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腾腾的吃法,他们全都颇为喜爱,但现如今两人面对面坐着,紫铜锅子里汤底正上下翻滚,一片片羊肉眼看都已经要老得嚼不动了,但两个人却都在那儿发怔。直到最后,还是年初方才调回京总管京营兵马的王崇古先开了口。
“子不教,父之过,你家大郎看着是个聪明人,书也读得好,可就是太过自作聪明了些。”
尽管这话责备的是自己的长子张泰徵,但张四维只觉得这话是舅父王崇古在敲打自己,顿时苦笑了起来。他放下筷子,诚恳地低声说道:“舅舅,此事是我不该一时不慎让大郎听到,他也是想为我解忧,这才自作主张去雇了人,再说,他曾经和那汪孚林打过交道……”
“就因为打过交道,他就更应该谨慎,结果你看看,那是什么猴子戏!我早就说过,到此为止,火烧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若是那时候没人理会汪道昆那一行人,他们就只能化整为零重新回京,什么事都闹不出来,可现在你看看怎么样?张居正先是亲自召了汪家兄弟三个,然后就连那汪孚林小小年纪,便已经入了当朝首辅之眼!我说一句不好听的,就只泰徵这一步臭棋,便白送了汪孚林一场天大的机缘,否则张居正就算见一个同年的晚辈子侄,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自己颇为器重的长子却被王崇古这样一番数落,张四维不得不在心中庆幸,今天就没把起头说要负荆请罪的张泰徵给捎带上。张泰徵毕竟也年纪不小了,被舅爷爷这样训斥一番,羞愤之下还不知道要沮丧失落多久。等到王崇古终于告一段落,他方才说道:“舅舅也不用太担心,我回乡之后就一次次厚礼送去张府,回京之后又素来谨事张居正,他疑心不到我头上。至于汪道昆,他那些功劳早就过时了。谭纶若一直是兵部尚书,他这侍郎还稳当,如若……”
他顿了一顿,轻蔑地说道:“汪道昆常年都是外官,怎么摸得透张居正行事的精要?除非他有本事如同谭纶戚继光那样可以去镇守蓟辽,否则就凭那喜好风花雪月,交接士人的轻浮名士个性,一两年一过,迟早张居正会看不上他。至于汪孚林一介孺子,明年会试一旦落榜,就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张四维口中无足轻重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却一面在热气腾腾地火锅里加入豆腐,一面对程乃轩说道:“蒲州三杰,杨博杨老尚书已经致仕,且不去说他,王崇古才刚到六十,张四维比首辅还小一岁,这舅甥俩一家子全都是晋商,之前封贡俺答汗,在边境开马市,就是他们的手笔。
相形之下,你岳父是许老太公资助的,又有你这个女婿,为人却标榜两袖清风,许村其他人在朝也没什么高位的。那位殷部堂在外有贪酷之名,家里也并非豪族。就连松明山汪氏,两淮盐业也只是重新起步,我伯父也只是少司马。你爹考到举人就去经商了,身家豪富,可就算你这次考上进士,没二十年别想做到什么高位。说到政商不分家,这点晋商做得更好。这次我大胆猜一猜,只怕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夏税丝绢那件事去的,也不是冲着汪家又或者徽商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那位首辅大人关心徽州府这么一桩夏税丝绢的案子,应该是想从赋役着手,重新定一个长治久安的政策,但有些人却不希望触动这个……对啊,徽商和晋商不一样,徽州府土地贫瘠,这些年越来越少豪商在本地买地,山西却不一样,晋商一面赚大钱,一面做大地主。可这样人家还帮忙帅嘉谟宣扬名声干什么?”
“干什么?挑起徽州其他五县和歙县之间更加对立,然后把乱子闹大,这样朝廷日后真的动起赋役这一块,就会投鼠忌器。顺便,这对首辅的威信也是不小的打击。你别瞪我,我只是随便猜猜。”汪孚林随手捞起一块豆腐蘸在麻酱之中,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有些晋商日后会当带路党,真够深谋远虑的!”
第四九七章做贼心虚的张泰徵
一场寻常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的风波,就和骤然发生一样,悄悄平息了下去。
被送去顺天府衙的那帮人,既然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又说不出人家的底细,那就自然而然成了最理想的背锅之人,一顿板子之下,哭爹喊娘之后下场如何,没有人理会。
而汪孚林的清闲也只持续了两天,这还是汪家三兄弟体恤他之前刚到京师就连番奔波的辛苦。只不过,这次就不是昏天黑地破题做八股了,汪家送来了一沓字帖。用汪道昆的话说,无论是道试还是乡试,都比不上会试的重要性,更何况就连同考官也往往是一等一的潜力之星,对于书法的挑剔更是无以伦比。再加上练字可以静心,顺带可以让这几年太过跳脱的汪孚林沉一沉性子。对于这样的好意,汪孚林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要说无论前世今生,他一手字写得不算差,再说考试那都得写字工整,也没有其他字体的发挥余地。但越是这种工整的字,越是能看出功力来,汪道昆所送的几本字帖,便是当朝最有名的几位书法大家的亲笔字帖,而不是刻印本或摹本,珍贵之处自然不言而喻。一连数日,汪孚林每日临帖三千字,若非练剑强身,家中又变着法子好吃好喝的,生性好动的他早就憋不住了。
他不出门,小北本来也打算红袖添香在旁边陪着,可禁不住汪孚林戏称不想做个聋子哑子,这小门小户的又没有什么家务需要理会,她便只好四处去走动走动,时而去一下汪府,陪吴夫人说说话去去佛寺,时而去去许家,和许大小姐出门逛逛,结伴去佛寺求子。尽管汪孚林从来不急,汪家二老也看上去很淡定,不像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那样心急火燎,她也不像许大小姐一样,迫切希望立刻生个孩子,可此时站在观音像前,她还是不由得有些怔忡。
她对生母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不知道母亲在执意非要不惜名分嫁给父亲胡宗宪,又生下她这个女儿,后来却早早撒手人寰时,究竟有没有过后悔?
“妹妹,妹妹?”
小北一下子回过神,见是许大小姐已经拜完菩萨直起腰来,她这才连忙起身,笑着说道:“许姐姐,这就走吗?”
“嗯。”许大小姐和小北当初是因为许薇的关系,这才相识相交的,在和程乃轩成婚之后,与小北来往多了,情谊自然又和从前格外不同。尽管她生性腼腆,可出门上车之后,她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我爹说,明年会试,他本来要出任同考官,后来因为相公要参加会试,他就避嫌了。明年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春闱,出题肯定不会偏,会往四平八稳堂堂正正的路子走……”
小北立刻凝神细听,暗自记下。程乃轩几乎是隔天就要往自家跑一回,蹭吃蹭喝的同时顺便交流某些讯息,但许大小姐说的这些话他根本都没提起过,显然绝不是藏私,而是程乃轩根本就还不知道。虽不明白许国是生怕女婿嘴巴太大四处嚷嚷,还是借此特意想让女儿来做这个传话人,借此纠正一下她那内向的性子,可小北更明白的是,在翰林院位子稳固的许国透露的这些只言片语有多么重要。
特意绕路先把许大小姐送回家,小北看看时辰还早,就不想立刻回去。毕竟,汪孚林如今是练字走火入魔,这种时候回去也闲着没事干。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去什么书生聚集的地方,打听一下今年应试的士子中间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却只听车外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夫人,我家小姐之前忘了一句话,特意吩咐我来对少夫人说一声。”
小北打起帘子,见是许大小姐身边的一个心腹丫头,连忙笑着点了点头。那丫头屈了屈膝,随即大大方方地说:“小姐听说少夫人之前和两浙盐运使史家的两位小姐结交于杭州,特意嘱咐我来告诉少夫人,史大人之前已经卸任两浙盐运使,被召了回京,据说要进都察院。他一家人如今租住在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就是正德年间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阁老府邸隔壁。”
对于史家二位小姐史元春和史鉴春,小北印象深刻,还记得她们都是天真烂漫却又不失分寸的千金小姐,既然知道她们到了京师的下处,小北当然想着要过去一趟。让那丫头去谢过许大小姐,她就立刻吩咐车夫往西城小时雍坊去。当拐进那条曾经车水马龙的李阁老胡同之后,她忍不住撩起窗帘看那座昔日高朋满座的房子,却只见青砖围墙透出了几分斑驳,等到了门前时,她却发现赫然是一座祠堂。等看清楚祠堂对联时,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停车。
今日充当车夫的仍然是芶不平。也不知道是信任这个随从,还是因为之前车夫当得不错,又或者是熟悉京城的人情地理,汪道昆直接把人派了过来。他连忙停车之后,瞥了一眼那座祠堂就笑道:“这李阁老胡同说来也巧,前后住过两位阁老,一位是天顺年间的李阁老李贤,另外就是正德年间的李阁老李东阳。正德李阁老致仕回老家之后,这里渐渐破败了,还是几年前耿定向耿大人出于对同乡前辈的敬仰,自己出资再加上募了一些钱,修了这座李氏祠堂。”
又是耿定向?他还真是老好人,当初送了父亲灵柩回绩溪龙川村,而在京城这边,又连早已作古的李东阳旧宅都修缮过,想得还挺周全。
小北想着就放下了窗帘,让芶不平继续前行。而兴许是打开了话匣子,芶不平又继续说道:“不过李东阳这位阁老其实也颇为简朴,这宅院小得很。而他亲生儿子都死得早,后来过继了一个在膝下,有人说什么是他当初放纵刘瑾伤了阴德,我说那就是放屁……咳咳,少夫人别怪我说话粗俗,民间有些人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在芶不平的叨叨中,小北终于来到了史家的临时居所门前。因为是刚刚得到消息后过来的,她让芶不平去敲门时,特意吩咐说清楚自己的来历。不消一会儿,芶不平就回转了来:“少夫人,门房去通报了,说是今天史家有客人来,也不知道是否有功夫接待少夫人。”
有客人?
小北心里正寻思,史家大门口却已经有了动静,却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织金妆花纱袍的年轻人从门里出来,衣衫上那孔雀金线织就的折枝花图案在今天难得的太阳光底下显得闪耀生辉。认出那分明是张泰徵,小北不由得多瞅了人两眼,却不防对方竟也朝骡车看了过来。尽管她只是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可仍旧挡不住那审视的目光。下一刻,她就只见对方竟然径直走向了这边。
“当初普陀山和汪贤弟一别,这一次又在京师见面了。不过一两年的功夫,汪贤弟便已经桂榜提名,即将下春闱,实在是锐不可当。”
见对方竟然误以为汪孚林也在车上,小北知道绝不可能是芶不平传话有误,因为她只让人传了叶家之名,显然是张泰徵看到车上汪字标记。没有片刻迟疑,她就在车里答道:“张公子,我家相公这些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今天没有一起出来。是我从闺中密友处得知史大人和家眷进京,因为和两位史小姐相得,所以特意来看看。至于您对相公的这些溢美之词,我回去之后一定转告。不过我家相公常说,张公子才是家学渊源的年轻才俊,他是万万比不上的。”
张泰徵这才知道,汪孚林竟然不在车上。他已经听说汪孚林和当初同游杭州的叶家二位小姐中年少的一位结为伉俪,而从前堂姑母张氏也对他透露过,叶家大小姐聪慧沉稳,姑父史桂芳那样执拗认死理的人,竟然在其三言两语之下,就同意了史家两个表妹与她姊妹俩合股一块做生意,至于那位二小姐,似乎是个跳脱随性的人,哪样都比不上长姊。然而,眼下这位叶家二小姐说话听着绵软有礼,可最后一句话他却不知不觉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汪孚林会没事在家说他的好话?难不成是之前的举措被其察觉了什么?
可是,此时汪孚林既然不在,车上坐的是人家的妻子,他就算再不安也没法深究,只能勉强谦逊了两句就匆匆离开。这时候,史家门房方才上前来,笑说自家夫人小姐有请。原来,史桂芳这会儿并不在家里,显然张泰徵都受不了这个脾气耿直到过分的姑父,这才特意选人不在的时候过来。等到小北登堂入室,见到了张氏身边那阔别两年之久的姊妹俩,她少不得笑着行过礼。
“我今天刚知道你们到京城,就立刻当了不速之客,夫人和元春姐姐鉴春妹妹可别怪我。”
张氏并不知道门外的本家侄儿和小北那点言语交锋,见两个女儿高高兴兴上前拉了小北,仿佛一下子说不完的话,她最终却还是找了个借口离开,算是给她们腾了地方。她这一走,史家姊妹全都心中一松,史鉴春看着少妇打扮的小北,更是嚷嚷道:“小北,你这是已经嫁人了?快说说,你家郎君是谁!”
第四九八章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