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方才仿佛刚发现似的,笑着迎上前去。
“程兄,不介意我带几个不速之客前来吧?今日盛会,若是能让淮北淮南合二为一,却也不失为美谈。”
程老爷见四周喧闹声须臾停息,无论那些晋商还是江右商人,又或者是自己这一边的大部分徽商,人人都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想来我等虽为商人,可这最简单的道理还是应该懂的。”
这年头的盐商大多重视子女教育,因为并非原籍扬州,让子弟寄籍扬州科举只有少数人能够办成,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把嫡亲子侄送回原籍应考,所以盐商队伍本身便是一个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团体。故而程老爷引用的这两句话,几乎没人会听不懂其中深意。这下子,本想借此来个下马威的汪道旻登时面色一沉。
“要知道,两淮盐业分成淮南淮北,这本来就不是各商帮所定,而是朝廷所定,汪兄把淮北的各位引到这里,又说想要将两淮盐业连成一片,未知巡盐御史那边可点了头?若是没有,私下串联,有害盐业,这种大帽子扣下来,恐怕我们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罪不起。各位觉得呢?”
程老爷不过三言两语,连消带打,把汪道旻寄予厚望的这些淮北盐商立刻就划归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一时间,场中气氛登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持。几个淮北盐商情知不妙,正想试图打破僵局,却没想到汪道旻突然开口问道:“程兄这是觉得我今天好心没好报,带人反而带错了?这倒是好生霸道,我等虽也有子侄,可谁都没带来,你却带着两个程家子侄,这莫非便是盐夹(加竹字头)祭酒的特权?”
尽管这话问得刁钻刻薄,可汪孚林站在程老爷身侧,却发现这位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当然能理解程老爷这会儿的淡定,别的问题不能取胜,就抓住这种小辫子穷追猛打,汪道旻的段数实在是太低了,也难怪松明山汪氏近年来在两淮盐业的份额每况愈下!
汪孚林倒是有心反击一下,可现在他算是程老爷的随员,用不着展示自己的战斗力,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他就犹如通常那些跟在长辈身后的晚辈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实少年的样子。而他这样一副神态落在了程乃轩眼里,程大公子甭提多鄙薄了。
也就是这些不认识人的家伙才会上当,否则汪孚林要是火力全开,他老爹都不用上了!
然而,接下来程老爷的应对却不像刚刚那么犀利,而是哂然一笑道:“今日虽是会商大计,可谁都没有说只能一人前来,不能有子侄随侍。汪兄若是不满,大可派人回去把你儿子接来。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谁也不会有意见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哪有什么一言九鼎的盐夹(加竹字头)祭酒气势,活脱脱一个爱子的父亲形象,一时间四周围顿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而汪道旻虽气了个半死,可却知道自己若真的按照程老爷的话,去把家里的长子次子接来,那就绝对要上当了。憋着心头一口气的他只能冷冷扫了程老爷一眼,冷哼一声便和自己带来的七八个淮北盐商入了会场。
尽管人是带进去了,但在场的其他商人此刻无不心里有数,别的不说,有程老爷刚刚那番话垫底,至少这七八个淮北商人绝对不可能发挥出什么作用。
一时间,进场的进场,留下和程老爷说话的说话,当最终到了巳时,得了邀约的人全都来齐之后,程老爷便授意关上了新安会馆的大门,以防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搅局。而跟随程老爷前往作为会场,据称可以容纳一百人的议事厅时,程乃轩忍不住问道:“爹,这新安会馆造得这么俗气,听说里头的房间更是陈设奢华,收费昂贵,甚至还住过巡盐御史,而这次会商也定在这里,莫非此间主人和汪道旻他们有什么勾结?”
这话刚说完,程乃轩就看到汪孚林斜眼看他。而汪孚林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新安会馆就是你爹的房子,其他几位和他交好的盐商出钱出力请人布置采买,归根结底,这股份里头,你爹占了百分之六十的大头。”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程乃轩顿时郁闷得无以复加,这到底你是我爹的儿子,还是我是我爹的儿子!
“当初我来扬州的时候,新昌吕公子曾经特意提过这里,还问我要不要住进去,我怎么会不去打听一下?和扬州的程府一样,这里也是别人当做代价抵给你爹的产业,你要觉得俗,自己花钱改装就行了。”
见程乃轩又被汪孚林说得哑口无言,程老爷不禁微微一笑,随即说道:“孚林,一会在里头见机行事,为免汪道旻提早察觉,我便如乃轩一般称你双木,想来你的名声在徽商之中纵使不小,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乳名。”
汪孚林当即点点头:“行,我就听程伯父的。预祝我们此次旗开得胜。”
“那就好好唱一唱大戏吧!”
程乃轩这就更郁闷了,他们俩唱戏,他算是干嘛的?满脸纠结跟着进去的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笑眯眯地对自己说道:“今天你爹才是主角,咱们就是帮忙搭台子唱戏的。要想当主角,先当跑龙套,努力吧,少年!”
第四三二章交椅之争,以退为进
徽州乃是朱子故乡,尽管如今理学在新安六县也早已不是唯一的主旋律了,可并不妨碍几个从程老爷手中接下改造活计的徽州盐商在折腾这座新安会馆的时候,在其他的地方一个劲地奢华铺张,以吸引那些有钱的徽商,甚至其他地域的商人下榻此地,可在装饰议事厅的时候,却一切都往庄重大气的方向走。
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轩跟着程老爷踏入此间的时候,甚至觉得里外根本就是两个地方!
而汪孚林最在意的是,这大厅中的格局怎么就这么聚义厅呢?左右两侧分成三列,总共是六列三十六张椅子,一溜都是酸枝木,现在左边坐的是徽商,右边是晋商和江右商人,至于汪道旻以及他带来的淮北商人,这时候却满脸的恼火,因为他们全都尚未有位子。
作为所有盐商当中最后一个进大厅的,程老爷不等汪道蕴开口说话,他便干咳一声道:“汪兄的位子,我原本在左面咱们徽商当中,以及右面两大商帮之中,全都给你预先留了出来,可你事先不曾说过会带着淮北的诸位过来,所以新安会馆未免有些措手不及。我说句实诚话,当初装修改造这座会馆的时候,里头的陈设全都是鲍黄两位仁兄淘澄的,紫檀交椅一色订做了三十六把,想着平时够用,贵客临门也绝对绰绰有余,可今日人一多,未免就匀不过来了。”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汪兄和诸位不介意,我这就让人立刻送八张花梨木的椅子来。”
此话一出,满堂登时都是嗡嗡嗡的议论声。花梨木的家具放在寻常百姓家算是顶尖了,可实际上却明显要次紫檀交椅不止一等。也就是说,程老爷是借此给了汪道旻三种选择。
要么就归于徽商中;要么就和那些晋商江右商人一块;要么就和这些淮北商人一起自成一派。尽管第三种看似能够组成颇为可观的势力,但代价就是汪道旻之前勾搭的两大商帮全都会与之决裂,而淮北商人是否愿意奉其为首,却还尚未可知!
直到这时候,程乃轩方才明白,老爹不是只会在自己面前板脸训斥,在外人面前竟也是如此精明厉害的一个人!如果说从前他对于读书就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眼下就更加对老爹心生向往了。
读书有什么好的,如叶钧耀这样有汪孚林帮忙,自身也颇有能力和骨气的官员,还不是动辄遭倾覆之危?
汪道旻没想到自认为有绝对震慑力的好棋,程老爷竟然翻手为云覆手雨,转眼间就让他陷入了两难。他拉来的淮北盐商大多是野心勃勃,打算在淮南这些产量丰沛的盐场插一脚,通过拿到这边的盐引,然后在这边支盐,这样就可以通过收购余盐这样一个借口,通过官府掣验,把早就通过私盐贩子囤积在手的私盐变成官盐,从而牟取暴利。自从偶尔打听到这条路子之后,他便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机会,今天又怎么能轻易抛弃盟友?
“既然没有紫檀椅子,那就去搬八张花梨木就是!诸位从淮安过来,我汪道旻略尽地主之谊,便与各位同坐,也好为各位答疑解惑今日之事。”
听到汪道旻的回答,程老爷丝毫没有意外,当即一摆手让人去安排,紧跟着,他方才带着汪孚林和程乃轩徐徐走向了主位。然而,说是主位,这里却没有位子,而是只有一个站位。这是当初发现议事厅犹如水浒中的聚义厅排位之后,程老爷提出的改变方式。排位座次结合年龄以及姓氏笔画为序,至于被公推为盐夹(加竹字头)祭酒的,则立于主位与其他盐商一同议事,如此上位者不能妄自尊大,其他人也不会觉得受人压制。
汪道旻自从程老爷得到这么多拥戴后就很少来新安会馆,晋商和江右商人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今见程老爷真的大大方方就这样站在主位上,他们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然而,等到程老爷掷地有声地提出今年的余盐买入方案的时候,下头却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程老爷竟然表示,入秋之前,不准备买入余盐!
“这是为什么!”汪道旻已经霍然站起身来,“莫非程兄去年自己赚得盆满钵满,今年就要阻碍大家发财?”
“当然不,无论是晋商的诸位,还是江右商帮的诸位,又或者是淮安来的各位,若要收余盐,尽可随意。我可以在这当众撂一句明话,从即日起,我一粒余盐都不要。至于新安的诸位,如果愿意信我,那便请留下来听我一言。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吧?”
尽管程老爷这地位若是出尔反尔,显然不但折损招牌,还会从此被人瞧不起,可汪道旻却还是不依不饶,当即沉着脸道:“口说无凭,程兄可敢立字为证?”
这下子,徽帮盐商们全都回过神来,慌忙力劝程老爷,可程老爷却淡淡地说道:“双木,乃轩,你们去取纸笔来!”
众人眼见程老爷今天带上的两个少年赶紧去张罗了文房四宝来,程老爷当堂一蹴而就字据,甚至晋商和江右商人们也觑着空子上来讨要,最终乱哄哄的一帮外人须臾散去,终于有心急的徽商忍不住叫道:“程兄,你这又是何苦,难不成我们徽商窝里斗,还要成全外人?”
“你们可知道,汪道旻去年吃了大亏,今年卯足了劲早就开始接触下头的灶户,而且还提高了价格。这些家伙明里今日来会商,实则近日已经几乎收尽了富安、安丰、梁垛、东台、何垛、草堰、角斜栟茶、丰利、石港、金沙、余西、吕四这淮南淮北产量最高的十二个上场余盐。所以,他们已经做到了让你们措不及防。”
见下头一个个盐商全都惊疑不定,甚至有人还破口大骂了起来,程老爷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是,有时候抢得先机未必是好事,落在后头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瞒各位,从去岁我收了那二十万引余盐之后,就曾经放眼于那些中下场,今年累计收到的余盐,已经并不小于去年的数目,悉数运于邵伯镇。而余盐若是收入太多,对市场会造成怎样的冲击,大家应该心里有数。各位既然公推我为盐夹(加竹字头)祭酒,就请相信我这一次,我可以当堂立下字据,如若有变,这些余盐还如同去年那般分配。”
如果没有程老爷挑明晋商、江右商帮,包括来自淮北,籍贯则是天南地北都有的那些盐商已经收尽了十二个上场余盐,徽商们也许还会反对一下,更何况程老爷表示自己手里也有所囤货。眼下众人议论纷纷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听程老爷的。毕竟,去年他们跟着程老爷,那一票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他们的信任之源。
等到众人纷纷答应了退去,刚刚人满为患的大堂须臾之中变得空空荡荡,程乃轩忍不住问道:“爹,你和双木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这还叫唱大戏?根本就是戏还没开锣就完了好不好!”
“今天是前戏。”汪孚林见程乃轩满脸的错愕,他不禁无可奈何地说,“别看我,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程伯父另有打算的。话说今天对付汪四老爷那一招,实在是高明得很,程伯父又让我学了一招。”
“首鼠两端的人弱点自然大。”程老爷微微笑了笑,随即便说道,“如果没有贤侄和吕公子打探到的这些消息,我也未必下得了决心。人心贪得无厌,去年二十万引余盐,今年便想要四十万五十万甚至更多,我本来就打算稍加抑制,却没想到竟然会……不过,毕竟有可能是一场弥天大祸,我等也应该想想办法。”
“只怕官府报喜不报忧,未雨绸缪的事,少人肯做。更何况,只是迹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