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都写封信,我和姐给你捎回去!”
汪孚林刚刚还真的差点会错了意,听到小北这么说,他方才觉得很不自在。不论如何,哪怕之前有口信捎回去,见到程老爷和程乃轩之后,也一度写过一封信寄回去,可毕竟出来这么久了,家里那一堆老老小小指不定记挂成什么样子,金宝还因为这个考砸了道试。眼看小北似笑非笑磨墨铺纸,他提着重若千钧的笔杆子,哪怕他如今的文采写起八股文都头头是道,这封信该怎么起头却着实犯难。
到最后,他不得不干脆多费了许多功夫,从汪道蕴吴氏这对父母,汪元莞和汪二娘汪小妹这三姊妹,再加上金宝秋枫,乃至于叶县尊和苏夫人,总共写了四封信,洋洋洒洒用了一沓小笺纸,手都写酸了。好在都是平实的白话,倒也不用字斟句酌。可当叶明月找了一堆信封过来,让吹干墨迹的小北帮忙装的时候,汪孚林却注意到信封还多了一个,不由得纳闷地看着这位叶大小姐。
“你这个米业行会的撒手大掌柜就不给那些粮商写封信,顺带也安抚一下你那个受惊过度的小伙计?”
第四四一章隐伏杀机为哪般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尽管汪孚林不是李白,而且这时候不是三月,他又是从扬州城南靠近长江的渡口送人,而非从黄鹤楼送人去扬州,可他遥望着那条船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逆行西去,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浮出了这两句诗。可相比当年孤寂的李白,他的身边却还有一个实在是可靠得过分的臂助。此时此刻,那装着一百两金锭的包袱便被吕光午毫不在意地提在手上,就仿佛是三两棉花,甚至还有兴趣和他开玩笑。
“别看了,船都没了,有时间在这儿耽搁伤春悲秋,还不如赶紧办完事回去娶媳妇!”
“吕师兄,当初头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大为敬畏,可现在你越来越像平常人了,这算不算褪尽风流显本色?”
“原来是小北走了,你也敢叫出这一声师兄了。”吕光午哂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英雄也好,勇士也罢,就和田间地头的老农,贩夫走卒一样,全都不过是普通人,世人的敬畏,归根结底只是外在的东西。我不过生来有幸在名门,若是在寻常农家,此时此刻说不定也是一样为天灾惊慌失措,为了温饱活命而挣扎求存。何先生曾经说过,出身不一样,地位不一样,责任就不一样,只可恨世上太多太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
汪孚林早就觉得何心隐这人生错了时代,而吕光午这个何门弟子此刻语出惊人,他当然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叶明月和小北姊妹一行人上的是西去芜湖的船,而他和吕光午此时坐的则是横渡长江前往镇江府治所丹徒县城的渡船。因为两人还带着马匹的关系,渡口所有渡船中载重能力最大的这条船上,除却艄公父子就只有汪孚林和吕光午两人。此刻他们这一番闲谈,艄公全都听在耳中。老艄公一面叫着帮忙的儿子把好舵,一面却是好奇地问道:“两位官人看样子非富即贵,说话却这样实在,真难得。听说淮扬那边发大水,二位这是打算到丹徒避一避?”
“也是也不是。”汪孚林想想丹徒就在长江对岸,他便有意问道,“听说应天巡抚张部院如今正好在丹徒,是不是也为了防水患而来?”
“朝廷的官爷有什么打算,我一个艄公哪会知道。”老艄公立刻大摇其头,想了想就说道,“倒是听说镇江府内卫所官兵有调动的迹象,说是严防有盗匪借着大灾之年肆虐。”
卫所的官兵在调动?
本以为张佳胤匆匆赶到镇江府,是因为淮扬水患的关系,可听到卫所调动,汪孚林立刻和吕光午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是带过兵的,前者则是听说过这年头调兵是何等严格的,所以对这个消息都深感震惊。哪怕这年头的巡抚大多挂着提督军务,又或者协理军务之类的名头,可除非是什么谋反叛乱乃至于倭寇之类的大事,谁敢轻易调兵?更何况,应天巡抚还不像浙江巡抚手下好歹还有一支当年浙军被精简下来的抚标,调的又直接就是卫所的兵。
汪孚林又探问了老艄公一会儿,发现实在问不出什么,他便决定先到丹徒再说。果然,下船之后进城时,他便发现盘查比往日严厉了许多。只不过,城门口的地方搭起了很多临时性的简易木棚,显然是为了给逃难过来的灾民居住的。可是,从淮扬一带一夜被淹,此后只过去了短短三四天的情况看起来,如今这里头的灾民林林总总加在一块也还不到二十个人,显得稀稀落落不成气候。
而与此相比,那些全副武装守城门的兵卒就显得阵仗太大了!
“相比于灾民的人数,这些窝棚你不觉得搭得太多太整齐了?”
听到吕光午这话,汪孚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零零散散的灾民,点了点头说:“从淮扬那边过来,一定要渡过长江,渡口那些船总不会免费载客,能够到这里的人更不至于连进城住客栈的身家都没有,反而要在这种地方栖身。而且我们之前出了扬州城一路南行就发现,越是往长江这边,水势就越低,如仪真县等等就是比丹徒更好的选择,他们没道理非要想办法渡江到这边来。”
他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相反,这阵仗更像是在遮掩什么,比如说,调动卫所官兵这件事。”
“嗯,进城再说!”
丹徒作为镇江府治,其中自然有府衙和县衙两套班子。汪孚林只随便找人一打听,就得知应天巡抚张佳胤正逗留在府衙,少不得立刻赶了过去。远远看见府衙门口时,他便发现,雨中竟是站着几十个兵卒,一眼看去身姿挺拔,很难相信是号称软蛋的地方卫所中出来的那些屯田兵。那种依稀似曾相识的精气神,他记得应该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发现过。
便是在歙县养老的戚良以及那些戚家军老卒!难不成是……
汪孚林还只是猜测,吕光午就完完全全是确信了。他和徐渭徐文长曾经交情匪浅,可徐渭却偏偏在前途失意之中干出了杀妻这种荒唐事,他虽不至于与其割袍断义,但实在是看不过去其这种把气都撒在女人头上的疯劲,只在徐渭下监后派人送过东西探视,自己再未出面见过。至于胡宗宪的其他幕僚部将,他并没有太深的交往,除却何心隐这位老师。但有一个人他却见过很多次,那就是名震东南的戚继光。
戚家军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张佳胤只不过是应天巡抚,手怎么都不可能伸到蓟镇去。戚继光自己也不可能有派兵到南直隶的胆子。既然如此,那么定然是朝中有人支持这么做。而有这样实力的人,包括即将成为两宫皇太后的陈氏和李氏,包括小皇帝,但理应不是这三位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者。所以,最可能撺掇两宫和天子,让戚继光拨出这么一小队人马,而且还能从北到南畅通无阻,在高拱罢相后不数日就来到镇江的,恐怕就只有两个人了。
张居正和冯保。
不等汪孚林和吕光午接近府衙,就已经有兵卒上前阻拦,举手投足之间,那种久经战阵的剽悍气息显露无疑。汪孚林心中再无迟疑,立刻跳下马来,拱了拱手说:“在下徽州歙县松明山生员汪孚林,有伯父原福建巡抚,现湖广巡抚汪部院的名帖,只在雨中不好取出。我身后这位是当初解桐乡之围的新昌吕公子,这位军爷可否容我到门房说话?”
就算戚继光此次受命派兵,也应该不是到了蓟镇之后练出来的北方兵,而是之前跟随去蓟镇的东南兵,这样口音上不会出现太大问题,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肯定知道在福建打过倭寇,肯定知道和戚继光很有交情的福建巡抚汪道昆,肯定知道解桐乡之围的吕光午!
果然,一听汪孚林这自我介绍,这番话又说得谦逊客气,那刚刚满脸公事公办模样的兵卒立刻露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吕公子和汪小官人,请随我来。”
尽管他们临行前受了戚继光严命,到了镇江府后一切都听张佳胤的,不许泄露身份,可是在相关人士面前,自然一切好通融。这个查问的兵卒带了汪孚林和吕光午进府衙门房,见两人全都没有问他们来历,汪孚林又爽快地拿出名帖,声称是受命从扬州来的,求见应天巡抚张佳胤,他就立刻答应前去代为通报。片刻功夫,打了个来回的他就笑容可掬地进了门房。
“张巡抚正在府衙三堂,请两位过去说话。”
上一次见张佳胤的时候,汪孚林还记得这位应天巡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颇有魄力,可如今时隔数月再次见面,他就发现张佳胤的双眼深深凹陷了下去,显然已经至少几日不眠不休,脸色也非常糟糕。见到他的时候,张佳胤勉强挤出一个比较和蔼的笑容,反倒对于吕光午显得有几分怠慢。
“汪贤侄说是刚从扬州过来?运河满溢,淮扬几成泽国,我已经听说了,你此来说是为了扬州之事,不妨尽管直言。”
汪孚林此刻满肚子疑问,但他当然不会忘记程老爷的托付,当下将买粮的事情说了。而吕光午也并不在乎张佳胤的态度,直接从背上解下了一百两黄金的包袱放在地上。这时候,汪孚林才开口说道:“淮扬水灾,城中商人必定会趁机哄抬粮价,所以我不敢到市面上去收,更怕波及镇江府粮价。所以,听说张巡抚已经到了镇江府,我只能厚着脸皮前来求助。”
听到汪孚林是为了买粮而来,张佳胤登时踌躇了起来,但脸上的阴霾却消解了几分。尽管淮扬并不属于应天巡抚管辖,而是划到了凤阳巡抚,但隔着一条江的地方遭受了那样的大灾,若是他限制粮食出境,必定会被官场民间无数人戳脊梁骨。更何况,一群盐商都有这样的觉悟,替官府募资买粮,他岂能坐视不理?可是,如今最棘手的却是那一条上命……
“张巡抚,去丹阳那边的人已经回来了,已然生擒活捉妖人邵芳!”
听到外间那一声禀报,汪孚林只觉一颗心猛地一跳,随即迅速和吕光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瞬间,他就只见这位新昌吕公子眉头一挑,眼神中竟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厌恶。
第四四二章邵大侠的末路
就知道那帮军汉做事不牢靠,这种事就不能回头再禀报吗?
张佳胤差点没被这不合时宜的消息给噎得闭过气去!幸好,之前叶钧耀在歙县令一职交割之前就给他送过陈情,言说邵芳在歙县引起的种种事端,其中包括挟持汪孚林脱身那一段,简直是把邵芳给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方才委委屈屈地说,若非是生怕有碍视听,早就不管不顾让事情上达天听了。想到这里,知道汪孚林和邵芳有仇,见这小少年眼下满脸错愕,这位应天巡抚总算平复了一下心情。
“邵芳交通阉宦,阴结权贵,妖言惑众,更多行不法,甚至和盗匪之流勾连,其罪非同小可,故而本部院身为应天巡抚,当将此等妖人绳之于法。汪贤侄几次三番洞悉此人奸谋,一度深受其苦,今后便能高枕无忧了。”说完这话,他立刻亲自来到门边,开门对外头低声呵斥了几句,随即才重重关上了门,重新回到了主位上坐下,只一只手却在扶手上不断轻轻敲着,显然心底绝不平静。
汪孚林尽管已经猜到了戚家军跑来镇江是另有目的,可真正确定了这个消息,他却没有多少报仇的痛快,反而对京城那对外相内相的联盟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前脚刚刚把高拱给踹下台,后脚就立刻拿问邵芳,而且算算时间,很可能是隆庆皇帝刚刚驾崩,高拱还没下台前,他们就立刻到蓟镇调人,然后把高拱赶下台之后就立刻火速把人送到了镇江,这是什么样的效率?
“多亏张巡抚明察秋毫。”汪孚林装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长揖行礼,随即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日后不用提心吊胆怕报复了。”
张佳胤很满意汪孚林这样的态度,刚刚外头人泄露消息的那点恼火也随之烟消云散。然而对于买粮的事情,他哪怕身为巡抚,却也知道很难去强迫商贾豪族出卖粮食,转念一想便计上心头:“至于你说的买粮一事,本部院会命人接洽府县衙门以及粮商,不过,若真的要效率最快,你不妨到邵家走一趟。邵家乃是丹阳豪族,但邵芳却只有一个三岁独子,据说邵家常年积存有万石以上的粮食。如今别的商贾豪族惜售,邵家却不可能有那样的底气。”
汪孚林完全没想到张佳胤会抛出这样一个方案来,愣了片刻,他便笑道:“邵芳咎由自取,若是其存粮能够周济淮扬百姓,也算是功德一件。只不过,我们就这样赶去丹阳,恐怕有些不妥,能否向张巡抚讨个人情?我想见邵芳一面,如果可以要他一封手书,去他家里应该更顺利,当然,这信可以让人验看一遍。”
张佳胤和南直隶巡按御史蔡应阳不一样,并不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亲信,而只是在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