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涨,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汪孚林早早在外头放出风声,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他要亲自掌眼,因此汪道蕴哪怕再不高兴,可妻子吴氏在后头提领着,他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认同了儿子的抢班夺权。反倒是金宝因为此次道试落榜,而汪孚林又要成婚,行情明显低落了起来。
谁家女儿要是嫁了过去,还得伺候只大个五六岁的婆婆,这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更何况又不是亲生的,等亲生儿子生出来,金宝还能有什么地位!再说,少年神童,大了之后泯然众人矣的又不是少数!
城里暑热未退,松明山乡间的早晚却已经有了几分凉意。汪孚林这两年多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回乡小住也只是偶尔,这次备考备婚,说是水深火热,但放风的时间里骑骑马,游游泳,应社学族学乃至于各种私塾之邀,去给那些读书的童子们讲讲书,说说外头的世界,他渐渐觉得这种日子非常充实,比在外头与人斗心眼相比,反倒更轻松些。
这天一大清早,他照例在丰乐河里游了个来回,等回到岸边和非得自告奋勇在这看着的金宝会合之后,他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听到桥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哟,多久不见,孚林你这身体倒是结实多了!不过你还真是老样子,凫水的时候一定有个人看着,怪不得当年守了我三天。”
汪孚林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汪道贯。想到昨晚上还没听到这位叔父回来的消息,这会儿人又是骑在马上,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道:“叔父不会告诉我说,这是走夜路回来的?”
“当然是坐船,哪敢走夜路,不怕像你当初坐轿子那样被人打闷棍?”汪道贯毫不客气地揭了汪孚林的短,随即跳下马来,双手扶着木栏杆笑道,“怎么,就没想着教金宝凫水?听说你那未婚妻也是个能下水的,回头一家人都能入水如履平地,那不是佳话?”
这家伙什么耳报神,小北在西湖下水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
汪孚林暗自腹诽不已,动作利索地擦干身体迅速披上衣裳,这才开口说道:“金宝当然已经学会凫水了,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他这个救生员。叔父看到没有,旁边还有个羊皮圈,浮力很大,真要是出了问题,单纯会凫水,救人也可能出问题,还是这样最保险。”
“你小子做起事情时,那是常常不顾后果奋力一搏,没想到平时居然这么谨慎。”汪道贯看到了那羊皮版救生圈,虽觉得好笑,打趣了一句之后便正色道,“大哥上京之后就是北巡蓟辽,再回京应该在明年。你若今年科考能拿到明年乡试资格,便明年秋闱后再进京。京师居大不易,一个举人和一个秀才的分量截然不同,故而大哥吩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你先拿到乡试资格。孚林,你脑筋手腕远胜同龄人,但功名二字,不可或缺!”
“叔父,我这才十六,你们这样殷切希望,我实在是压力山大啊!”
汪孚林自嘲了一句,随即不等汪道贯说什么,他就耸耸肩道:“总而言之,我尽力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
汪道贯自然知道这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意思,却也当然不会点破。南直隶之地,科考比乡试难,乡试比会试难,哪怕一般的才子也会折戟,但也不是没有特例的,比如当年弘治年间有名的苏州四大才子,唐寅便是中了解元仍然一路蹉跎。可是,如徐渭徐文长那样赫赫有名的才子,不就是连个举人都没中?哪怕提学大宗师是赏识汪孚林的谢廷杰,哪怕方先生是押题高手,哪怕柯先生是备考高手,在实力还说不好的情况下,一切都却还要赌在运气以及手段上。
叔侄俩攀谈片刻,汪道贯又告知汪孚林,汪道会要先到府城县城见一些人,尤其是丰干社中的那些成员,还要去见一些歙县以及其他徽州五县的乡宦,言下之意便是要借汪孚林这场婚事,把松明山汪氏的声势进一步造起来,同时推动族长汪道涵在婚礼之后开宗祠祭祖。总而言之,用汪道贯的话来说,他的婚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松明山汪氏一场难得的盛事,办得要多大有多大,不惜一切代价。
对此,汪孚林这个晚辈哪还有什么话说,唯有在心里头打鼓。只希望到时候能少折腾他一点就行!
第四五五章结婚是件力气活
松明山村距离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三十里,但却是松明山汪氏的起源,再加上众多支房族人大老远从扬州赶回来,汪孚林的婚礼举办地自然不会再选其他地方。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叶家送嫁妆,还是汪孚林去迎亲,这来回三十里山路全都是第一道关卡。
至于叶家那边,苏夫人通过水路从宁波接来了叶老太太,同时还有整整两条船的叶家族人。哪怕当初还和弟弟闹矛盾要打官司的叶家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竟然都坚持了一定要参加,苏夫人的几个妯娌也众口一词地表示要来添箱。懒得和他们争执的苏夫人也只好听之任之,抵达之后就以徽宁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实在是太小为由,包下了附近的一座旅舍,只把叶老太太接了去同住。即便如此,她又不能拦着人家不让登门。
叶家三兄弟看到老幺叶钧耀现如今竟然连升三级,是这座从五品按察分司衙门的主司,从前因为分家的那点芥蒂似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话都拣好听的说。叶钧耀起初倒还觉得飘飘然,听多了就烦了,到最后不得不把母亲给请了出来,以自己公务繁忙为由,能少见尽量少见三个兄长。然而,送嫁妆的这一天,他却没法阻止这自告奋勇要去松明山村的三人,只能反反复复叮嘱叶小胖。
“看住你三个伯父,万一他们有什么丢脸的举动,你就……”犹豫了好一会儿,叶大炮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去找你姐夫解决他们!”
叶小胖还以为老爹有什么杀手锏,到头来竟然还得靠汪孚林,他忍不住流露出鄙视的眼神,随即就在叶大炮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之前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这才回头做了个鬼脸道:“爹,您就放心好了。咱姐夫那是什么人?怕他的人叫他灾星,敬他的人叫他财神,我那三位伯父战斗力这么弱,怎么敢轻易挑衅?再说了,松明山现在是贵宾云集,他们算什么!”
“臭小子!”叶钧耀笑骂了一句,等叶小胖跑出去和其他人会合了,他才忍不住捋了捋胡子,心里百感交集。
想当初刚见到汪孚林那会儿,人还在歙县学宫打功名保卫战,他只觉得这小秀才挺不错,能读书,也能对付得了泼皮,如此自己才洗脱了连带的污名。接下来一次又一次,新官上任的他就是靠着这么个帮手,过五关斩六将突破无数难关,最终稳稳当当一个徽宁道入手,顺带还赚了个女婿!
得意洋洋的叶钧耀差点没把胡子揪下两根来,随即却是低声嘟囔道:“可要是照我挑中孚林的标准,明月的夫婿该怎么选?”
考虑到可能会没事找茬的言官,尽管叶钧耀已经不是府县主司这样的父母官,嫁女儿也不是娶妻娶媳,但叶家和汪家还是早早就商量好,一切走古礼,也就是嫁妆也好,聘礼也好,全都一切从简。所以,从府城出去的送嫁妆队伍在平民百姓看来,那叫一个寒酸,和从前那些徽州豪商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有早些时候看到过汪家下聘礼的人,则是一面比划,一面摇头晃脑。
“总共三十二抬嫁妆,正好称了汪家当初那十六抬聘礼。据说聘礼中竟然有真正的大雁,此外就是一些很寻常的衣裳首饰书画什么的。汪家说了,还清旧债再加上修缮祖宅,聘礼只能一切从简,这也是圣人古礼,还请叶观察和夫人见谅。又说嫁妆也不妨一切从简,汪家看重的是人,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这倒是真难得,如今咱们南直隶哪家有钱的嫁女又或者娶妇,不是铺张豪奢?是不是叶家这次嫁的是庶出的次女,所以才……”
“这你就不懂了吧?是汪家老员外亲自去求亲的,说是菩萨托梦给老安人,就是要二小姐才匹配汪小官人,更何况你没见这次两家来了多少客人?叶家亲族都从宁波赶过来了,汪家那些几十年都没回过家乡的也都从扬州赶回来了,还有不少其他徽商,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先生,茅鹿门先生,新昌吕公子,这样的名人还很不少。说到这场面,胡部堂五周年祭的时候,也就是如此了。要是真的挑嫡庶长幼,叶家会有那么多亲戚过来?”
外头闲话如何,叶小胖当然不会在意,他虽说在父亲面前那样说,可真正走在去松明山的山路上,他还是非常注意自己那三位伯父的言行举止。好在一路上这三人都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心下稍稍一松。等到了地头,瞧见他们主动落在后面,让自己这个小舅子负责一应接洽事宜,他这才高兴了起来,待人接物之间,尽显到徽州这两年多历练以来的成长。
他是早两天才从松明山刚刚回到城里去的,这一趟回来自是老马识途。等到嫁妆安放好,他被汪孚林提溜着去见那些贵宾,早就把三位伯父丢在了脑后。他一个个人见下来,一会叫先生,一会叫伯父,除了曾经见过的茅坤何心隐等人,到最后他压根分不清楚谁是谁。直到好容易昏头昏脑地出来,他才一下子惊觉,揪着汪孚林的袖子便怨气冲天地说:“好啊,姐夫,你耍我!”
“嗯,这下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苦了吧?虚名害人啊,上次胡部堂五周年祭我好歹是躲在后头的,这次谁都想考我一下,我躲都躲不掉,就快疯了!”大倒苦水之后,汪孚林见叶小胖一脸的心有余悸,就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说,“好了,你就是体会一次而已,金宝和秋枫这次才叫是痛并快乐着。几位赫赫有名的名士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一番熏陶,他们一定会终身难忘。”
要换成自己,恐怕真的要哭了……
叶小胖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随即想到了一件事,赶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汪孚林:“我说姐夫,你这些天被操练得这么惨,明天晚上你行不行啊?”
汪孚林显然没想到叶小胖竟然会问这种话,愣了一愣之后,等到叶小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方才气急败坏:“好啊,你小子给我回来,看我打不死你!”
然而,仿佛是一语成谶,次日凌晨,迷迷糊糊被人拽起来的汪孚林就真正品尝到,任人摆布的傀儡是个什么滋味。因为迎亲要来回走六十里山路,所以一大早就要出发,在叶家行完礼之后接了新娘子回来则是立刻返程,这才可能赶得上黄昏的婚礼。所以,天还黑着就被拖起来,一层层他根本弄不明白的东西往脸上涂,一件件名目繁多的衣服往身上套。他不得不庆幸婚礼是在八月二十六,天气已经不算太热,否则若再早个十天半个月,他非得中暑不可!
他倒是想要反对涂脂抹粉的,可是,抗议无效,反对无效,汪道贯和汪道会这两位叔父亲自压阵,吕光午在后头看着,成功镇压了他的所有反抗又或者试图逃跑的迹象。好在等到最后铜镜拿到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不算太惨不忍睹,也就是和唱戏的小生差不多。自告奋勇来陪绑当傧相的程乃轩也没好到哪里去,难兄难弟两个你眼看我眼之后,同时叹了一口气。
上马出发,带着花轿以及吹吹打打的一帮仪仗以及随从离开松明山,历经一路跋涉进了府城,汪孚林已经被捂出了一身白毛汗。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叶家门前的拦路虎要解决,按照礼法那一套程序要走完,又是行礼又是磕头,到最后汪孚林听着叶钧耀和苏夫人照本宣科似的那番训诫时,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因为……叶家这边的一套流程终于快走完了!
汪孚林被折腾得惨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汪孚林还只是涂脂抹粉,顶多抹些头油,她却还有满脑袋的首饰要插戴!虽说汪孚林只是秀才功名,按道理她也就是顶多借用下最低品的凤冠霞帔,毕竟母亲的封赐还没下来,可吕光午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顶虽不逾制,用料却实打实的凤冠,漂亮是漂亮,可沉也是真沉。哪怕是她从小上房揭瓦爬树飞檐走壁无所不为,戴上之后脑袋也已经不会动了。因此本该大哭一场辞别父母姊弟,她连哭都不敢大哭。
因为压得她连和母亲抱头痛哭都难能!
而被这两年来蹿高了好多的叶小胖给硬是背上了轿子,小北还没来得及坐稳,那轿子就已经摇摇晃晃抬起来了。在城里还好,出城之后,闷在轿子里的她就立刻体会到了类似于晕船那种滋味,幸好苏夫人给提早备了糖块以及蜜饯,她好容易才勉强忍住了。一早上就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又不敢喝水,当花轿在半路上唯一一次停歇的时候,她只能悄悄把窗帘揭开一条小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那条缝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一张大花脸,顿时吓了一跳。
汪孚林也同样被轿子里那张盖头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