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昆又好气又好笑,抬脚进了屋子就指着汪孚林说道:“我就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竟然能够足不出户,天天呆在家里,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对,你连栈道都没修,我记得这座宅子连后门都没有,你是直接翻墙出去的是不是?”
见汪孚林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这位兵部侍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竟然很想翻白眼。他气呼呼地在居中主位上一坐,等到汪孚林笑呵呵地过来侍立在身边,一副恭聆训示的样子,他索性一手支着下巴斜眼看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一闭门,先是前前后后七十多个进士都被派了各式各样的外官,全都是刺头,全都不是去什么好地方,然后又是几个素来颇有声望才华的派了美缺,这下对你的评价来了个大逆转,都觉得你是受害者,倒是给你办成了。”
“要是没有伯父和二位叔父的帮忙,狠狠批了我一顿,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汪孚林赶紧拍马屁,见汪道昆丝毫没有罢休的样子,他少不得又加了一句,“当然,最重要的是首辅大人早有成算,我只不过是一个推手。”
“你知道就好。”
汪道昆也没料到,张居正在不选庶吉士的背后,对今科进士的安排竟然这么绝,打压刺头,对某些人则少许给个甜枣,这种扬抑手段立刻让剩下的人噤若寒蝉。而对于汪孚林这三甲传胪的质疑风波,张居正则是丝毫没去理会,也不追查流言,也不抑制流言,冷眼任其发展,无非是给某些读卷官一个警告。可是,他能够理解汪孚林这是以退为进,但对于其明面上老实,实则上懒散却非常不满意。
“可你这也太胡闹了,万一出门被人识破呢?是不是还带着小北一块出去了?”
见汪孚林老实承认,他知道这小子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改,顿时有些气馁。此时此刻,他索性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本来不指望你今科一蹴而就,可你既然一蹴而就了,就别只想着偷懒!之前我叫你上京就是想让你历练一下,现在帅嘉谟也回徽州了,柯方二位也带着金宝和叶明兆回去了,你和小北秋枫搬回到我那里,我那书房各种事务堆积如山,幕僚我也不请了,你给我把担子挑起来。但凡徽州来人,你见,你两个叔父本来就不耐烦这些,文会诗社才是他们最喜欢的!”
里屋门帘后偷听的小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这下子,她也不能躲着不出去见人了,只能就这么一身走出去,不好意思地行礼见过汪道昆,却看也不看汪孚林就说道:“伯父说的是,他这些天都闲够了,是应该好好做做事。”
媳妇都胳膊肘往外拐,这叫什么事!
汪孚林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知道这事没得商量,而且在做官之前,熟悉一下某些官面来往的东西,也确实是历练。然而,在这独门独户的地方住惯了,一下子要住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去,他还是不得不小小抗争一下:“伯父,我就住在这里,每天带着秋枫过去帮忙不行吗?你那地方有限,人口又多……”
“不行。”汪道昆一口回绝了汪孚林的软磨硬泡,随即淡淡地说,“而且眼下就走。晚间的时候,子理兄会但我那去,他对你颇有兴趣。”
谭纶谭子理?曾经在东南抗倭,名声不下胡宗宪,而后又在蓟辽坐镇多年的那位兵部尚书!
汪孚林这下再也不讨价还价了,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至于收拾东西,他在这新家还没有添置什么,不过一些衣物书籍,但带上两个厨子才是最正经的。两刻钟之后,一辆骡车就跟在汪道昆的轿子后头出发,不多时稳稳停在了汪府门外。这一天是汪孚林在汪府少有吃的一顿安稳饭,虽说有食不言的规矩,但饭后上茶时,汪无竞便对汪孚林的到来表达了毫不掩饰的喜悦,以至于汪道昆都不禁面露微笑。
他年近四十方才得子,而且汪无竞又是庶出,另一个庶子更小,若非吴夫人贤惠,亲自教导,汪无竞性子养得很好,只怕他若有个万一,这孩子的将来总难免坎坷。所以,他越发觉得自己把汪孚林拎回家里住是正确的选择。
一家人正说着话,外间便通报说谭尚书到了。这时候,汪道昆便站起身道:“仲淹,仲嘉,你们和大家继续说话,我和孚林一块去见客就行了。”
出了屋子之后,汪道昆就低声说道:“之前你在徽州加冠成婚的时候,虽说歙县学宫冯教谕给你起了一个表字伯信,你那时候是秀才,所以可以接受这份好意,也是表示你不忘本。但如今进京之后,另外由朝中名臣取个表字,则表示你已经步入官场。我本意是请首辅大人定夺,但没想到你居然和张家扯上了这么深的关系。现在看来,谭子理最合适。”
听到这里,汪孚林忍不住大为感激汪道昆的周到。他其实并不太想和张居正这位强势首辅关系太深,可一切的发展根本由不得他。好容易这次把关系给扯清楚一点,那么就把这件重要的事托付给汪道昆和戚继光的老上司谭纶,那肯定绝对没错。
第五一四章大司马
兵部尚书谭纶这一年五十有四,比吏部尚书张瀚小十岁。和张瀚从廷推第三位盖过呼声最高的葛守礼和朱衡,一下子掌管吏部相比,他这个兵部尚书虽说因为在东南抗倭有功而名至实归,但实则并不是没有和他一样资历雄厚的人,比如说王崇古。尽管王崇古还要年长五岁,但往日朝会上相遇,别人暂且不提,就连谭纶自己,都觉得王崇古更显得年轻些。
究其原因,他先在福建这样气候温暖湿润多风雨的地方干了很久,而后又在酷寒的蓟辽呆了多年,两边迥异的气候让他的身体负担很大。此时此刻,哪怕在通着地龙的温暖室内,他仍然坐在火盆旁边,身上披着厚厚裘袍,不时咳嗽一两声。
当汪孚林看见这位疲惫老者的时候,几乎难以相信,那是在胡宗宪之后一度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还是比胡宗宪更深通自保之道,能够在倭寇之乱渐渐平息之后,又在蓟辽保定总督任上练兵有成,大受褒奖,成功证明了自己不但适合东南,也能镇得住北面蒙古人的中流砥柱,真正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眼下,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谭部堂,成了一个蜷缩在火盆旁边的年迈老人,只有这会儿那完全睁开的眼睛中,透出了犀利的光芒。
“拜见大司马。”
见那个随汪道昆进来的少年上前下拜,谭纶便微笑着摆了摆手说:“无需多礼,我和伯玉是相交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晚辈也就是我的晚辈。不过,就是他嫡亲的弟弟,堂弟,他也从来没有这么上心在意过,可之前因为你遭人非议,他背地里对我倒了一堆苦水。所以,风波既然过去了,我就想着来看看他这个如此维护的侄儿到底怎样。毕竟,我这个兵部尚书时时刻刻有人盯着,要是哪天不在衙门,不称职三个字立刻就上来了。”
这是说的谭纶自从回京任兵部尚书之后,就被几个御史弹劾体弱多病的旧事了。那时候先有高拱的门生御史雒遵弹劾谭纶不称职,打算推举海瑞取而代之,而后隆庆去世万历登基,谭纶在陪万历皇帝祭祀的时候咳嗽不止,又有两个御史先后弹劾,若非最初有吏部尚书杨博助言,后来又有张居正杀鸡儆猴,哪怕就是谭纶这样战功彪炳之人,也坐不稳兵部尚书的位子。即便如此,谭纶也曾经三次上书请辞。
因此,汪道昆忍不住皱了皱眉道:“子理兄,事情都过去了,那三人全都降三级出京,如今那些科道没那么大胆子!”
“还是小心一些好,某些人贼心不死。否则,你的侄儿又怎会无巧不巧处在三甲传胪的位子,而且被人传得什么似的?”谭纶哂然一笑,等到汪孚林起身上前,在相隔三步远处站定,眼神自然,神情自若,他就笑道,“十八岁的进士,这确实是少见,即便只是运气,那也说明他的气数确实不寻常。伯玉,你我中进士都算得上年轻了,但还是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八岁。他比我们早十年进入仕途,将来自是不同。”
听到谭纶这类似于闲话家常的语气,汪孚林也就颇为放松。但这是谭纶和汪道昆说话,他也就没有胡乱插嘴。果然,汪道昆代他谦逊了几句,而后便在谭纶对面坐下了,随即用眼神吩咐他倒茶。他当即照做,毕竟跟着方先生和柯先生,茶道之类他也算是驾轻就熟了。叶钧耀又私藏颇丰,他之前准备乡试期间一半时间在松明山,一半时间在徽宁道官衙,没少给顶头大上司兼岳父大人斟茶倒水。专心致志的他没注意到,谭纶一直在看着他。
直到他将分好的茶水双手呈给谭纶,这才发现这位年老的兵部尚书一直都在看着自己。虽说奇怪,但他还是把茶水送了给汪道昆,这才自己也在一边坐下了。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歇口气,他就听到谭纶开口问道:“若是让你外放蓟辽,你可愿意?”
嗯?
汪孚林有些讶异地抬起头,见谭纶一脸认真,他想了想就摇摇头道:“我不通兵法,也不懂军事,蓟辽军政一体,即便州县主司不能插手军务,可什么都不懂的人去那里治民,只怕总不是办法。当然,不懂可以学,如今蒙古封贡称臣,边境看上去太平多了,但也只是看上去。更何况,白山黑水之间还有女真人。蒙古也好,女真也好,都是曾经建立过王朝的,不可等同于一心图利的倭寇视之。”
“嗯,那东南一地的县令呢?”
见谭纶不置可否,又直接问东南,汪孚林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认真地说道:“平心而论,我觉得如唐时那般,新进士初授官往往是县尉之类的佐贰官,其实更能让人知道如何做官。现如今不少州县主司一上任都是带着积年师爷,自己则是半点不通政务,骤然接手一县,哪里知道怎么处置?于是前任弊政不能革除,自己任上更添疏漏,说一句实话,东南我也是不大敢去的,如苏州之地豪族林立,稍有触动便会唆使生员闹事,县令知府都要受其辖制。不熟悉某些东西,上任之后便犹如提线木偶。”
“那你想做什么官?”
“大司马这话,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我去年秋闱没想到能中举人,今年春闱没想到能中进士,所以之前脑袋晕乎乎的,一直在想自己能做什么官。但之前谣言起时,我就明白了,不说我年轻能不能服众,最重要的是,我固然比起别人来,曾经游历过多地,也曾有过处理紧急事件的经验,但对做官了解还很肤浅,毕竟,之前一心忙着科举就已经很费劲了。与其立刻就去削尖脑袋和人争,我不如在伯父身边好好看看学学,伯父多年的手札经验就便宜我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之前才见识过汪孚林那惫懒模样,真的会被这小子给骗了,认为汪孚林真的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眼睛看着汪孚林,心里却在哀叹这小子的滑头。居然把原本不情愿的差遣说成磨砺和获取经验的方式,还振振有词在谭纶面前头头是道。可是,他再转念一想,汪孚林不但有急智,而且能多想数步,他今天到那边小宅子去把人给拎回来,安知那小子不是早就料想到了,等着他开口?如果是那样……
汪孚林不知道汪道昆一下子转过那么多念头。他只是非常诚恳地看着谭纶,心想这位兵部尚书应该不至于抢了吏部尚书的活吧?总算不负他所望,在他的坦然注视下,谭纶最终笑了起来:“好吧,我这老头子算是相信你真的打算候选一两年了。年轻的时候我觉得锐意进取很好,可现在年纪大了,我却觉得有自知之明更好,免得碰个头破血流。之前,你的伯父让我给你取个表字,我还笑他不找别人却找我这个屠夫,你呢,就不怕不吉利?”
“我听伯父说过,大司马当年曾经在战场鏖战太酣,以至于佩刀上的鲜血全都流到了手腕上,暗红之色不知洗了多少遍才最终洗干净,是有这事吧?”汪孚林巧妙借着反问捧了谭纶一句,见其一时眉飞色舞,仿佛想到了驰骋战阵的年轻岁月,他方才继续说道,“万里河山能得保太平,便是几千里边疆上无数甘为屠夫的人舍生忘死拼来的,何来不吉?要我说,能得大司马取一个表字,兴许能够万邪不侵,诸恶不入。”
“你啊你,太会说话了!”即便谭纶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奉承,但能够听得那么舒服,却非常少。他本来就是兴致勃勃过来的,此刻被汪孚林勾起了兴头,就用手指叩击着扶手,若有所思地说,“孚者,信也。林者,多木多植。据说你在家中行长,可用伯字。也可用诸多美字修饰。据我所知,你之前的表字伯信,便是这么起的。可那毕竟只是歙县学宫一介教谕起的,期望虽好,终究平庸。”
说到这里,谭纶看到汪道昆和汪孚林叔侄全都讶异地看着自己,他就有些得意地一捋胡须,一字一句地说道:“信者,卿君子必备之品行;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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