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主事是不想留下讹人的印象,兼且对张公公有个交代,这才随口开了个五百两。若非我那时候正好身体不适不能见人,我是一分钱都不要,干干脆脆衙门讨个公道,怎么,陈老爷认为我很缺钱吗?”汪孚林见陈老爷的脸色更黑了,这才话锋一转道,“其实,陈老爷也算是杭州城有头有脸的名人了,西泠桥那块地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有了也就是锦上添花,还没到丢了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却非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这是何苦?”
“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陈老爷你选一个杭州最好的酒楼,摆上一桌酒,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
“你真肯这样就一笔勾销?”陈老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摆酒赔罪,听上去折面子,可要说真正的付出却反而是最轻微的。就算他要面子爱冲动,可之前确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了人,现在发觉人家够分量和自己掰手腕,他当然要正视一下这个论年纪都快能当自己孙子的小秀才。见汪孚林淡然若定地点了点头,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谨慎地问道,“还请汪公子把话说清楚,除了这一条,可还有其他条件?”
“当然有事需要陈老爷你这个地头蛇一块参详。”汪孚林不等陈老爷答应或拒绝,笑眯眯地说,“这是抚院邬爷的意思,不过要等许老太爷回头一块谈。”
陈老爷听到汪孚林直接掣出了邬琏的旗号,本待冷嘲热讽,可汪孚林末了说还要等许老太爷在场的时候一块揭秘,他不禁将信将疑了起来。然而,眼下已经半夜三更,不是深究的时候,他想了想就点点头道:“既如此,我明日中午在杭州城中烟雨楼设宴,许老太爷那边,我会亲自送帖子去。告辞了!”
老子眼下就立刻去水门街的许家别院,倒要打听打听那位传奇的老爷子是否真的来了,别上了你小子虚张声势的当!
陈老爷这一走,汪孚林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暗想自己真是劳碌命。出了屋子回到自己这一行人租住的小院,他才刚一到门口,一个人影突然无声无息闪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险些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等认出是叶家的一个仆妇,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夜半三更,严妈妈你也太吓人了。”
“两位小姐一直都在等着小官人。”严妈妈却也不废话,直接笑眯眯解释了一句。
这都子夜过后了,叶明月和小北什么事等他到现在还不睡?
汪孚林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叶家这些仆妇全都是嘴紧的人,干脆跟着她往另一边院子里走。一进堂屋,他就看到小北正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打瞌睡,听到动静一下子跳了起来,一看是他,立刻一溜烟冲到了里屋。不消一会儿,叶明月就出来了,而那刘妈妈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脚步和猫儿似的。
“娘那边有信送来。”因为实在太晚,叶明月的脸上有些困倦,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怪不得之前祖母派了人来接我们,原来,娘这次回去之后不久,我祖母就主持了分家,现如今我爹和我三位伯父算是正式分家了,祖母跟着我大伯父过。叶家虽说家业不少,可不是田地就是铺子,现钱不多,要不是娘把你那几个镖师拉过去镇场子,差点那时候三位伯父就要吵得打破头。”
汪孚林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就知道叶家那分家场面一定相当之火爆。可想想上次叶家那票人跑来接人却闹出了那么一个笑话,还有个毛遂自荐要去给叶大炮当师爷的,他想也知道叶家是个什么光景。可想想单单这些,应该还不至于让叶明月和小北夤夜等着自己回来,因此他立刻问道:“怎么,是分家结果不好?还是有什么别的变故?”
“有什么变故?爹在家里是最小的儿子,这次分到手的家产却最少,大家却都不信,怀疑是祖母私底下把东西给娘了,再加上娘这次回去带了那些镖师,他们更是怀疑娘带着他们回来,是打算把金银细软给偷偷夹带在身上,带回歙县去给爹,于是全都不肯放她走,天天闹腾个没完!”小北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脸都青了,“汪孚林,你帮个忙,再借几个人给我和姐姐,我们回去狠狠整治那些家伙一顿!”
汪孚林知道小北也就是嘴上说说,眼睛却在看叶明月什么反应,顿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叶明月。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叶明月在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有些迟疑地说道:“娘上次从宁波府到歙县来,就说过家里闹腾不休,都想分家,这次有意带人回去,就是想顺着祖母的意思,把家好好分了,省得日后一大堆麻烦。今天傍晚送消息回来的人说,娘吩咐我们稍安勿躁。可她就算再能耐,毕竟弟弟还不到一岁,很容易被人绊住。孚林,小北说的也是我的意思,你挑几个人借给我们,我们悄悄回宁波府去,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听到叶明月也想回去,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光是你们回去,你确定真的能有用?你有谋,小北有勇,看上去正好彼此互补,但你们终究是晚辈,叶家却又是宁波大户,大户人家规矩多,至于那些往日对你客客气气的亲朋好友立场,恐怕也难说得很,再说,你们这一走,让小胖子怎么想?这样吧,明天中午有赵老爷的赔罪宴,我争取把邬部院拜托我的事推出去,接下来我陪你们一块回宁波一趟。”
见小北目瞪口呆,叶明月显然也有些意外,汪孚林便笑着说道:“金宝他们帮忙林老爹的事,明天差不多也该忙完了。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索性带着二娘小妹,金宝和秋枫走得更远些,顺带去宁波玩玩。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今天还遇到了许老太爷和九小姐,说不准她明天就会过来找你们!”
第三一零章空手套白狼
第二天一大清早,汪孚林便带人动身前往水门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路人,许老太爷口中的歙县许家宅院究竟在哪里,就看到了一番他昨天想看却没看到的场面。
水门街边上乃是一条纵横交错的水路,上头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总共横跨了约摸七八座桥。此时此刻,就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聚集在桥附近,但却没有太多喧哗。和之前汪孚林在杭州城内外看到的那些绸缎衣服不同,大多数人都是衣衫褴褛,上头补丁叠补丁,有男有女,女子反而是少数。好几个处街角还有粥桶,有人用大勺在桶里搅动着和水差不离的稀粥,来去的人大多都会喝上一碗,却不见给钱。
“城南吴家机坊,要十个人,全都要缎工!”
听到这一声吆喝,汪孚林本以为必定会应者云集,可让他诧异的是,那些喝粥的人并不见开口答应,而是有个衣衫较为整齐的中年汉子迎上前,和来人仿佛是讨价还价了一阵子,继而就回过头来把手一招。须臾,便有十个人二话不说上前来,直接跟着之前那叫嚷的来人去了。至于其他的人,尽管有的面露羡慕,却没有人敢争执,只是默默地继续苦等。
汪孚林只驻足旁观了不到一刻钟,前前后后来要工人的大约三拨,要的从七八个人到三四个人不等,可这一窝蜂到这等着上工的却丝毫不见少。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浙江巡抚邬琏昨日为什么这样感慨万千。大明从立国之初就被太祖朱元璋设定为一个农业国家,发展至今工商业已经开始渐渐超过了农业,尤其在东南地域,这种站街似的招工方式,怎能不让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感到惊恐?又不是人人都像汪道昆出身商家,于是认为应该农商并重。
他很快便悄然离去,找了个路人询问过后,顺利找到了地头。许老太爷一见面便对他笑言昨夜陈老爷亲自过来打探,汪孚林对此早有猜测,倒也不觉得奇怪,而是提到了之前来时那座座桥头人满为患的景象。尽管许老太爷并不从事丝织业,但他走过的桥比汪孚林走过的路还多,当前去烟雨楼赴约的路上,他就少不得对汪孚林解释一二。
“到这里来等人雇佣的织工缎工以及其他匠人,约摸有几百人,免费供粥的,就是周遭几户兼做牙行的歇家。他们和城中内外那些机主多为商定好的,每人每日工钱抽成十分之一,他们则是负责在十日之内帮雇工找到雇主,当天帮雇主找到手艺娴熟脾气温顺的工人。所以,这三方约定俗成,人人得利。”
听到这里,汪孚林就知道,这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应的制度,和后世的人才中介类似,总之就一句话,只要不是突然产能过剩,尽管日子苦些,劳动力市场还算是井然有序,不用官府操心。不过,邬琏本来也只是体恤这些雇工,痛恨的是那些收保护费的打行中人,他今天倒没看见这样的景象,因而,蹭坐许老太爷那宽敞马车的他理所当然又问及了此事。
“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许老太爷顿时眉头大皱,继而便冷笑道,“农人种地,工人做工,商人经商担风险,稍有不慎便连本带利亏个精光,还要欠一屁股债,就连看似风光无限的朝廷官员,却也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这才能够崛起。只有这些混迹市井,不肯吃苦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家伙,最叫人可恨。听说你开了一家镖局,收容了一帮这种家伙?你却要小心,这种人多半都是滚刀肉,无情无义,关键时刻捅了同伴一刀也有可能。”
许老太爷不会看不起农民,不会看不起雇工,更不会看不起商人,至于官员他更是一定会供着,可对于打行,他的态度却至为厌恶。
觉察到了他的这种态度,汪孚林想想同样深恶痛绝的邬琏,想想之前打算一石二鸟的浙江三司衙门主官,想想不得不捏着鼻子宽大为怀的杭州知府凃渊,汪孚林并没有任何奇怪。就犹如旧上海那些青帮洪门之类的家伙,有多少人会喜欢他们?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娘的不知道多少!
烟雨楼位于杭州中心城区,比徽州城内最有名的馆子状元楼更大一倍不止,同样是三楼。可这样偌大的地方,今天却被人包场,让不少食客有些败兴。但汪孚林和许老太爷抵达的时候,掌柜和伙计们早已把那些客人给哄走了,进去的时候却没有引来多少瞩目。一进店,他就看到陈老爷头戴马尾罗巾,身穿一身玉色四合如意的细锦袍子,脚上一双如意履上还缝着两颗明珠。相较之下,许老太爷一身丝毫不显奢华的纯色细葛袍子,反而如同村塾老儒。
但据汪孚林所知,老太爷那身行头那才叫低调的奢华,根本不便宜!至于他自己,今天一身招牌的秀才装扮,就犹如许老太爷的孙辈一般,毫不显眼。
对比之下,对于自己这一身珠光宝气盖过了对面两人,陈老爷起初倒有些扬眉吐气,可看到许老太爷闲适自如打过招呼,反客为主向伙计点茶,却是从茶叶,泡茶的泉水火候等等全都如数家珍,要求细致,他不知不觉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个暴发户可不像你们徽商这般懂生活,再好的茶叶到我嘴里也喝不出滋味来。”
“我除了喝不惯加了葱姜以及蜜饯的调味茶,其他茶叶对我来说也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喝不出好坏。”汪孚林笑着附和了一句陈老爷,见其脸色立刻和缓了下来,而伙计已经知趣地下去忙活了,他便不紧不慢地用手敲了敲扶手,笑吟吟地说道,“今天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我便开门见山说话了。陈老爷,不知道你对从武林门到北新关之间湖墅那段区域中,各占地盘争斗不休的那些打行,可有什么了解?”
陈老爷正在琢磨今天该怎么不丢面子,却又把汪孚林的嘴堵上,最好再能把自己引荐给浙江巡抚邬琏,也好替那些秀才疏通一下关系,免得自己从前的投资白费,可汪孚林竟然离题万里,他顿时有些始料未及。
思量了好一会儿,他干脆直截了当地答道:“虽说往日他们也给我做过事,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我也就是用的时候派人过去知会一声而已。听说当初汪公子你还跟着凃府尊进过北新关,还收服了其中一拨人,打算开个什么镖局?湖墅那些挂着标行牌号的家伙对此咬牙切齿,你可要小心些。”
他终究有些忍不住气,不知不觉就开了嘲讽模式。然而,他这风凉话说出口,却发现许老太爷笑吟吟看热闹,汪孚林也根本没有任何生气恼火的表情,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哪怕他自诩为半辈子老江湖,这时候想到之前轻敌吃的亏,顿时忍不住大为警惕。
果然,下一刻,汪孚林便开口说道:“陈老爷既然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那抚院邬爷一直耿耿于怀的难题,陈老爷一定有主意。自从北新关之乱后,虽说当初参与聚众作乱的那些打行全都被官府取缔,但劳役未满,便有人在下头蠢蠢欲动,迟早还会为祸乡里,危害一方。抚院邬爷一直都想能够有人起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