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好一个如意算盘,我史家的闺秀,还不到需要靠这种小馆来赚钱的地步!”
门外竟然有人偷听?
刹那之间,别说叶明月和小北双双吃了一惊,就连史元春和史鉴春姊妹也都大为意外。等到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姊妹两个慌忙起身垂手唤道:“爹。”
竟然是史桂芳本人?这位被耿定向称为排毒散,正气到有些迂腐的两浙盐运使,怎么会挑在这种分明该是正在前衙的时间回到了后院?
叶明月虽说始料不及,但还是款款转身,用无可挑剔的态度敛衽行礼道:“见过史运使。”她既然行礼,小北也跟着屈膝,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史桂芳本以为自己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上来,刚刚蛊惑女儿的这两位必定会窘迫万分,慌忙告退离去,却没想到她们竟是如此镇定自若,心头的七分怒气顿时稍减两分。本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听壁角的,奈何刚到门口就听她们提到什么腌臜地方之类的事,顿时疑云大起,于是有意站了一站,直到说起什么开馆子之类的事,这才耐不住闯了进来。此时此刻,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小姐,老夫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莫非还有异议?”
若是史桂芳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地赶人,叶明月自然不会继续纠缠,可此刻史桂芳竟然如此反问,她顿时意识到还有机会。她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史运使刚刚说,史家闺秀不至于要靠区区一家小馆子来赚钱,那么我也大胆实话实说。叶家虽不算什么顶尖的书香门第,但在宁波府也有少许微名,家业丰厚,并不用我和妹妹两个女孩子考虑生计问题。但如今放眼天下,大多数人家都是农商并重,哪怕是闺阁女子,也总要懂得一些东西。”
见史桂芳并未反驳,叶明月心中稍定。想来那位张夫人出自晋商张家,哪怕不是主支而是旁支,史桂芳总不至于对经商排斥到如此地步,更何况,史桂芳自己现在当的官,便少不了要和盐商打交道。于是,趁着对方沉默的功夫,她微微一笑,又继续往下说。
“那家林记小馆,是汪小官人给改的名字叫楼外楼,出典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至于这一式三份的地契,也是他和张公子以及许二老爷打赌,为这家小馆题了一副对联,名曰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这才让张公子和许二老爷为之心服,不得不出了银子。”叶明月不动声色给张泰徵上了一剂眼药,又发现史桂芳仿佛在细细沉吟自己这番话中透露的信息,她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更何况,我和妹妹不是杭州人,转瞬就要离开,能给那位店主多少支持,根本说不上来,而史运使却刚刚上任不久,若是两位史小姐能够出手相助,至少这两三年之中,楼外楼定然能够安安稳稳开下去。日后若是成功,有了相应的名气,史运使离任,他们也不用担心。若是不成功,我们所费则有限。用我们手上可有可无的一点钱,却能够让人过上靠勤劳双手谋得温饱甚至致富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叶明月既然意识到史桂芳反对的是让两个女儿去赚钱,那么她就绕过这一点,只提助人。而在谈到助人之前,她更是先用汪孚林那店招和对子这种风雅事物来勾一下史桂芳的胃口。果然,下一刻,史桂芳还没开口,父亲现身之后就一直不敢吭声的史家姊妹终于齐齐上前了一步。
“爹,那家店的店主夫妻人都不错,若是爹不愿意我们出资,那我们就借钱给他好了!”史鉴春快人快语,直到后进屋却一直没做声的母亲张氏横了她一眼,她才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而姐姐史元春则是开口说道:“爹,就是一家小小的饭馆而已,表哥的地契人家都送来了,就让我和妹妹试一试吧?虽说天下苦难人多,帮不了所有,但既然正好就在眼前,不过十两银子,难道爹还吝啬不成?”
听到史元春竟然巧妙地把话题套到了史桂芳是否吝啬上,小北差点没扑哧笑出声来。果然,她就只见史桂芳脸色一变,随即气咻咻地说道:“罢了,随便你们,只不许乱打我旗号,哼!”
张氏原本还担心老爷盛气而来出岔子,此刻见史桂芳竟是被说服了,登时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嘱咐了两个女儿款待客人,自己连忙反身追出了屋子。她这会儿心里还糊涂呢,哪里能不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真是奇了怪了,丈夫怎就答应了?
第三零三章你在我们面前还装?
当看到面前两个十两银锭子,还有一张史元春和史鉴春盖了私章,条款分明的契书,汪孚林不禁对叶明月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不愧是面面俱到啊,居然连史桂芳这样的高官也能说服拿下!
于是,他稍稍想了一想,随即就看向叶小胖道:“明兆,回头你和金宝秋枫一块去一趟西泠桥畔那家店吧,和林老爹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呢,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我拨出四个镖师给你,他们在杭州本地时间很长,对市面上很多东西都熟,你们呢,带着他们到北关,把翻修房子,雇伙计,重新设计菜单水牌,这些事全都做起来。”他生怕柯先生和方先生反对,又补充了一句,“读书很重要,但阅历也很重要,不要你们负责到底,但至少先学起来。”
叶小胖巴不得能放风,几乎想都不想便欢呼一声答应了下来,但金宝和秋枫却还是先征询了一下两位先生的意见,见方先生皱了皱眉后,最终点了头,柯先生却爽快答应了,两人方才松了一口气。等到汪孚林立刻安排了人先去给林老爹报信,又嘱咐金宝他们明日带着银子从水路出城去西湖的西泠桥畔,他就笑吟吟地追问起了叶明月和小北今天去史家的一些细节问题,末了便问道:“你们今天去史家,没碰到张泰徵吗?”
“据说他出门访友去了。史家两位小姐说,他白天很少在家,多是在外,毕竟他大老远从山西老家跑来杭州,身上应当也是有其他事情的。”
有什么其他事情?难道张四维还要靠儿子四处奔走联络人脉才能起复?开什么玩笑,张四维之前被免职是因为遭人忌恨,暂时退一步,可凭借这家伙八面玲珑的个性,和高拱张居正的良好关系,要复出就是找个机会的事,可比汪道昆容易多了!就算有任务,也肯定是为了自己未来的仕途打好人脉基础,从这一点来说,其实他才应该跟着柯先生和方先生去万松书院刷一下名声,结识一些人,只可惜那舍身一跳在粗暴破局的同时,带来的后遗症也不小。
这时候他这个对外声称正在养病的,要是被人看到到外头乱晃,那像什么样子?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准备回房,守在院门口的一个镖师却突然快步进来,到他面前低声说道:“小官人,外头掌柜跑进来,说是凃府尊亲自来探望您了!”
汪孚林登时目瞪口呆,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其他人,见柯先生忍俊不禁,方先生则是苦笑不已,叶明月和小北一脸看好戏的架势,顿时为之气结。而汪二娘和汪小妹反应极快,双双拉住他的手说:“快快,床上躺着去!”
一番鸡飞狗跳之下,汪孚林不得不躺在床上装病,而汪二娘和汪小妹甚至来不及回避,连躲到屏风后头的功夫都没有,探病的人就已经一前一后进屋,他方才发现除却杭州知府凃渊,竟然连推官黄龙也一块来了。只不过,两个人脸上丝毫没有探病的凝重,反而是满脸笑意。尤其是黄龙,一进门看到汪孚林半坐在床上的光景,立刻笑骂道:“你在我们面前还装?”
汪二娘和汪小妹在徽州的时候,哪怕她们是汪孚林的妹妹,也仅仅是远远看过段朝宗,如今到杭州来游玩,竟然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杭州知府,顿时全都有些发懵。此时听到黄龙竟然这么说话,汪小妹不禁戳了戳汪二娘,低声问道:“二姐,府尊身边的这人是谁?”
“小声点,我哪知道,我又没来过杭州!”
黄龙耳朵很尖,见两个小女孩子正站在床尾咬耳朵,想到刚刚急急忙忙回避的那些人,他便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汪孚林的两个妹妹,当即笑道:“我是杭州府推官黄龙,和令兄打过几次交道,算是交情不错。”
“啊,原来是黄推官。”汪小妹想到那就和从前的徽州府衙那位和哥哥有仇的舒推官一样,忍不住多看了黄推官好几眼,继而方才在汪二娘的提醒下,跟着她一块上前行礼,嘴里却忍不住解释道,“哥在那么冷的晚上泡在西湖水里那么久,所以受凉了,才不是装病。”
这真是越描越黑!
汪孚林本来就没有在凃渊和黄龙面前装病的打算,奈何一帮人仿佛看笑话似的任凭两个小丫头折腾自己,他也只能认了。这会儿就索性掀开被子说道:“府尊,都是舍妹二人太过紧张,其实就最初有一点点受凉,喝过姜汤都好得差不多了,却硬是被她们当成了大病。”
“哦,连我都听说,松明山汪氏巾帼不让须眉,把那个柳如钰骂得狗血淋头,然后直接捆了人送去钱塘县衙,应该就是她们了?”凃渊一看就知道汪小妹形容尚小,还做不出那样的丰功伟业,必定是汪二娘无疑。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汪二娘的脸刷的红了,显然大为不好意思。
凃渊莞尔一笑,等到汪孚林打发走了两个小丫头,自己下床于屏风后换了一身衣服,再次正式和他们见过。他才开门见山道:“今天我来见你,于私是探望你一下,慰问慰问你这个不幸泡了西湖水的受害者,于公,是宁波府那边刚刚送公文到浙江巡抚邬部院,了结那桩水匪的案子。你这次派给苏夫人的那几位镖师立功不小啊,这帮水匪交待,这半年不但在那条山阴古水道中劫掠往来商船,而且还掳卖过不少幼童,幸好拿下人之后,叶知县那位夫人雷厉风行,让人去端了他们的老巢,救出来七八个孩子。”
苏夫人真是女中英豪……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为了她的安全,以及镖局第一票生意,这才派了八个镖师随行,谁知道竟然能够顺带破了这么一桩大案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问道:“然后呢,宁波府那边还怎么说?”
“宁波府县那么多差役,头功却被人家给抢走了,当然是颜面无光,如果不是叶家在宁波府是赫赫有名的大户,说不定他们还会玩些小手段。至于现在,也就在文字上稍稍加了点润色,把解救幼童的功劳分润了一点在自己身上。”作为主管刑名的推官,黄龙便嘲弄道,“而叶知县夫人深藏功与名,把功劳都归在你那八个镖师身上,他们又是格杀水匪,又是解救幼童,从官府总共拿到了五百两赏金。就因为这个除暴安良之功,所以邬部院才有些兴趣。”
“邬部院感兴趣的,应该是能把作恶市井之徒,收服成除暴安良,却又同时遵守律法的良民这一点吧?”
汪孚林反问了一句,见凃渊果然点头,他就实话实说道:“凃府尊,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说,钟南风手底下那批人,是杭州所有打行之中,纪律和品行全都说得过去的。就算如此,倘若不是苏夫人出自军门世家,身边还有懂得武艺的人,我又把霍叔以及几个随从借了给她,未必放心这么一批刚刚从良的镖师跟着护卫,万一他们变身打劫的怎么办?”
不等凃渊接话茬,他就继续说道:“至于我身边剩下这些人,带回徽州之后,我全都丢给了戚家军老卒严格训练,每月供给食宿,发给工钱,就差没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才能够初步让他们归心。这种镖局的模式,不可能用到湖墅乃至于杭州的其他打行身上。毕竟那得多少人?”
开一家镖局,然后循序渐进铺开摊子,在各大城市设立分局,尽量避开当权者的忌讳,免得在还没发展起来之前就遭到打压,这是汪孚林的宗旨。要是他真的包办几千名以打斗为行业的青壮的出路问题,那就是没脑子了。有心人肯定要问,这是要造反吗?
凃渊一听汪孚林这推托,就知道他什么意思:“邬部院当然不是全都推在你身上,他只是想问,如果其他打行也照你这样开镖局,可行得通?”
“第一,钱哪来?第二,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卷了货物,甚至干脆绑架又或者打劫镖主?第三……”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凃渊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想了想又继续问道,“这些人充斥市井,扰乱地方,我之前虽不得已而放过他们,可终究不能如此放任下去。你的主意这么多,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这不仅仅是邬部院的意思,也是吴方伯的意思。布政司里,林绍宗最近又占据了上风。”
汪孚林顿时想起了那个身材微胖脸圆圆的面团布政使吴大韶,没想到原本占据上风的这家伙又落下风!想到当初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