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也有不少人对官府这样的告示嗤之以鼻,但随着官府甚至重金悬赏匠人去硝制贼人的首级,更多人动摇了。冲着传言来的,无非是求财,可如今财宝连个影子都没有,却已经有一伙人被抓了,风险不言而喻。眼看这么一桩案子可能会惊动上头好几级的官府,县衙甚至都已经建议民众不要出城了,万一接下来关闭城门满城大索,到时候他们岂不是要被人一锅端?
在这种谨慎的思维下,从傍晚一直到城门关闭前,尽管县衙已经告示百姓不要随便离城,可还是有不少自称行商的人嚷嚷说什么城中有悍匪出没,呆在这里不安全,面色惶急地要求出城,无一例外全都是行色匆匆,行囊中甚至还藏着简易的朴刀或是匕首,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对于这样往日都需要严加盘查的对象,胡捕头和赵五爷带着刑房那些老手,采取了放掉大多数,扣下一小撮的策略,把之前深度怀疑的那些疑似独行大盗给单独甄别出来,以各种理由留下。因为这一回戚良都被汪孚林说动,带着戚家军老卒去几处城门口帮忙盘查,虽说小纷争不断,可他们按照叶钧耀的话,对大部分三五成群的所谓行商全都大手一挥放行。
于是大多数人都得以安然出城,有动作快速的则是赶紧往渔梁镇码头搭船离开,有马匹的则是慌忙往官道走。总之到了入夜时分,早些天客房租出去八九成的不少歇家客栈,不得不面对房间空下大半的结局。
而上任以来从未在晚上忙过公务的姚辉祖,此时此刻却带着徽州府新任推官陈季榴,在阴暗潮湿的大牢中审问此次落网的那些活口,从申时赶过来之后,一直连续工作到深夜。由于叶钧耀没有对这些被擒下的人透露格老大的死讯,只告诉他们首恶已经落网,因此除却少部分死硬份子,大部分人都爽爽快快招出了口供。当然,他们无一例外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推给了格老大,就连那些锦衣卫服色是怎么弄来的,竟然也从他们的口供中给拼了个齐全。
那是当年东南倭乱之际,格老大率人吃掉了南京一支锦衣卫小队的结果,当初查案子的人把事情推到倭寇身上就算结了,如今才算是真相大白!
夜深之际,原本来之前还有些怀疑的姚辉祖一出大牢,便立刻对叶钧耀说道:“叶县令,兹事体大,要尽快向徽宁池太道按察分司以及应天巡抚陈情。奏疏我可以联署,若有怪罪,一同担当。”
府尊您是想分功劳吧?
叶钧耀心里如此想,但他早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也需要别人帮着一块承担责任,分功也难以避免。因此,他瞅了一旁跟着的推官陈季榴一眼,暗想幸亏段府尊把舒邦儒给放到绩溪去了,现在又调来个新的,否则让舒邦儒沾光,他就是拼着得罪府尊也一定要反对。不过这新任推官真是起了个好名字,陈季榴……这不是趁机溜吗?
“多谢府尊担待,如此最好。我等府县主司不可轻离,不如就由陈推官去见徽宁池太道的按察分司,县衙方县丞去南京应天巡抚衙门,这样如何?”
陈推官倒是更希望这样的安排能倒过来,自己去南京,但这桩案子是县衙料理的首尾,他能沾光就不错了,当然不敢再争。而姚辉祖对叶钧耀的言辞也非常满意,当即表示认可。他突然瞥了一眼陪侍在侧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说:“汪小相公此次有勇有谋,不但救下叶县令,还当场杀了匪首。”
“府尊谬赞。”汪孚林赶紧苦着脸解释道,“我只是一剑杀了个小喽啰,那匪首是叶县尊家的婢女从背后刺死的。叶县尊家教有方,那婢女忠勇双全,怀着必死之心下手,没想到最终能够一举功成。”
对于汪孚林硬是要把头功推给叶钧耀,让这位已经拥有识破贼人冒充锦衣卫,设计将其一举生擒大功的县令,再多一个家有忠婢的光环,姚辉祖顿时表情微妙。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听叶钧耀说道:“孚林,你何必妄自菲薄?你本来只是带着一把刚得的宝剑来送给我鉴赏,却恰逢其会,那匪首是谁杀的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智勇双全……”
听到汪孚林和叶钧耀互相吹捧,姚辉祖简直觉得这一对爷俩太让人无语了,甚至有点怀疑所谓的贼首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叶钧耀故意埋没了家里暗藏的某位高手,然后让汪孚林分润功劳。可想想这桩完全和自己没关系的案子,自己能蹭到功劳就不错了,别的不用深究,他也就不再多说。接下来,等再三确定过那份誊抄两遍,要分别送往按察分司和应天巡抚衙门的奏疏,他方才放下心来。
当然,叶钧耀相当郑重其事地挽留这位县尊在县衙中凑合一夜。虽说今天各道城门报上来的结果,是大多数形迹可疑的人都匆匆出城走了,可毕竟不能放心,万一让堂堂府尊在那些歇家客栈遇险,他这个县令就是天大的功劳也全都泡汤了。当然,这次得到了天大好处的方县丞屁颠屁颠把自己的屋子给让了出来,苏夫人又送了一套被褥过去。
至于汪孚林,他也直到这时候方才得以回家。须知这一套尽是血迹的衣裳,他已经穿在身上整整大半天了。他当然不想如此招摇,更不希望人尽皆知他汪小官人除却读书耍嘴皮子,还会剑术,可用叶钧耀的话来说,好容易摆脱了那样危险的境地,怎能不找点好处?哪怕是让朝廷发个义民之类的褒奖,汪家还能够多免两个人丁的税赋,也算是他拼命一场的代价。于是,拗不过叶大炮,他也只好答应了。
可这时候一进家门他就惨了。随着开门的门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一身血迹的样子,继而犹如打了鸡血一般进去大叫大嚷。倏忽之间,家里人全都给惊动了出来。哪怕就连如今临时借住楼上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他们早就知道县衙今天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动乱,可到底没有亲眼见到那血腥的一幕,这会儿出来一见他这模样便齐齐色变。最失态的还是吴氏,她几乎是连腿都软了,要不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在旁边搀扶着,怕是她就能昏过去。
汪道蕴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原则,更是根本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人,这会儿哆哆嗦嗦老半天,好容易才憋出几个字来:“你……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爹,你受伤了?”金宝没人拉,因此这会儿和秋枫一同冲了过来,话问出口后,见汪孚林气色看上去不错,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今天课上到一半,夫人就让人护送我们回来,而且说是外头发生了事情,不许出门,到底出什么事了?”
汪孚林本以为自己这么招摇,家里人应该早就知道了,没想到穿着这行头回来竟然引来如此一团乱,他顿时大为郁闷。好容易解释清楚了,这是人家的血不是自己的血,是自己杀了人,而不是人家伤了自己,他就只见汪道蕴直接脑袋一偏昏了过去,若非柯先生眼疾手快,人就要直接躺地上为了,想来是没法接受儿子杀人的事实,至于吴氏,此时也比汪道蕴好不到哪去,脸色煞白,就连素来性子外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被杀人两个字给吓到了。
这事情迟早会传出去,此刻见家里人这样的光景,前世今生加一块,全都是第一次杀人的汪孚林也分外纠结。早知道他就让叶钧耀丢掉那所谓的好意,也免得家里这么一堆人受惊。就在这时候,就只听秋枫开口说道:“小官人顶着这一身奔走在外,一定累坏了,快打热水来沐浴换洗。”
金宝也连忙问道:“爹,这一身衣服是不是还要留着,到时候当陈堂证供?”
汪孚林赶紧点了点头,暗道关键时刻家里还得有男孩子镇场,否则就凭那不靠谱的老爹,实在是麻烦大了。他当即吩咐汪二娘和汪小妹把吴氏搀回去,又麻烦柯先生和方先生帮忙照顾父亲,自己则是立刻回房。等到热水送来,他三两下扒了那一身血迹的衣裳,却是足足换了三桶水,这才感觉仿佛闻不到血腥味了。可这一静下来,之前因为四处奔走而根本没来得及回放的杀人画面,此刻却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闪过,烦得他恨不得狂吼一阵发泄这股烦躁。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爹,喝口茶吧?这是安神茶,秋枫说,他从前在歙县学宫那边看来的方子,很管用。”
汪孚林一抬头,见金宝正双手捧着一杯茶站在浴桶前,脸上表情又紧张又担心,他便伸手接了过来,摸着茶杯外头温度正好,便也不管算不算牛饮,直接咕嘟咕嘟喝干了。等到一杯温热微甜的安神茶下肚,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面前有个人在,心安了许多,他随手把茶杯还了回去,这才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就听到金宝仿佛是深深呼吸了一次,继而就说出了一句话来。
“爹,奋勇杀贼是很英雄,可你下次千万别这么逞强!”
意外地看着面前的金宝,汪孚林先是一愣,随即便苦笑了起来:“没有下一次了,之前一直忙着没发现,你看看我的手。”
汪孚林把湿淋淋的手从浴桶中拿出来,就只见那只手五指蜷曲,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着,仿佛那中间还握着一把剑。
“百无一用是书生……要不是这么经历一回,估计我也不会知道,关键时刻什么剑术都是假的,什么勇气胆色也是假的,要有一颗杀了人之后还能扛得住的心才是真的。”说到这里,汪孚林换了一只手,在搭在浴桶边上的软巾上擦了擦,随即湿淋淋站起来拍了拍金宝的脑袋,“出去告诉秋枫,我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你和他去换下方先生和柯先生,好好看着你祖父。”
他倒兴许不会做噩梦,汪道蕴就未必了!
第三七四章枕边夜话,巡抚驾到
“啊!”
当听到身边一声惊呼,紧跟着人猛地坐了起来,叶明月几乎是一骨碌起身,一把将小北紧紧抱在了怀中。感觉到那冰冷而僵硬的身躯渐渐柔软了下来,她才轻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姐!”
小北反手死死抱住了叶明月,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尽管跟着乳娘在外颠沛流离的时候,她也吃过苦,打过架,见过血,但亲手杀人毕竟是第一次。昨天下午到晚上,她也不知道反反复复洗过多少次,可始终觉得浑身血污就是洗不干净。明明整个人已经很累很想睡觉了,可一合眼,就仿佛有血色的影子在面前乱晃,好容易入睡之后,连睡梦中都是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娘本来说要陪着你睡,压一压那些牛鬼蛇神的,你却不肯,现在倒好,一个劲做噩梦。”叶明月从枕边找了手绢出来,给小北擦掉了额头上那些细密的汗珠,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自己擦,接下来却抱着膝盖坐在那,就是不肯再睡下,她便笑着说道,“怎么,不想睡?那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反正今晚那两个丫头都被娘安置到其他屋子里去了,只有严妈妈在外头。”
归根结底,除了苏夫人之前带去顶缸的那个丫头碧竹,叶钧耀也好,苏夫人也好,全都不希望被更多人知道,今天杀人的是小北。
小北顺势就把头搁在了叶明月肩膀上,低声说道:“今天是不是我和汪孚林太冲动了?娘身边还有好身手的人,就算爹被挟持了,回头借着让他们吃饭,或者其他什么的功夫,说不定还能够把人活捉下来,不至于污了爹的书房。我实在是看着那两个恶贼挟持爹爹,又口吐狂言,心里气得不得了,竟然连那个项圈也扔出去了,而且都忘了捡回来!我……”
下午和晚上的时候,小北全都一声不吭,无论叶钧耀和苏夫人说什么,她都只有嗯一声,此时此刻却突然肯说话了,叶明月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听母亲说过,有些人第一次杀人之后,会如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样冷静,不会做噩梦,不会有反应,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就仿佛杀人只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但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坚韧的神经,更何况汪孚林也好,小北也好,全都还年少。
“不过是一件东西,就别可惜了,就连汪孚林之前也对爹娘说,这东西回头去典当卖了,再给你打好的。”叶明月犹如哄小孩子一样哄着身边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妹妹还要更亲的小北,又故意打趣道,“不过,你知不知道他那串金佛珠是怎么回事?那是铜鎏金的,看上去是金子,其实就只有外头一层而已。听说,他是看着最近外头不太平,于是打这么一串东西戴在手上,准备关键时刻拿来当诱饵,谁知道这次就这么巧地用上了!”
“……”
小北一张脸顿时僵住了。她就想汪孚林那会儿真叫是财大气粗,一整串金佛珠这么洒落在地,事后连问都不问一句就丢着不管,敢情是这么一回事!她咬了咬嘴唇,没好气地说:“这个狡猾的家伙,就知道耍诈!那时候他竟然还去厨房弄了一包面粉,死在他那一剑下的小贼只怕到了黄泉都要叫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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