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听到这位不管不顾竟然打算追究到底,登时有些无奈:“我说这位公子,这人市上每天也不知道上演多少场类似乱七八糟的猴子戏,我要不是自忖今后不会来,也不管这闲事。还有,刚刚是我让同伴去胡乱嚷嚷造点声势,你要是再不走,万一那个讹诈的妇人回过神叫上一帮人来,你就别想走了。我言尽于此,先闪人了!”
见汪孚林一拱手后头也不回就走,和不远处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会合,年轻公子听到两个随从也在旁边催促,略一思忖竟是快步追了上去。等到出了人市街,他东张西望,看到汪孚林和那另一个少年从一家牙行牵了两匹马出来,忙开口叫了一声。等到两人回过头看着自己,他就带着随从迎上前。
“这位贤弟,刚刚情急之下,都忘了谢你仗义,敢问尊姓大名?”
请叫我活雷锋……
汪孚林心中腹诽,想想今天这档子闲事其实管得很无谓,但既然知道了真相,装没看见实在做不到,所以,对于这位过分刨根究底的公子,他就打了个哈哈:“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公子太客气了。”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更何况你帮了我这么大忙?今天若是因为误信宵小之辈丢失了随身玉坠,只怕我回去之后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再加上你助我在前,提醒在后,我回去说起此事的时候,总不能用无名义士来指代。”年轻公子却不肯就这么放汪孚林走人,如此解释了几句之后,他竟是又若有所思地说,“对了,你既不肯说,我要是再问,你也会拿假名糊弄我。不如我跟你回下处,如此一来你就不能再隐姓埋名了。”
这什么人啊?就一丁点大的小事,要不要这么不依不饶!
汪孚林终于有些后悔刚刚的仗义出手,禁不住死缠烂打,他只好说出自己住在内城。可对方竟是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表示自己也住内城。于是,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接受与人同路回城。只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看到那边一个随从牵着三匹马过来,原来对方也不是乘车轿,而是骑马。同路从崇文门进内城之后,小北见对方一个劲说着此次出城所见外城乱象,颇有义愤填膺的势头,她就忍不住嘀咕道:“彼此都不互通名姓,这么自说自话的还真少见。”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汪孚林见年轻公子有些踌躇,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想想实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拱拱手说:“在下歙县松明山汪孚林。既然知道了名姓,这位公子就不用护送我回家去了吧?”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对方猛地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半个月可是修身养性哪都没去,怎么就至于随便碰到一个人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他就只见对方一下子热情了起来:“我就说父亲看重的人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张敬修,今日你给我解决了一桩大麻烦,我家中几个弟弟又对你都好奇得很,正好父亲不在家,能否移步寒舍一叙?”
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彻底无话了,小北都觉得有些好笑。
张敬修……这不是张居正的长子吗?张居正如此强势精明的人,儿子怎么有点书呆?
第五零一章莫谈国事莫谈诗
小北对于去张府一游,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张居正和胡宗宪可不是什么惺惺相惜的朋友,而是政敌。再加上她也不希望被人识破自己的女扮男装,回头给汪孚林惹来什么麻烦。所以,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先行闪人。
对此,张敬修倒是没太在意,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就全都集中在汪孚林身上,只以为小北是汪孚林的朋友。至于那两个随从,今天这事情要是没汪孚林收场,他们真不知道丢了玉坠的大少爷回去会被怎样责备,而他们又会遭到怎样的处罚,所以甭说汪孚林自己也曾经见过张居正,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少爷请人回去,他们也不会扫兴地阻拦。所以,虚张声势以南城兵马司驱散人群的小北要走,他们哪里会胡乱开口说什么。
张敬修回家不是走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张府前门,而是带着汪孚林往侧门走。进门之后,他还不忘解释道:“从前也有人专门在这儿守株待兔,后来父亲发过话,如有敢窥伺家里侧门后门的,别说想办什么事情,直接就让御史参本。总算立了规矩,这里就清净多了,否则家里人进进出出都不方便。当然,我们兄弟几个平时功课很紧,不太出门,今天要不是去湖广会馆见几个和张家交好的江陵府举人,我也不会去外城,更不会一时兴起去了人市。”
汪孚林这才明白,张敬修今天原本是和自己一样去访友的,可访着访着,竟然就跑去人市了,说实在话也确实是因缘巧合。第二次莅临这座不是宰相生死宰相的首辅府邸,因为不是见张居正,他的心情就轻松多了,一路进去,他多了几分欣赏建筑和花木的余暇,也时不时多打量那些仆役两眼。
也许张敬修很少带人回来,沿途汪孚林遇到的那些仆役虽说训练有素,但不少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次走的路径和他前一次去张居正书房不同,乃是张府西路,因此遇到的下人也大多不认识他,尤其是看到张敬修把他径直往内里其他几个少爷读书的院子里带,这就引来了更多的关注。两个随从跟到院门口就非常自觉地停下了,而张敬修则是热情地把汪孚林往东厢房里带,一进门就嚷嚷道:“二弟三弟,你们想见的人我给带回来了!”
汪孚林就只见屋子里一南一北两张书桌,正纳闷张家就算儿子多,可张居正当了首辅之后,这宅子皇帝亲自令人修缮扩大过,也不至于连个书房都那么紧张,需要兄弟俩合用。下一刻,他就只见北边书桌后头的少年丢下手中书卷,无奈地迎上前来。
“大哥,你说话不要没头没脑的好不好?这带来了客人就应该先介绍客人,什么叫我们想见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拱拱手道,“张懋修见过这位公子,我家大哥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不要见怪。”
“三弟说得没错,大哥,哪有你这样待客之道,而且也不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在下张嗣修,见过汪公子。”
这一次,换成张敬修惊咦了:“我还没介绍客人呢,二弟你怎么就知道了?”可他这般表情,张懋修却恍然大悟一般,竟轻轻拍了拍额头。
“你都说了是我们想见的人,又是这般年纪,不是那天父亲在见完客人后,对母亲和我们提起的汪孚林汪公子?”张嗣修挑了挑眉,随即带着几分审视端详着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问道,“未知汪公子怎么会遇到大哥的?”
第一眼的印象,汪孚林就觉得张敬修有些书呆,张懋修简朴而洒脱,张嗣修则显得机敏圆滑。此时此刻,他还不及答话,张敬修就立刻抢过话头:“那不过是小事而已,汪贤弟你说对吧?”
看到张敬修拼命对自己眨了两下眼睛,分明很不希望今天出丑的事被两个弟弟知道,汪孚林也当然不会煞风景揭穿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嗯,只不过是在外城偶遇,张兄得知我是谁之后就硬是拉着我到了张府,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尽管汪孚林略去了前因后果,但看到张敬修那明显想要避重就轻的笑容和口气,张嗣修和张懋修兄弟俩也就心里有数,暂时放了过去。这东厢房总共两间,平时兄弟两人各温习各的课业,倒也不会互相打扰,但因为这里从来就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多了两个人就显得逼仄了,而且也没有待客的椅子。这时候,还是张懋修开口说道:“大哥,去你那,你那地方足够大,顺带也和四弟五弟说一声,让他们出来一块见客,免得他们说能偷懒却不带上他们。”
等到汪孚林来到正房,他就发现这里确实地方宽敞,居中高高的地平上随意放着七八个坐垫,如同会客厅的设计,倒是可以随便不拘礼数地坐着。等到张家四公子五公子一块过来,一个十岁出头,一个才八九岁,恰是满屋子人声,让汪孚林这个家中独子很是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热闹。
在七嘴八舌乱七八糟的问题中,本来就心情轻松的他更加忘了周遭这些是相府公子,谈笑自如,说到之前走南闯北的那些经历,说到那些山河壮丽,建筑雄奇,更是引来了四周一阵阵惊奇的呼声。
在他这个年纪的读书人,能有这番行走天下经历的,绝对是凤毛麟角,张家兄弟几个就算是离京,那也是从运河坐船到南京,然后从长江坐船到江陵府探亲,沿途不许乱走,不许随处停留,更不要说四处游览名胜。张敬修甚至挑明,父亲母亲管束之严,绝对是其他官宦人家少有的,甚至严禁他们接触任何外官,唯恐别有用心的人把他们给带坏了。而张嗣修虽说对长兄如此交浅言深有些微词,但见汪孚林反而对这样的防微杜渐颇为称许,也就释然了。
汪孚林连他们的父亲张居正都见过了,还赢得了不错的评价,何必和他们这些绝不可能影响父亲行事以及观感的张家公子浪费时间?
只谈风土地理人情,不说官场百态,不提诗词歌赋,这是汪孚林给自己今天来张府定下的宗旨。今天确实是无巧不巧遇见张敬修,反正他也不指望别的,也就乐得这样的交往来得轻松一些。他说起天姥山,张懋修张口吟诵李白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时感慨古来诗仙口中名胜,如今却落拓无人知;说起玄武湖,张敬修感慨一番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的恢弘;说起杭州,两个最小的孩子无不羡慕他能够泛舟西湖,能够瞻仰苏小小墓……
反正,随着汪孚林口中的地名越来越多,年长的三兄弟倒还能够自持,可张家两个小儿子无不眼睛亮闪闪的,就差没开口央求汪孚林异日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了。
期间,有书童进来上茶送过点心,却都知情识趣地没有在屋子里停留。至于门外窗外有没有人听壁角,汪孚林就不得而知了。突然,张敬修忍不住问道:“汪贤弟,听说你过了年也就十八岁,怎么就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个……其实原因有点复杂。”
汪孚林倒不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只想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说老爹那点不靠谱的事,会不会让人觉得子不掩父丑。见张嗣修唯恐天下不乱连连催促,他就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家中负债累累,老爹跑到湖广贩盐多年未归的背景。当听说他第一次跑去杭州是去贩粮,五个听众眼睛瞪得老大,年纪最小的张允修甚至掰着手指头,最后一惊一乍地叫道:“汪大哥,两年多前去的杭州,那时候你不是才十五?”
“呃,没办法,那时候家里穷啊,一百多亩地出产有限,七千两债务虽说伯父提都不提,可总不能当成不存在吧?我那两个妹妹为了当家,甚至还亲手串珠子做首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汪孚林最后一本正经地借用了这样一句老话,心想我当年要是真的十四,只怕早就被那个老爹坑死了!
这句话登时激起了张敬修和张懋修的强烈共鸣。张懋修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当年也是起自微寒,读书不辍,才有今日,我们也不能因为富贵就忘了根本。”
张敬修更是看着自己身上纱袍,有些惭愧地说道:“今天要不是我身穿这样贵重的纱袍,兴许也不会遇到那对演戏讹诈的母子,说来说去,都是不经世事惹的祸……”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四个弟弟齐齐用非常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而汪孚林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他登时醒悟到说漏了嘴,不禁尴尬地咳嗽道,“我不是想瞒着你们,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在张懋修和张嗣修的联手“威逼利诱”之下,张敬修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今天差点被人又骗又偷的经历,这下子,同样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兄弟四人不由得心有余悸。就连最是机敏的张嗣修,扪心自问,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能够幸免于难。一时间,众人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几分敬佩。张敬修更是把汪孚林那时候劝自己赶紧走的提醒复述了一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时候就真的不能让官府管一管?”
“市井上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很不少,五城兵马司又或者宛平大兴二县以及顺天府若是全力施为,牢房再加上班房也根本塞不下。”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这样一个比较不容易引来这些张公子们太关注的理由。果然,张敬修立刻就蔫了。可就在这时候,张懋修突然又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汪贤弟,听说今天你伯父汪侍郎家中文会,你怎么没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见汪孚林高谈阔论的五位张公子就看到这位脸色僵了,紧跟着,他们只见汪孚林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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