出了整个大明朝最精锐的一批兵马,此外还有好些文士幕僚效力供职,每逢总兵府文会的时候,常常还有游学举子来凑热闹,酒酣之际,多年戎马倥偬的他依旧会如年少时那般击节吟诗,也不知道是谁传扬出去燕赵之风四字,这便成了评价他诗才最常用的字眼。
他摸了摸坐骑的颈子,见其不太安分地扬了扬头,示意马夫将其牵下去好好慰劳,他就径直进了大门。因为之前天上还飘着小雪,黑色的狐皮大氅上满是细碎的雪珠,他随手解下递给一个随从后,扬手让亲兵全都回去休息,自己便带着两个亲随入内,却是直接进了自己的书房。刚一坐定,他喝了一口热茶,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大帅,夫人说二公子病了,为了以防人进进出出,过了病气,所以吩咐把内院的门关了。”
“……”
戚继光没有回答,门外的人显然也没有期待他有什么回答,悄无声息就退下了。这时候,仍然在屋子里的两个亲随都知道主帅心情不好,而他们也不是什么可以说心里话的对象,对视一眼便也一样蹑手蹑脚出屋。于是,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位蓟镇总兵一个人。
尽管书桌上的茶壶里早就备好了热茶,桌子上也有点心随时取用,房间里烧得暖暖的,之前在外奔波的寒气仿佛早已驱散得干干净净,但戚继光只觉得心里冷冰冰的,没什么热乎气。
他出自军中世家,祖上曾经屡立战功,故而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但除却那位拿到世袭恩典的老祖宗,世袭军职一直传到他父亲戚景通,这才又有家门振兴的迹象。父亲破过青州贼,一路迁转,最终当到过神机营副将,然则却在告老还乡之后疾病缠身,用光了宦囊所得。也就是因为父亲的功勋,他在袭封世袭指挥佥事的武职之后,弟弟戚继美也得以恩荫千户。
可如果仅仅如此,他也不过是大批世袭军官中默默无闻的一员罢了。可他先于山东备倭,然后调到江浙,在义乌人中编练出三千兵马,民间竟是送了戚家军三字,此后从江浙转战到福建,尽管也曾经有过失败,但更多的时候都是战功赫赫,甚至力挽狂澜。而以这三千兵马为骨干的浙军声震东南,于是靠着谭纶的举荐,内阁中高拱和张居正的支持,带着这样一支嫡系兵马调到蓟镇之后,他以得力的练兵治军手段,灵活的交际能力,完全站稳了脚跟。
然而,如今想想贫贱时只得一个世袭军职的虚名,日子过得艰难窘迫,和妻子王氏相濡以沫,他有时候也忍不住怅惘,到底是当年贫贱的日子更轻松,还是眼下这富贵的生活更舒心。自从他为了子嗣悄悄纳妾,王氏几乎和他闹翻,最后勉强接受了他的提议,把当时还年幼的庶次子戚安国记在名下作为己子,夫妻俩从表面上看,仿佛重归于好,但他很清楚,王氏在戚安国身上投注的精力远胜过他。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昔日患难深情,几乎已经不存多少了。
而两个妾室这些年随着他在蓟镇,可因为这些天王氏带着戚安国过来和他团聚,两人全都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搬到了外头。一旦他去看上两眼,王氏何止给他脸色看,甚至动辄勃然色变冷嘲热讽。至于除却戚安国之外另两个庶子,王氏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就干脆把内院全都让给了王氏,只让他们在外院起居。而王氏则将戚安国看得死紧,以至于儿子看到他这个父亲只知道唯唯诺诺,他也懒得管了,只要她喜欢就好。
此时此刻,一口气灌下去半壶茶,戚继光郁结的心情没得到多少排解,反而多了几分尿意。出恭疏解过后,他就索性让厨下预备酒菜,尤其指名了要烈酒,可几口酒下肚,又勾起了他几分愁绪。北地天寒,将卒多半喜欢度数越高越好的烈酒,但昔日他和王氏恩爱的时候,王氏往往会以各种理由阻止他饮烈酒,等到了东南之后,更是如同哄小孩子似的,拿着那些梨花白,东阳酒之类的黄酒让他解馋。
可现在,哪怕他把自己灌得死醉,也不会有人过问。
下属们是鉴于他这个大帅的积威,所以不敢劝告,至于王氏……说不定自己在她眼里和死了差不多!可如果那样,还特意从登州跑过来团聚什么!
“大帅,大帅!”
“嗯?”有几分醉意的戚继光不耐烦地抬起眼睛,“难道是董狐狸贼心不死,又要兴军来犯?”
“不是,是大帅从前的亲兵卫长戚良戚百户从南边来,说是要拜见大帅。”门外通禀的亲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此外来的还有兵部汪侍郎的两个晚辈……”
他正担心主帅之前喝了酒,只怕这时候无法清醒。可不一会儿,就只见大门一下子被人拉开,紧跟着出现的就是面色酡红,脸上却还滴着点点水珠的主帅。意识到戚继光竟是在脸上泼了残茶醒酒,他连忙详细解释道:“人是刚刚抢在城门关闭前进城的,卑职已经把人安置在了总兵府前头花厅……”
“带进来。”戚继光压下翻腾的心情,又沉声重复了一遍,“把人带进来。”
尽管知道戚良当年是戚继光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但人既然已经和那些伤残老卒一起退出军中回去养老,已经多年没有回过蓟镇,那个通禀的亲随怎么都没想到,戚继光竟然要直接在书房中见人。他迟疑片刻之后,想到同行的还有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晚辈,兴许是因为戚继光冲着和汪道昆的交情,这才对其子侄格外高看,他自以为理顺了其中关联,立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而戚继光虚掩了门重新回到座位上,却是又泼了残茶在手,直接往脸上洒了少许,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复又清醒了不少,他才随手拿绢帕擦了脸,继而负手站在了那幅雕刻着蓟辽地图的木质屏风前。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他就算输了也会很快卷土重来,创下更大的功绩,但在某个战场上,他却是一败涂地,早已忘了胜利是什么滋味。
当初让戚良带着那些老卒去歙县安居投奔汪道昆,这也就是汪道昆深知他家中境况,换成别的文官,非得笑话死他不可!所以,当戚良七月时托人辗转捎信过来,道是要亲自来见,他一直心里七上八下,哪怕隆庆六年汪道昆奉旨巡阅到蓟镇的时候私底下告诉过他,那些钱稳稳当当生息,其侄儿常常会亲自指点照管,他却仍是放不下。毕竟,他不指望异日他有个万一,家中分产的时候,妻子会分给另外两个不是养在膝下的庶子多少,只能自己想办法留点私房给他们。
当门口处传来轻响,随即便是先后几个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戚继光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刘允,你去院门外守着,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任何人进门。”
这样的死命令,刘允作为戚继光这几年来的亲随并不是第一次得到,可从前总是因为军国要务,今天却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可他不敢多问,连忙领命退下。等到他一走,一直尽力克制的戚良便快步上前,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帅,我回来了。”
对于戚良来说,随了戚继光的姓氏,也就意味着,他新的人生之后的一切,都是戚继光给的,这也让他从根本意义上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主帅的家臣。此时此刻,他的动作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而他的话也是自然而然就吐露了出来。
“我在徽州无时不刻都想着回来,可想到大帅身边有精兵强将,我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能够远远地给大帅看住一份家当,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一直都忍着没挪窝。可是,上次得到南明先生……就是汪侍郎捎的口信,知道大帅一切都好,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毕竟蓟镇不是东南,老兵油子多,弟兄们也都很挂念大帅,这次要不是被我一个个死死摁着,怕是都忍不住要跟到蓟镇来……”
戚良并不是话痨,甚至汪孚林从前一直觉得,这个老卒常常只笑不语,说出来的话有一句是一句,从不说废话,可今天他却听到年纪很不小的戚良一口气说了很多,其中不少都纯粹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唠叨。而最初背对着他们的戚继光早已转身,面上带着难以言喻的专注。因为此时此刻对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蓟镇总兵。
戚继光身材英伟,五官俊逸,当年肯定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如今也是个很有气质的帅大叔,和张居正站在一起,恰是能显出大明朝文武顶尖的外貌水平。只不过,这是个文官居于顶峰,武臣奔走于下的年代。也不知道戚继光在给张居正的拜帖上自书门下走狗的时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足足许久,戚继光终于听完了戚良的话,扶了人起身之后,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随同戚良来的另外两人身上。目光只在汪孚林身上停留片刻,他就注意到了小北,面色不由得一凝。他当初练兵多得胡宗宪支持,因此比寻常人看到胡宗宪及其幼女的次数更多,尽管女大十八变,小北这会儿又是男装打扮,可他在洞悉了那层女扮男装的伪装之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戚良,这位姑娘也是南明兄家中晚辈?”
第五二一章夜话悍妇,悍妇在窗外
戚继光当初曾经在胡宗宪麾下效力多年,戚家军练兵能够成功,能够节节胜利,也少不了胡宗宪的大力支持。毕竟,他每逢战后都是厚赏将士,保举有功,那得是真金白银,再加上大批的官职,才能让那些将士能够服从严苛的军法。要不是胡宗宪在军饷、赏赐、官职各方面都拼命向朝廷争取,他没法兑现对将士的承诺,自然也就没有声震东南的戚家军了。
当然,投桃报李,他也是用一个个胜仗来回报胡宗宪的。再加上他身为武将却很会做人,和胡宗宪私交虽说谈不上一等一的深厚,可行走于门下的次数却很多。就连胡宗宪当初纳得美妾时,他也曾经亲自送去过厚礼。尽管后来胡宗宪罢官乃至于下狱之后,他并没有上书保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那是清算严嵩余党,胡宗宪又确实不算干净,他人还在福建抗倭。
可这些年每次在心里比较谭纶和胡宗宪的时候,他都很明白一点。
论用兵以及为人,两者可谓并驾齐驱。而论品行,胡宗宪当然比不上谭纶。可胡宗宪固然贪而好色,谭纶也不是真的如同海瑞那样耿直到一文不取,身边姬妾也一样众多。最大的不同,就是两人立场不同。胡宗宪是因为趋附严嵩方才得以受到重用,谭纶却是先后受徐阶、高拱和张居正重用,始终屹立不倒,说起来谭纶确实是要明智多了。可党同伐异,古今都是如此,他若不得阁臣重用,还不是和俞大猷一个下场?
戚良犹豫片刻,看了汪孚林和小北一眼,决定还是让人家自己解释,当下就开口说道:“这位是汪侍郎家中侄儿,今科三甲传胪汪孚林汪公子的妻室。”
这么说是汪道昆的侄儿媳妇?
戚继光想想汪道昆和胡宗宪都是徽州人,私交虽不像他和汪道昆那么好,可同是抗倭战线上的,再加上同乡之谊,以及同样的罢官经历,让侄儿娶胡家千金也并不奇怪,可他转瞬之间便回忆起,胡家儿孙固然还有不少,可没听说过胡家还有女儿在!他疑惑地挑了挑眉,随即就听到了汪孚林的回答。
“见过戚大帅。内子是之前担任过歙县令以及徽宁道,如今调任户部员外郎的叶大人之女,不姓胡。”汪孚林见戚继光听到自己那最后三个字注解之后,反而眼神更犀利了一些,他就笑了笑说,“内子闺名小北,此行与我同来蓟州,她是因为仰慕戚大帅威名,于是不畏严寒,特意前来拜见。”
姓叶不姓胡……可同样叫小北!难道是……
“见过戚大帅。”小北目不转睛地盯着戚继光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敛衽行礼道,“我一直遗憾多年不见戚大帅,这次终于能有机会,我就厚颜一同来了。”
戚继光立刻明白了过来。他虽是武将,却不像别人那样粗枝大叶,而是心细如发,当即不再追问。
他抬手示意众人落座,见戚良执意不肯,仍要侍立在侧,他便板着脸说:“你我如今并非从属,你远道从徽州过来,代表了众多军中老卒,若连个座位都没有,传出去岂不是道我不重戚家军老卒?”
见戚良这才为之哑然,老老实实在自己和小北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汪孚林却没有就座,而是解下身上一把佩剑,将其双手捧了起来:“伯父托我捎带来了他一直珍藏的这把佩剑,说是希望我亲眼目睹这合剑的一幕。”
“南明兄竟然把佩剑也让你带来了?想不到此次不过阔别两年,双剑便有重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