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总总装了一匣子。至于叶明月,他就更加省事了,反正当初最早被人嘲笑吃货就是因她而起,他索性就让严妈妈送过去一个能做宁波菜和徽菜的厨子,省得她们不习惯口味。
尽管徽商们正在等着程老爷对汪道旻以及那些商人们采取应对措施,但程府却是外紧内松,程老爷甚至还有工夫拿着当年举人的架势,来指点汪孚林和程乃轩的制艺。汪孚林对此很欢迎,毕竟柯先生平日不拘一格,可负责应试教育的时候比高考老师还要凶残,各种题海战术用得得心应手。
要说八股文,并不像后世某些人驳斥得那样一文不值,要知道他当年上学时那些议论文记叙文乃至于给材料作文,还不是另类八股,只不过结构没有要求那么严谨而已。后世的高考作文尚且都有佳作,更何况如今这文道至上的年代?明朝开国这一百多年来八股高手辈出,历经发展形成的八股文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程老爷当初能中举人,也算是此中高手,和柯先生一搭档,这师资力量顿时平添五成战力。
当然,真正的儿子总是被他训得狗血淋头,汪孚林则是每每受赞扬。
当这天傍晚程老爷又是故技重施时,程乃轩终于再也受不了了,梗着脖子顶道:“爹你太偏心了,柯先生也说我和双木的水平不相上下,我的文章哪有你说的这么糟糕!”
汪孚林见程老爷立刻一瞪眼睛,他成天被程老爷当成鞭策程乃轩的标杆,实在有些无奈,这时候便干咳道:“程兄,你还没明白程伯父的心思?不夸你是怕你飘飘然,所以他越是满意你的成绩,越是要把你批驳得无所是处,天底下当爹的大多都这样。你和程伯父继续,我先出去透口气。”
见汪孚林溜得飞快,程乃轩登时向父亲看去,见其脸上果然掠过一丝不自然,他一下子就信了。可积威之下,他哪敢调侃父亲,只能在那嘀咕道:“可成天只训斥却没夸奖,就不怕我给压垮吗?双木他爹就不是这样的,我看他对双木是说一句都怕重了,每次都是和颜悦色的。”
正走到门口掩上门的汪孚林听到这话,差点没呛出来。真当他爹汪道蕴不想摆父亲威风?那是根本就摆不起来!老爹当年那些不靠谱惹出了多少事端,而他则是无可奈何擦屁股解决了多少麻烦,所以老爹才会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又被吴氏给压住没法出邪火,只能对他客客气气好不好!
就在这时候,汪孚林听到前头一阵喧哗,登时有些奇怪。他连忙叫了墨香出去打听,不消一会儿,墨香就一溜烟跑了回来,却是脸色煞白。
“汪小官人,外头说是皇上……说是皇上龙驭上宾了!”
皇帝驾崩?真的驾崩了?等等,按照历史,隆庆皇帝该不该是年中这时候驾崩的?
汪孚林却只是稍稍有些惊讶,想的却不是这消息的真假又或者震撼力,而是历史对不对。可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史学家,想了片刻就放弃了。而在他发呆的这当口,墨香已经不管不顾冲进了屋子,显然是为了把这个大消息告诉程家父子。不消一会儿,程老爷就脸色铁青地从屋子里出来,后头还跟着同样大为震惊的程乃轩。
尽管从表面来看,天子是谁,对于他们这些并不在官场中的人影响非常有限,可有些问题不得不往深处思量。
比如说,隆庆皇帝即位至今,这才是第六个年头,而且年纪也算不得很大,据说太子也还小,怎会就驾崩了?会不会是宫中又或者京城有什么事变?大明开国至今,已经有过两次少君登基,第一次是英宗,结果有土木堡之变;第二次是武宗,结果先有刘瑾,后有江彬等人借豹房危害一时……现如今太子也不过八岁,不说别的,若是重蹈覆辙,这天下岂不是又要乱了?
“遇到这样的噩耗,只怕官府忙着国丧还来不及,其他的应该再也顾不上了。”程老爷第一时间清醒过来,随即苦笑道,“幸好田间地头已经提早开镰了,否则万一被什么见鬼的御史弹劾国丧期间割稻有失敬意,府衙断然不敢坚持。”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程老爷竟然会提到这一茬。后世丧礼也有各种各样的禁忌,可比起这年头那就真是简略太多了,尤其是国丧。他心有戚戚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在心里默默地想,高拱是不是正自以为是托孤重臣,于是打算大刀阔斧干一场,借由大权在手的威势把冯保给赶走?而邵芳是不是也正进入死期倒计时了?说实在的,高拱距离他实在太遥远,而且胡宗宪能够平反昭雪终究有其支持之力,邵芳之前又只是自作主张,他没有理由迁怒于那位首辅。
当然,他也没能力做什么,他不过是惠州歙县松明山的一个小秀才,不是救世主。现在他救不了高拱,以后他应该也救不了张居正……那么将来,他能否挽救得了萨尔浒大败?是否能够停止满清入关的铁蹄?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能够感觉到,在如今这夏末之际,已然有了一丝微微寒意。
第四三六章罢相的余波
天子驾崩的消息由各路信使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送到各地,沿途知会官府,所以扬州官民得知此事的时候,距离隆庆皇帝驾崩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天。
从国初开始,天子大丧都是有定制的,再者不少官员六年前就曾经历过嘉靖皇帝的大丧,所以也算有经验,可问题就在于这猝不及防四个字。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府衙摆香案,从主司到属官齐齐换上乌纱帽黑角带,四拜听了天子丧告之后,上上下下就张罗着换孝服,以及哭灵事宜。
至于民间,则不至于要换麻布丧服这么麻烦了,只不过穿三天白衣而已。三日之后,嫁娶饮酒全都没有限制,这是太祖洪武皇帝留下的旧制,这么多年来全都是如此实施,常常被臣民称之为仁政,但头三天却还是需要克制一下的。哪怕寻常平民之家不至于有人时时刻刻窥伺动静,可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一时嘴馋而在这三天中犯禁,程府亦然。
由于和官府的特殊关系,程府的消息也远比普通人灵通。什么高拱、张居正和高仪三位阁老受命为顾命大臣,什么张居正和司礼监太监曹宪往天寿山勘察陵寝,什么大赦天下,蠲免除金花银外的夏税秋粮……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消息之中,汪孚林最留意的是皇后陈氏以及皇贵妃李氏虽未正式尊封太后,但李氏的称呼在新君祭祀天地太庙临朝之后,已经改成了圣母皇后。而高拱则是迫不及待地推出了五条要加紧实施的新政,措辞竟是异常强硬。
尽管距离京城数千里之外的扬州,感受不到那种皇位更迭的汹涌暗流,但汪孚林从这些消息当中,还是嗅出了几分紧张。然而,三日丧服过后,官场民间虽不能说一片欢腾,扬州城内却已经恢复了往日人声鼎沸,商旅云集的富庶和繁华。各种花街柳巷照样人来人往,酒肆饭庄觥筹交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皇帝换个人当而已,反正都是朱家嫡亲父子,和寻常人关系不大。至于对于少君的担忧,也不过少数官员和有识之士暗地里议论两句。
被这国丧一搅和,几乎没人在乎之前传闻中的黄河水患了。而巡盐御史那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事,掣验官盐的工作再次被拖延了下来。这一天,亲自去了几个盐场的汪道旻匆匆赶回了扬州。利用程老爷的承诺,他此行又敲定买下了两百万斤余盐,送了其中第一批五十万斤回到扬州,眼看这些盐船被人从船上卸下存入了堆栈,他立刻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巡盐御史衙门。
正打算请人进去通报的时候,却不防里头程老爷带着那个叫双木的少年出来,两边一打照面,他顿时冷笑了一声。
“程兄倒是稳坐钓鱼台啊,你就不怕今年收不到余盐,你这个盐夹(加竹字头)祭酒丢了人望?”
“多谢汪兄操心了。”程老爷面色丝毫不变,淡淡地说道,“国丧期间,也正好歇一歇,银钱虽好,可也是赚不完的。”
汪道旻险些被程老爷这话给噎得背过气去,正要反唇相讥,却不防一骑快马风驰电掣一般行来,在衙门前头堪堪停下,紧跟着一个人急匆匆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个踉跄险些倒地,继而就不管不顾快步冲进了衙门。见此情景,紧跟着程老爷的汪孚林忍不住回头望去,就只见此人径直冲往巡盐御史理事的大堂,不过数息功夫,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惊呼,继而就是碰翻了什么东西的声音,然后是重重的拍案声。
“怎么可能!”
汪道旻眼神一动,程老爷已经对门前张头探脑的门房说道:“汪老爷来拜访侍御大人,还请替他通报一下。”
这话明里是说给汪道旻通报,实际上却不外乎是撺掇人借机去看看怎么回事,那门房自然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了进去。汪道旻见程老爷竟然利用自己这一来去打探消息,顿时有些恼火,可他也同样好奇到底又有什么新消息,当下也翘首往里头张望。这一来一去,却是足足有一盏茶功夫,先头那门房这才走了回来,和去时那兴冲冲的脚步相比,这时候他却走得很慢,显然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话。
此时此刻,耐不住性子的汪道旻已经快步迎上前去,低声问道:“侍御大人怎么说?”
“京城出大事了。”那门房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又往四周围张望了一下,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首揆高阁老被罢相了,而且勒令即日回原籍,不许在京城停留!”
不论汪道旻也好,程老爷也好,面对这个比隆庆皇帝驾崩更突然的消息,他们全都呆若木鸡。高拱自从复相入阁以来,那可谓是所向披靡,李春芳、殷士儋、赵贞吉一个个全都被他赶出了朝廷,而如徐阶这样的前任首辅也遭到了凌厉报复,隆庆皇帝对其信赖备至,以至于人在朝中说一不二,之前还是顾命大臣之首,怎么说罢相就罢相了?小皇帝才那么点年纪,两宫又是女流,怎会突然下这样的决心?
可震惊归震惊,对于盐商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意更加重要。汪道旻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开口说道:“朝中大事,却与我等商人无关,你既然通报了进去,我这就去见侍御大人。”
然而,汪道旻这一步才刚刚迈出去,那门房就将他死死拦住了。不等他发火,门房便客客气气地说道:“侍御大人说了,今天不见客。”
一下子碰了这么个钉子,汪道旻那憋屈就甭提了。看到那门房回了原位,他看到程老爷哂然一笑就施施然走了,后头那小少年则是对他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他登时更加火大,忍不住拔腿就追了上去。
“难不成又是你捣鬼?”
这一次,程老爷没接话茬,汪孚林却笑了笑说:“汪老爷也是常来常往巡盐御史衙门的人了,怎么就忘了一件事?据说里头那位侍御大人,是先头首辅高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等程老爷和汪孚林上了马车离去,汪道旻方才忍不住使劲拍了一下额头——他刚刚还说什么朝中大事和商人无关,这下立刻就有关系了!那位两淮巡盐御史没了朝中的大靠山,主要的精力绝对都会花费在如何保住官职以及前程上,哪里还有工夫周顾其他?偏偏他为了抢在程老爷之前把余盐都收购上来,压根没时间到这里来打通关节,这下子要耽误的时间就多了!
最要命的是,此次余盐一多,回头盐价应声下跌,哪怕程老爷手头的盐不如他多,说不定反而还能赚一票,这时候时间就是金钱,他一定得见人一面!
而同车回去的程老爷和汪孚林,在最初的一程路上各想各的心事,到最后,还是程老爷先开口问道:“孚林,高阁老此次被罢黜,继任首辅的,应该就是和南明先生同科的张阁老了。先前南明先生就有回朝任少司马的传闻,此次恐怕会铁板钉钉。如若到时候南明先生同意你一块跟去京城,还请你带上乃轩同行。他性子冲动浮躁,在那种大环境里沉淀一下压一压,对他日后有利。至于一应开销,自有我程家担当。”
程老爷您想得真够远的!
说实话,汪孚林真不太想去京城,那个漩涡连高拱这样的权相都能吞进去,更何况他这么个小秀才?没见就连叶大炮,他也处心积虑地替人谋求了一个徽宁道的差事,以防这位准岳父在京师一头撞进什么是非圈子?可是,张居正当权,如今汪道昆与其似乎正处在蜜月期,高升是十有八九的,而松明山汪氏现如今就只靠汪道昆一个人在前头顶着,要有点什么闪失,还真是后继无人。
“如果伯父他日真有此意,我当然不会忘记程兄的。”汪孚林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程老爷,但他还是补充道,“至于开销,程老爷供给程兄虽是天经地义,可程兄只怕不会接受,我就更加不好意思了。虽说京城大居不易,可我们到时候也就是要个立锥之地,若是真的过不下去,再来求助程老爷不迟。”
程老爷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