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道守了多久的他忍不住摇了摇脑袋,低声说道:“不明白就不明白,相信爹总没错。”
“说得好。”
骤然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金宝吓得浑身一激灵。等意识到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人已经站在他身边了。往四周围瞥了一眼,发现这会儿正好没什么其他人,他就小声禀报道:“爹,我在这里守着的这些时间,往这边巷子进来的是总共二十五个人,三拨是结伴的,其他都是单人;出去的是十一个人,两拨结伴的,其他都是单人。至于四周围除了做小生意的,并不见什么人一直呆着没挪窝,应该没人在监视这里。”
汪孚林刚刚仓促之下,只嘱咐了金宝望风的时候要注意些什么,没想到小家伙竟然死记硬背全都做到了。他笑着点头夸道:“很好,回头奖你一本书!”
对于金宝来说,书比糖果蜜饯这种奖励要诱人得多,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夸奖,他一张脸立刻绽放了欣喜的笑容。等到汪孚林招呼他往后头大街上绕,他一句也不多问就跟了走。走在路上,汪孚林又随手买了一包南瓜子塞在他手里,那种打发小孩子的感觉让他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欢喜雀跃。
就在父子两人一前一后仿若闲逛的时候,后头却渐渐有呼喝开路的声音。汪孚林靠边回头一看,却只见是一行人簇拥着一乘两人抬的青绸轿子过来了。
看那方向仿佛是往县衙后知县官廨去的,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动,暗想之前也忘了问别人,叶县尊是否带了家眷上任。当那轿子经过身边的时候,他赫然发现有一只纤纤素手拨开窗帘,露出的脸正好和他对了一眼。他本来还饶有兴致地期待千金闺秀露娇颜,谁知道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登时吃惊地连退两步。等到正好侧头一看,他发现刚刚看到的那面孔和身边卖面具的摊子上一张鬼面具一模一样时,轿子已经抬过去了。
而除了他之外,其他路人也有陡然发出惊咦的,显然是被那张面具给吓得不轻。而这时候,轿子那窗帘方才倏然落下,里头传来了银铃一般的轻笑声,随即就昙花一现听不见了。
汪孚林有感于那轿中人的捉弄人,突然只见一只蝴蝶竟是追着那轿子飞舞,不知不觉吟了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一旁的金宝眼睛一亮,连忙问道:“爹又做了新诗?”
吃这一句一问,汪孚林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连忙站住郑重警告道:“你可千万别学秋枫,下次我吟诗不许随便往外头传。比如这一首,那是宋时苏学士的《蝶恋花》,张冠李戴的话,我和你都得被人笑死!”
看来回头一定得找上一堆唐诗宋词给家里这两个小的补课,否则日后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教训完金宝,见其有些尴尬地点头答应,汪孚林见一旁这摊子上还有好些各式各样的面具摆着,突然饶有兴致地拿下其中一张:“刚刚那张鬼面具似乎是大鬼,这张小鬼倒是挺合适……金宝,过来,这个给你!”
那轿子的窗帘须臾又撩开了少许,依旧是一个女子戴着那张鬼面具。她往后方汪孚林这边连看了好几眼,恰好看见了汪孚林取下一张小鬼面具,套在金宝脸上的情景。见他脸上洋溢着犹如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她看了好一会儿,窗帘方才再度放下,这张一路引来好一番哗然的鬼面具,便就此消失无踪。
当汪孚林带着头戴小鬼面具的金宝从后门进了马家客栈时,迎上来的秋枫唬了一跳,怎么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汪孚林竟是随手也丢给了他一张,继而就笑呵呵地往自己脸上套了一张,却是老虎面具。这时候,金宝总算瞅着机会,一把将脸上那让自己尴尬不已的东西取下来,随即就看到汪孚林那样子,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正当汪孚林催促秋枫也戴上瞧瞧的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咳嗽。
循声望去,他就只见堂屋门口赫然站着一个四十出头,山羊脸,吊眉毛的中年人。他有些纳闷,赶紧取下了面具,看了秋枫一眼,后者捧着和金宝一模一样的一张小鬼面具正发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连忙低声提醒道:“小官人,刚刚小人忘了提醒,冯师爷来了好一会儿。”
冯师爷?哪来的?上次端午节他问叶钧耀时,这位知县相公可还慷慨激昂地说,孤身上任乃是古来先贤之风,昨晚上又那么心急火燎地召见自己,也没见有别人在旁边谋划出主意,什么时候就多出来个师爷?
想归这么想,汪孚林还是上前几步,客客气气拱了拱手道:“不知冯师爷驾到,刚刚失礼了。未知有何见教?”
冯师爷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起头听叶县尊说你身体不适,回乡休养,如今既是又进了城,缘何不到学宫报请?”
咦?一个师爷问自己这个生员为何不去县学上课,这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不是已经对叶钧耀诉了苦,眼下这冯师爷怎不知道?
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晕了。幸好他素来见机很快,既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便索性客客气气实话实说:“有劳冯师爷亲自过问。其实,学生身体尚未痊愈,此番进城,是为了家父被佥派粮长之事。家父行商在外多年,很少回来,如今学生进学成了生员,家父却无端被佥派粮长之役,学生不得不走这一趟。”
冯师爷那张山羊脸登时怒容满面:“什么时候歙县竟然沦落到要派生员家的粮长了,简直荒谬!这等事你就应该第一时间到学宫禀报,自己在外乱撞有什么用?我这就去县衙拜见叶县尊,若有结果再使人告知于你!你身为生员,需得时时刻刻记牢以学业为重!”
直到这冯师爷自说自话扬长而去,汪孚林还是没反应过来。没来由吃一顿教训倒无所谓,这番话里告诫的成分不少,但也带着好意。可一个师爷不是应该辅佐县令吗,怎么口口声声全都揪着县学的事情?于是,他又看向秋枫,带着疑惑问道:“你确认这位是冯师爷?”
秋枫见汪孚林满脸不信的样子,他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不会有错的!小的从前在歙县学宫,几乎天天都能见冯师爷。”
这就更不对了,师爷怎么会呆在学宫里?汪孚林已经糊涂得无以复加,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说,冯师爷天天呆在学宫?”
“冯师爷是歙县县学教谕,自然是天天在学宫。”
听到这个回答,汪孚林简直瞠目结舌,差点没咬到舌头。冯师爷是专管生员的教谕?这到底什么乌龙?
等到仔仔细细盘问了秋枫,汪孚林这才明白,乌龙的是自己,不是别人。这年头还不比后世,师爷并不仅仅是对幕宾的俗称。县学里头的教谕训导可以被人称为师爷。知县知府特聘的那些教导子弟的门馆先生也就是西席,也可以被人称为师爷。至于那些正宗的绍兴师爷,虽说蔚为成风,可也还不至于一定不可或缺,一县反而未必有一个。
第三十七章好为人师的李师爷
尴尬归尴尬,但这位冯教谕……不,冯师爷表现出来的刚正态度,还是让汪孚林有几分感慨。但他心里知道,这位特意跑到县衙去帮自己据理力争,结果恐怕不容乐观。因为那位倒霉的叶县尊自己也被胥吏拿捏得结结实实,否则就不止答应在今天早堂上骂人一顿,而是直接免人之职,把这件事办结了。
“此也师爷,彼也师爷,师爷何其多也!”
嘴里念叨着这话,汪孚林便径直进了堂屋,随之突然想起冯师爷刚刚那样儿,仿佛是等了自己好一阵子,不论怎么说,作为一县教谕,这态度有些太主动积极了。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把自己叫去歙县学宫吗?如此一推敲,冯师爷的刚正就有些打折扣了。
如果没有前时那风波连场,只怕他一个道试挂榜尾的区区小秀才,怎么也不至于让人如此关切!所以说,名声这东西还是很要紧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汪孚林便开始推敲起了今日和刘会的那番会面。正想得入了神,他就只觉得身后有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背,扭头一看却发现是小心翼翼的金宝。面对他的目光,金宝便小声说道:“爹,外头又来人了,是县衙李师爷。”
又是一个师爷!
这次,汪孚林学乖了。他定了定神,仔细地问道:“哪来的李师爷?”
“是县衙叶县尊身边的李师爷,我特意跑去问过掌柜,掌柜说他是前几日刚刚聘来教授叶公子的门馆先生。秋枫生怕爹在屋子里有事,不方便人进来,请他暂且在外头雅座奉茶,爹要去见他么?”
“见,当然见!”知道这次才是正主,汪孚林不禁从心里舒了一口气。幸好他刚刚没在冯师爷面前说漏嘴,否则把此师爷当成彼师爷,那就麻烦大了!
这年头大多数客栈都是前店后院,和现代酒店一面做住客生意,一面做外客生意一个道理,马家客栈自然也不例外。金宝提到的雅座,位于前头大堂旁边单独辟出来的小隔间,尽管也不隔音,也不隐蔽,但金宝和秋枫双双往门外犹如警卫似的一站,汪孚林进去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安心。
而这种安心,仅仅维持到他见着里头这位李师爷为止。
之前那位冯师爷虽说已被证实是汪孚林自己的误解,但从长相来看,至少还是符合一个饱经沧桑,颇有阅历的师爷特征。而眼下这位身姿笔挺,容貌俊朗,眼神黑亮,乍从卖相来看,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可问题在于……乍一眼看上去,年纪比他顶多大几岁的光景,绝对不到二十!
想到之前同样让他吃惊非小的前户房司吏刘会,再看看眼下这位李师爷,汪孚林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该嘀咕叶县尊的大胆用人不走寻常路。好在金宝打探下来的情况是,对方是教书的门馆先生,也就是西席,而不是他理解上的那种师爷。
心里腹诽,汪孚林表面上还是对这位李师爷客气而恭敬。而对方显然也不是那些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老油子,还礼之后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信手递了过来:“汪小相公,今日我来是奉东翁之命给你送信,顺便也捎两句话。东翁说,你的事情他会想办法,但听说令郎也随之进城来了,若是成日东奔西走,恐怕会耽误学业。如今东翁长公子业已读过四书,正在跟着我习春秋,所以东翁的意思是,想请令郎每日一同修习。”
汪孚林双手一捏信封,就知道里头顶多一张信笺,这一分神,李师爷那前半截话他就没怎么注意听,等听到后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头看着这位捎口信的李师爷,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薄薄一张小笺纸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意思直截了当。
那位叶县尊表示,身边虽有几个仆人,但跟到县衙这么久,说不定会和胥吏勾结,而本地收的就更不可靠,因此不敢赋予完全的信任。所以,建议他让金宝每日前去县衙后廨,以和其长子一同读书的名义,负责传递两边的消息,如此外人只会认为叶县尊纯粹一片惜才之心。
至于对李师爷这么个人则是重点指出,才学卓著,堪为人师!
汪孚林盯着这薄薄的信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默不做声地将信笺重新折好放进信封里,这才开门见山地向李师爷问道:“恕我直言,我之前听说,叶县尊上任以来并没有聘师爷,不知道李师爷是如何入幕的?”
“当然是毛遂自荐。”年近弱冠的李师爷从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宁国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乡试亚元,可十六却会试不第。因家里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却立誓举业不成何以家为,于是决定找个别人搅扰不到的地方清净读书。听说歙县叶县尊求贤若渴,我就登门自荐,教授其长公子。不想长公子年方十二才刚读了四书,资质庸碌,我实在不耐烦,本打算辞馆,没想到东翁竟然要请令郎陪读,我一时好奇,索性亲自来了!”
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算起来李师爷今年应该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举人!是已经可以谋一个训导教谕这样的学官,甚至到偏远小县当个县令都没问题的举人!所谓亚元,并不是一个名次,而是解元之后从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统称为亚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这年头绝对不可小觑。
更难得的是,人家很重视金宝!
汪孚林对李师爷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对那句举业不成何以家为却不以为然。别看举人考上了,可当年祝枝山那样的才子,从举人考进士也铩羽一次又一次,这要是李师爷万一也这么倒霉,他家里人岂不是要急死?只不过,有这样一心一意投身科举的人愿意给金宝讲春秋,他却觉得非常幸运,当下毫不犹豫,立刻把金宝从外头叫了进来,把事情直截了当挑明了。
金宝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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