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便在屋子里破口大骂,无论是那会儿躲过一劫的耿定向,还是害得自己被抓了实证的江文明和应雄,他全都骂了一通,但他骂得最凶的,还是在崇正书院把他那些打手全都打翻在地,当众让他出了大丑的汪孚林夫妻。
可一通骂完,他有气无力地趴在那儿,却不免心中窝火。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恼将上来的他不禁怒骂道:“都说了滚,还敲什么门!”
“十三少爷,是老太爷那边传话,让你去正堂一趟。”
盛祖俞当即打了个寒噤。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的爹娘人前厉害,人后对自己这儿子却宠溺得很,这世上他最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年纪顶多只能当自己父亲,却硬生生要叫一声干爷爷的孟芳,那个守备太监真是笑面虎似的人,一会儿笑容满面,一会儿翻脸就是一顿狠打!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祖父,正是因为这位老太爷当年左右逢源见风使舵,这才有盛家的今天。平日他在外面再横,到了这位祖父面前也立刻老实得如同提线木偶,更何况如今?
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憋出了一句话:“我这样子,怎么过去?”
“小的们备好了春凳,自会抬着春凳送少爷过去。”
如果是平常,老太爷还喜欢他这个孙子的时候,当然不吝多走两步来看,可自从他挨了那顿打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盛祖俞想着想着,只觉得毛骨悚然。自己都已经这个惨样了,祖父竟然连抬都要人抬着自己过去,究竟又有什么险恶的情形在等着自己?
可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门外的人说完之后就径直闯了进来,分明是祖父身边的心腹阎伯,他们这些孙子背后常常称作是阎王的。在其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抬着一张宽大的春凳。阎伯只做了个手势,两人便上前来,用粗鲁却谈不上粗暴的动作替他拉上了裤子,又把他从床上架了下来放在春凳上,这才稳稳当当又抬起了春凳。出房门的时候,盛祖俞只听得耳边传来了阎伯淡淡的声音。
“十三少爷,甭管你心里想什么,一会儿可有点眼色。盛家总共三房,老太爷从前疼你,现在长房二少爷却带来了贵人,你可掂量掂量其中轻重。”
长房二少爷?就是自己那个阴沉得和老太爷有的好一拼,让自己嗤之以鼻的堂兄?从前盛祖俞把孟芳巴结得眉开眼笑时,从来就没把长房那学老太爷却只学了个皮毛的伯父和堂兄看在眼里,可现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堂兄却带了什么贵人到家中,他心头那种不妙的感觉就非常强烈了。奈何此刻形势比人强,趴在春凳上的他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能就这么被人一路抬到了正堂。
当他勉力支撑身体抬起头,好歹看清楚了里头都有哪些人的时候,他的瞳孔一下子剧烈收缩了一下。因为客位上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中,其中一个赫然是当初在崇正书院中把自己羞辱得够呛的那个汪孚林!看到对方嘴角一挑,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抽紧了,某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更加强烈。事后他也不是没让人去打听过这个冤家对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可转眼间就被打然后禁足,除了几个丫头再支使不了别人,压根不知道对方何方神圣。
难道那次真的踢到了铁板?
汪孚林把盛祖俞这位金陵十三少的表情变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是那么没度量的人,碰到什么事都要睚眦必报,但有些能忍,有些决不能忍。别的不说,调戏女人都招惹到他汪孚林的媳妇头上来了,他怎么可能轻轻放过?再者,要不是他拦着,江文明说不得都要和班房打一回交道了。此时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十三公子,久违了。”
盛祖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趴在春凳上装哑巴,想着横竖自己这幅惨状人人都能看到,到时候装伤重就行了。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只听主位上传来了砰地一声,打了个激灵的他猛然一抬头,就只见他向来一见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似的老太爷,正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瞪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嫌恶和痛恨。这是以往从来都没有过的,以至于盛祖俞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牙齿都有些打起战来。
“没出息的东西,成日里除却呼朋唤友斗鸡遛狗,你还能干什么?汪公子夫妇同游崇正书院,你竟敢出言不逊,盛家的脸全都给你丢光了!来啊,给我拿家法来,我要亲手教训这孽畜!”
盛祖俞眼见祖父那态度就情知不好,等听到这一声喝,他更觉十万分无望。此刻爹娘全都不在正堂,可以想见他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不消一会儿,眼见阎伯竟是提着一根细细的竹杖上来,他就更加绝望了起来,使劲挣扎着爬起身滚落春凳,他便对着汪孚林那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头下去。
“汪公子,汪公子,当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大人有大量……哎哟!”
赔礼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下,那一刻的剧痛差点没让他脸上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然而这却只是个开始,也不知道亲自拿着竹杖打人的老太爷哪来这么大力气,每一下重重落在臀腿上,他就只觉得那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比起在守备太监府上挨的那一顿还要更厉害。而他看不到的是,自己的下裳已经血迹斑斑,显然那些刚刚愈合的伤口在这大力的抽打下,又再次崩裂了开来,可说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不过十几下功夫,悲愤交加的盛祖俞就昏了过去。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太爷何必如此,想来十三公子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而已。再说了,豪门世家之中,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二公子不就是沉稳有为的大好青年?”
看到那位面相阴沉的盛家二少爷对自己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说道:“再说,李小侯引荐我来见老太爷谈这桩生意,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再提起也就没什么大意思了,将来都是一家人。”
程乃轩早听说了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在崇正书院调戏小北,结果被汪孚林和小北联手揍了一群狗腿子,纨绔子弟则被扭送到了官府事后挨了守备太监孟芳一顿板子。事后他也义愤填膺,捋起袖子想要帮忙教训人,只不过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此刻见盛老太爷当堂教训惹事的孙子,他只觉得心里异常痛快,最是汪孚林肚子里蛔虫的他便立刻帮腔道:“老太爷,双木说的是,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别让小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事到如今,盛老太爷倘若还不明白这两位徽州豪商子弟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枉在商场沉浮这么多年。他看了一眼竭力抑制满脸喜色的二少爷,想都不想便点点头道:“既是汪公子如此宽宏大量,我便饶了这孽畜,只将来家中事务,再也和他无干!”
所谓纨绔子弟,就是一旦丢掉了家族庇佑,供给开销,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四八零章满是收获的回程
接下来几天,汪孚林带着程乃轩周旋于临淮侯府和盛家之间。至于小北,她当然免不了要和三个浙军旧部的聪明人打交道。
浙军不是胡宗宪的浙军,是朝廷的浙军,可是在这些被裁撤被忽略的昔日老卒眼中,当年主帅的悲惨遭遇和他们如今的境遇无疑有所重合,这就让他们无形之中把对昔日主帅的评价更提升了一步。所以见过汪孚林之后,虽然听说汪孚林为了他们奔走在南京城两家显赫门庭之中,张喜等人仍然想见小北一面。
说是男女有别,可这种事也就是腐儒道学抓住不放,底下的小民百姓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难不成嫁到普通人家的妇人成天关在家里,不下地干活,不抛头露面逛街买东西?当潘二爷带着张喜张兵兄弟出现,亲眼看到这位胡宗宪曾经抱在膝头见外客的千金大大方方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见过她一次的潘二爷毫无怀疑,张喜和张兵两人却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垂下眼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打量这位胡宗宪的掌上明珠。
结果,还是小北笑了一声:“都坐吧,不用有什么顾虑。又不是当年见我父亲,要凛凛然战战兢兢,我没他那么可怕,没法令行禁止,也杀不了谁的头。要看我就抬起头来,想当初我跟着乳娘逃出去四处奔走的时候,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就是后来进了叶家跟了我现在的爹娘,也是成天在外野着。”
张喜和张兵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可盯着人家看到底失礼,他们只能在入座之后稍稍抬起头,用眼角余光一再打量,最终无不觉得,那虽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只是娇俏甜美,可这年纪轻轻的千金往那儿一坐,谈笑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自信。在最初的沉默过后,还是张喜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没有归宗?如果知道胡部堂还有女儿活在世上……”
“现在父亲还有两个儿子尚在人世,儿子下头还有孙子重孙,那又如何?父亲只有一个,难不成浙军旧部有人指望我那两个哥哥能够如父亲一样,将来被人称之为国之柱石?我一个女流,沾不沾父亲的光都无所谓,岁时祭祀扫墓,都绝不会忘记,想来父亲不会怪我的。”
小北没有拿出在耿定向面前那样的理由,而是连续两个反问,见张喜张兵顿时哑然,她才词锋一转道:“我家相公言出必践,答应你们的事情已经去做了。但凡武艺还没有荒废,又没有固定生计的,届时都可以在镖局中得到一个位子。而就算身残,武艺也都扔下的……”
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镖局中要人扫地,要人看门,要人做饭,知足常乐,就算是挤,也能够挤出地方安顿人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拿着父亲昔日的名头,要挟你们。我们夫妻自有安身立业的本事,并不想靠父亲余荫,也不想靠你们这些记挂旧情的浙军旧部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只是不想再有何四这样耐不住寂寞和清贫,祸害了往日袍泽的家伙。之前那件事如若不是及时压下,那会是多大的风波?”
这一次潘二爷还没开口,张喜和张兵就已经站起身来。年长的张兵想也不想就开口说道:“小姐,浙军旧部解甲归田的遍布东南,这么多年了,就没人还记得我们,只有您和姑爷还肯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着想。你们的心意,我们虽不能转达给兄弟们,却一定会好好约束着大伙儿!杭州的镖局靠的是打行,再加上几位新昌高手,镇江的镖局靠的是机霸机工,常州靠的是丹阳邵大侠的女婿,我们南京的镖局绝不会输给他们!”
张喜着实后悔自己刚刚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会儿也连忙接口道:“对,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必定不会丢小姐和姑爷的脸!”
“那就谢谢你们了。”小北抿嘴一笑,站起身来万福行礼道,“也请二位代我告诉其他人,只要镖局能够开下去,其中三成股份,便分给各位从镖局没开张就辛苦操劳的诸位浙军旧部。”
见到这一幕,听到这席话,潘二爷才算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刚刚在小北行礼的瞬间,他已经从位子上猛然弹起身来,此刻也掷地有声地说道:“小姐放心,只要我还在东城兵马司一天,便会尽心竭力护持镖局一日。我在南直隶还有一些信得过的朋友,到时候一并写信给他们,请了他们同襄盛举!”
之前初到南京时,汪孚林还叹息东南各地的银庄票号以及镖局网络渐次铺开,却只有南京因为权贵如云,山头林立,插不进来,这次竟然因缘巧合凿开了一条缝,楔入了几颗钉子,他顾不得明年会试就在三月,立时三刻拉着程乃轩忙活了起来,同时还不忘给程老爷捎了个信。好在扬州距离南京不过两三天路程,程老爷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作为商场老手的他亲自和盛家接洽,汪孚林则一心一意和临淮侯世子李言恭死磨,终于在九月中敲定了合作。
而在票号银庄以及镖局开张之前,南京守备太监孟芳果是黯然下台。取他而代之的,却不再是冯保的徒子徒孙,而是一位之前和孟冲等人走得很近的司礼监秉笔,但因为此人一直礼敬两宫皇太后,所以不像孟冲陈洪那样倒霉,李太后总算还惦记着当初那点情分,没留着碍冯保的眼,就把人打发到南京来当守备。这是比去皇陵司香好无数倍的养老之地,因此这位守备太监上任之后没有多说一句话,笑纳了李言恭亲自送去的一成干股,就此心满意足。
如此一来,官面上的所有障碍算是全部趟平,至于如应天巡抚张佳胤,以及南京六部都察院那些官儿,有的汪孚林自己去拜会,有的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帮忙指路……终于在九月末,新安银庄和票号一一开张,镖局则是晚了三日,那捧场的人以及盛大的排场,在南京城里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轩终于挟娇妻踏上回程,太医院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