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酒?怎么又喝上了?”
小北听到声音,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便咯吱咯吱笑了起来:“是乔姐姐找出来给我的,她亲手酿的极品百花酒,比我们之前喝的强多了,牛四爷真是好福气!再说我在厨房也是给她添乱,就被她塞了这么个酒壶赶出来啦。”
说这话的时候,小北还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随即把酒壶递给了汪孚林,眼睛亮晶晶的:“你尝尝看,甜而不腻,比金华酒更好!”
眼见得人竟是起身跌跌撞撞冲到厨房去拿杯子,汪孚林不禁异常无奈,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没事逗她玩。等到小北拿了两个小巧的瓷杯回来,他接了在手,却抢过酒壶不让她倒,死活哄了她靠着栏杆的座位上坐下,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她说话。等她渐渐迷迷糊糊眯起了眼睛,再也记不得要喝酒的事了,他才松了一口大气,随手脱了外头大衣裳给她严严实实盖好了。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瞧见乔翠翠用托盘装着几盘菜肴从厨房出来。
“就醉了?虽说百花酒后劲大,可竹姑娘的酒量还真是不怎么样。”见小北的身上盖着汪孚林的外套,乔翠翠又笑问道,“不知汪公子和竹姑娘是……”
“她是我未婚妻。”汪孚林对这个一度以死明志的姑娘颇为赞赏,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和邵芳有些恩怨,之前一度被他用来挟持脱身,是她去求了吕叔叔出面来追,这才算是让我得以脱身。”
乔翠翠之前已经听说了汪孚林那颇为不错的身世,得知小北竟是他的未婚妻,她吃惊得差点没端稳托盘。好一会儿,她才轻吁了一口气道:“我这样一个沦落人,她竟然丝毫不嫌弃,我还以为她只是吕公子的远房族亲。都说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没想到还有竹姑娘这样的奇女子。”
“她呀,确实够奇了。”汪孚林笑了笑,随即再不提小北的事,言简意赅地自己招揽牛四,将来会在丹阳设立镖局,以及吕光午收徒的事情说了,见乔翠翠目露异彩,旋即盈盈下拜,他立刻虚扶道,“乔姑娘不必客气,相逢即是有缘。楼上吕公子应该正在教授老牛,你不如再等会儿上去。”
“好。”乔翠翠二话不说点了点头,随即把托盘以及上头的那几道点心和汤羹搁在了小北身侧,这才笑道,“我到厨房再去做些,这些汪公子你请慢用。”
汪孚林目送人离开,这才紧挨着小北坐下,毫不客气地随手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等到吃完又喝了一碗雪菜肉丝蛋皮羹,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把旁边小丫头睡觉不老实伸手给弄落下的外衣重新盖好。
“成天就知道叫我吃货,什么时候你也能做点好东西满足我这吃货的胃,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第四二一章婿不类翁
什么样的岳父,什么样的女婿。
尽管邵芳对女婿沈应奎的其他方面不太满意,但能读书是秀才,又有一身不凡的膂力和身手,最关键的是不喜沾花惹草,就连丹阳练湖这花魁大会,竟也是第一次参加,因此,他固然会挑剔沈应奎不求上进,太不会用心计,可在其他地方,却一直觉得自己这女婿是最出色的。此时此刻,他包下了练湖边上一座稍微有些偏僻的小酒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把沈应奎给训诫了一番。
女婿如半子,邵芳平日对沈应奎又素来极其照应,因此沈应奎自是赔笑低头听训。邵芳也当然不会提起自己连番算计汪孚林却遭受重挫,能够平安脱离徽州,那还是靠着挟持汪孚林这种狼狈经历,只能竭力把汪孚林刻画成阴险狡诈卑鄙的典型。可是,他看着沈应奎那嘴上答应,脸上却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就知道对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也难怪,沈应奎自从上次见过吕光午之后,就将其奉为师长一般,汪孚林又在外头口口声声把吕光午叫做吕叔叔,沈应奎怎会相信他这一面之词?
“唉,江湖诡诈,但朝中风云突变就更加诡诈,你如此一条肚肠通到底,让我今后怎么放心得下?”
沈应奎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天生不喜欢和人斗心眼,再说不是还有岳父您吗?”
如果没有我时又怎么办?邵芳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却知道说再多也是白搭。尽管如今朝中高拱情势占优,但他总觉得心里不怎么安稳,然而高拱都有那样的口信捎来,他不能再轻易跑到京师去抛头露面,写信更是不可能,也只能把隐忧也好,不安也好,全都深深地压在了心底。不论怎么说,高拱也是熬过了嘉靖年间那段最艰难日子,又先后把李春芳殷士儋排挤出内阁的强人,更得天子信赖,只要步调稳健,张居正纵是再有设计又奈他何?
一夜花魁大会结束,邵芳带着沈应奎前脚刚回到邵家,后脚吕光午和汪孚林小北也带着随从一块回来了。昨夜严妈妈没有跟着,而是留守在邵家,一见小北脸上还带着宿醉的困意,赶紧硬是把人推回了房中补眠,少不得又客客气气提醒了汪孚林几句。汪孚林心里大叫冤枉,可还不得不乖乖答应着下次一定看好小北。
然而,对于他来说,如今最为要紧的还是接下来的打算。徽州府衙那边,就算知府姚辉祖再强势,背后更有张居正,不可能无限期地扣着一个堂堂捕盗同知,他必须从邵芳这里讨个交待才行!
当然,直接找邵芳是下下策。于是,同样一夜没怎么睡觉的汪孚林先回房蒙头大睡了一上午,等快中午了起床之后,便找人打听了一下邵芳的女婿沈应奎在哪。得知此人上午兴致勃勃找吕光午练了一个多时辰,并未离开邵家,而邵芳却正好不在家,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助我也,立刻直接找了过去。
一进院子,他就看到精赤上身的沈应奎正提着一桶井水从头往下浇了下去。尽管如今是四月天了,可井水冰凉刺骨,那身上顿时蒸腾出几分热气。
“沈兄果然好体魄!”
“咦?”沈应奎转过身来见是汪孚林,连忙丢下手中木桶,就这么迎了上前,“汪贤弟找我?”
“沈兄还是换了衣裳再来说话吧。”汪孚林见沈应奎如此不拘小节,顿时笑吟吟地说,“真是羡慕你这好身体,不像我前次大冷天里在西湖里喝了几口凉水,就被人逼着喝姜汤在床上捂了两天。”
“哈哈,倒是我疏忽忘了!”虽说沈应奎有些好奇汪孚林大冷天竟然会去下西湖,可眼下自己这样光着身子却是不恭敬,他立刻告罪一声回了房去。
他这一走,汪孚林环视这座院子,就只见和他们住的客院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院子里不见有下人,显得寂静而空旷。不一会儿,身着儒衫装束一新的沈应奎就大步出来,刚刚还用井水冲过的头发上,此时此刻也戴上了如意巾。可其他书生穿上身显得文绉绉的行头,沈应奎硬是穿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武来。汪孚林端详着人不觉莞尔,随即就说道:“昨日相借沈兄两千银子,今日来见,本是为了商讨这还钱的问题。”
“这急什么!”沈应奎半点不在意地摇头说道,“你若是不凑手,以后再还就行了!”
这人真豪爽!
如果是邵芳,坑了也就坑了,可坑沈应奎的话,汪孚林就觉得过分了。他想了想,当下笑道:“那这样,听说丹阳全鱼宴是有名的,一块去品尝如何?”
沈应奎这才露出了喜色,二话不说点点头道:“也好,不过我也算是丹阳半个地主,我做东,汪贤弟你可别和我客气!对了,吕公子那……”
不等沈应奎说要相邀吕光午,汪孚林就立刻轻咳一声道:“其实吕叔叔昨晚刚收了牛四爷为徒,在画舫教了他整整一晚,一宿未眠,这时候肯定正在房中休息,回头再邀他就是。”
沈应奎这才刚知道吕光午竟然在丹阳收徒,一时间啧啧称羡,仿佛很遗憾为何不是自己这么好运。一直到了丹阳城中一座以江鲜出名的酒楼,他还在那纠结,直到汪孚林一口答应回头帮忙说和,他才没了懊恼之色。
这全鱼宴自然不止是十道八道江鱼这么简单,却是看人头给分量,正好能让人吃得畅快,却又不至于过饱。从红烧鮰鱼、刀鱼面再到秧草鳜鱼、糟熘鱼片……七八道菜吃得唇齿留香,汪孚林顿时有些遗憾这次被邵芳挟持上路,来不及带上辣椒,否则还能来一道香辣鱼块过过嘴瘾。
两人一来一去,很快就混熟了,沈应奎自然而然就问起汪孚林刚刚说的下西湖,当听说陈老爷设下鸿门宴,又让名妓色诱,汪孚林竟然扑通一声跳下水,然后栽赃了那个柳如钰推他下水,他差点为之喷饭,却是拍着桌子说:“好,汪贤弟你真对我脾胃!我对青楼女子其实不能说瞧不起,如昨晚乔姑娘那样的,那真的叫人竖大拇指,可有些矫揉造作的实在让人生厌,你说的这种一面苦苦哀求一面还下手暗算的,有那下场真是活该!”
汪孚林说这件事,也是为了进一步试探一下沈应奎的为人,这时候终于差不多放心了。因此,他当即笑着说道:“沈兄这作风果然英杰,和令岳父大不相同……啊,看我说的什么话,这道河豚做得真是鲜美,我从前生怕有毒,从不敢吃……”
尽管汪孚林突然岔开话题,沈应奎还是听清楚了那前半截,倏然面色一沉。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筷子,声音冷冽地问道:“汪公子你把话说清楚,我家岳父乃是赫赫有名的丹阳大侠,怎是我能比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这么一瞬间,汪贤弟就变成了汪公子,汪孚林不禁暗叹,但同样确定,邵芳没有对女婿提及此事。他同样放下筷子,淡淡地说道:“沈兄既然逼问,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你知道我此次为令岳父请到丹阳做客,究竟是为什么?”
不等沈应奎追问,他就继续说道:“邵大侠虽是人称丹阳大侠,但只因为一点恩怨,竟是煽动群盗齐聚徽州,而后在歙县令叶县尊有意放出一名盗匪追查此事的时候,又煽动新任徽州府捕盗同知因此兴师问罪,事情败露,他当初在湖广的案底被曝光,就挟持了我,这才得以平安脱身。”
尽管汪孚林言辞简略,可该说的还是都说清楚了,沈应奎不禁又惊又怒,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如果不是吕叔叔出手相救,只怕我这时候还不得自由。要说整件事的起因,在于当初的湖广汉口镇。”
有道是疏不间亲,可汪孚林知道邵芳那下场,此刻干脆决定先把沈应奎点醒再说。接下来,他说得很详尽,甚至连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绘制影子图形,如今邵芳在湖广乃至于徽州全都遭到了通缉一事也如实告知,至于王二狗的化名,他就暂且隐下了,以免沈应奎受的刺激太大。临到末了,他方才说道:“原本邵大侠到了高资镇,已经打算放了我,但我来都来了,便索性和吕叔叔一块到了丹阳。毕竟,徽州这桩案子,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收尾!”
此时此刻,沈应奎听着大侠那两个字,不禁觉得异常刺耳,更让他心里如同针刺的是,听汪孚林的口气,吕光午很清楚邵芳的那些举动,可之前他请求指点的时候,吕光午一点口风都不露,竟然对他还一如往常!早知道如此,他就回常州去了,哪里还会留在丹阳如此丢人现眼!
岳父怎么能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应奎脸胀得通红,汪孚林顺势说道:“既然对沈兄说了这些,我希望你劝告一下邵大侠。既不是官府中人,何必管朝堂倾轧?”
劝告?须知昨夜他还在对自己说,要多用用心计……沈应奎一言不发径直起身,等走到包厢门口时,他才转过身来深深长揖,随即有些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汪贤弟,我先代岳父给你赔个礼。”
见沈应奎消失在门外,汪孚林虽说觉得如此必定有伤那对翁婿的关系,却也不觉得后悔。
尽管理论上的株连很少会牵涉到出嫁女以及女婿,可邵芳牵扯到朝局太深了,天知道以后怎样?沈应奎这样一个昂藏汉子,要因为邵芳倒霉那就可惜了!而且无论如何,这一席话总能够倒逼一下邵芳!
第四二二章我不想再看见你!
昨夜的花魁大会并未照着预想进行,又或者说,从那些机坊的东家竟然开始为了一个乔翠翠大动干戈,由此惹出了吕光午出手,汪孚林竞价之后,一切就完全偏离了轨道,因此,邵芳一大早回来之后,便顾不上连夜困顿,又去见了那些和花魁大会相关的人士。毕竟,吕光午和牛四的帖子是他出面弄来的,席位也是他安排的,他还得对人解释缘何藏着掖着汪孚林的真实身份,反正善后事宜很不少。
尽管他因为助高拱复相而黑白两道通吃,但大喇喇坐在家中凡事差人去做,则很容易造成别人不快,所以他宁可亲自出面。
然而,当邵芳疲惫地回到家中时,面对的却是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什么?汪孚林竟然邀了姑爷,两人一同出门去了?”邵芳见管家讷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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