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一碗姜汤灌下去哪都好了,鼻子早就通了。你行行好,别让我继续躺在床上!”
外头这说说笑笑的声音,屋子里汪孚林只是装睡,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得知是汪二娘出去接战,他先是有些意外和诧异,可仔细想想,这事别人还真是不好做,就算金宝没有跟着方先生柯先生出门,那也是晚辈,人又太小,帮不上忙。叶明月和小北终究是叶家人,叶小胖就更不消说了,那小胖子能把话说这么利索才怪。横竖他又没准备把汪二娘嫁到杭州来,无所谓流言蜚语。只要回头他夺权父母成功,别让他们乱许婚姻就行了。
这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快,本就坐马车在不远处留意动静的陈老爷不意想汪孚林做事出人意料就算了,竟然还有个这样伶牙俐齿战斗力强的妹妹,自以为能够恶心人一把给自己出出气的一招好棋,竟是变成了臭棋,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此时此刻,车门前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说是那汪公子家里的两个先生,带着两个学生去杭州城万松书院拜访了。”
“这种穷酸破事对我说干什么?”陈老爷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可随即便醒悟过来,立刻一把拉开车帘,恼火地吩咐道,“柳如钰那些入幕之宾里头,就有万松书院里头的人,散布点消息过去,让他们去窝里斗……真是气死我了,许志国真害人!”
然而,被陈老爷迁怒上的许二老爷,这会儿正郁闷地在客栈里头喝闷酒。一想到昨天汪孚林竟然在自己在场的那条浮香坊上落水,他就只觉得这次自己出门实在是背透了。偏偏这时候,小厮敲开门进来后,却是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张公子派人回话说,这几日应酬太多耽误了读书,被姑父史运使责备,只能拂逆您的邀约了。他还说,听说了汪小官人的事,请许二老爷代为探望……”
“探望什么,我恨不得再不要看到他!”
许二老爷气得劈手砸了个茶盏,随即恼火地抱住了脑袋:“这小子怎么就阴魂不散,老爱和我作对!我死也不会让小薇嫁给他的!”
那小厮等到悄悄退出门之后,忍不住嗤之以鼻。九小姐那是顶好不过的人,和汪小官人倒也是绝配,可没见汪小官人和叶家人更亲近?叶县尊都能放心让他带着自家两位小姐一位少爷来杭州玩,真当岳父的话,可比自家老爷这种冥顽不灵的人好多了!
第三百章不好惹的小家伙
西湖南缘万松山凤凰岭的万松书院,乃是杭州最有名的书院,没有之一,而且由于阳明先生王守仁曾经在此讲过学,这里也是浙江心学的一块基地。此地虽不是官府的学宫,但当初将佛寺改为书院的官员乃是时任浙江右参政的周木,故而一切建制都仿造学宫,经年累月不断扩建,已经是极具规模,还拥有富商大户捐助的田亩,祭器也同样齐备。历来外乡士子游学到杭州,就没有不去万松书院的,名声斐然的大儒亦是常常汇集于此讲学。
所以,柯先生和方先生甫一到杭州,趁着汪孚林一家人去西湖游玩,他们就双双去了一趟万松书院会友。两人都是举人,哪怕会试屡试不第,但江南还有解元蹉跎的,他们这样的就更不用说了。但在这万松书院,授课的夫子们不但有进士,还有翰林,这些人多半是在朝中被排挤,又或者厌倦之后辞官回乡的,同时也有举人,当然也少不了一部分秀才甚至无功名者。
只要有学问有名气,又或者有各自的学派引荐,无论功名如何,都能在这里谋一份比寻常私塾授课更体面的活,享受一下为人师表被人礼敬的尊荣。
而出自王学泰州学派和湛学甘泉学派的柯方两人,从前都在此授过课,但却都婉拒了留下来。昨日拜会旧友后,他们那几个老相识听说他们放着那些从秀才朝举人冲刺的栋梁之才不教,竟然去教授几个半大孩子,全都表示不理解,于是,他们今天就把得意弟子给拎了出来溜溜。也正因为如此,叶小胖就先不带了,免得这个刚刚树立起一点信心的叶县尊公子给打击得蔫菜了。
因为金宝和秋枫一出现在方先生和柯先生的那些旧交面前,面对的就是层出不穷的考问,又或者说刁难。哪怕两人一个才十二岁,一个才九岁,可既然是新鲜出炉的徽州童生,又被方先生和柯先生说得无比优秀,自然要面对这种场合。这样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轮流发问的夫子们方才告一段落。
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前着重提到的一点。这两个孩子正式开始拜师,系统性地听人讲授经史,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其他时间,他们都是靠着在村中社学,又或者歙县学宫旁听的时候,勉勉强强积累起来的。于是,挑剔就变成了赞许,毕竟,这些夫子们长年累月为人师表,师德大体都是不错的,能和柯方二人相交的,不外乎都是性情相投之辈。
“真是险些埋没良才美质于污泥之中啊!方兄和柯兄功德无量!”
“我们只能勉强算是功德无量,可那也得有人向我们引荐,说到底是他们运气好。”金宝论年纪可以当自己的孙子了,因此随性不羁的柯先生笑着摸了摸金宝的头,这才笑着说道,“要不是松明山汪孚林,他们也许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越是寒门之子,越是要有提携的贵人。”
如果说金宝和秋枫二人,万松书院的这几个夫子们昨日已经听方先生和柯先生提过不少,那么汪孚林这个名字,他们就是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因为不但方先生和柯先生昨天说了一大堆,这些日子因为北新关那桩案子,他们这些一心只讲圣贤书的教书夫子,也听过无数传奇版本。于是,昨日这是当玩笑听的众人,这会儿索性把金宝和秋枫叫过来,又细细问了一番,听到两个半大孩子对汪孚林全都是溢美之词,他们方才信了。
“真是没想到,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竟有这样的心,之前听说北新关一事中,他有多大的功劳,我还有些不信,现在我倒不得不信了!”一位老夫子笑着站起身,和善地对金宝和秋枫说道,“既然难得到万松书院来,不可不好好走走。来,今天带你们好好参观咱们这杭州第一书院!”
一来先被考了个满头大汗,这会儿被一群老夫子们领着逛万松书院,金宝和秋枫这才终于轻松了下来。只不过,两人想到门都出不得的汪孚林,心里全都有些牵挂。反倒是落在最后的柯先生和方先生老神在在,两人甚至趁着前头那些提携后辈之心大起的老夫子们滔滔不绝的时候,自顾自嘀咕了起来。
“确定孚林真的没事?虽说已经是四月天了,但晚上的西湖水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他既然敢跳,而且小北那丫头连船带人都给他请来了,想来吃的苦头有限。再说,他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也该关一下收收性子。”
两人正说着,却没注意已经到了万松书院的毓秀阁,如果今天汪孚林跟着一块来了,必定会感慨不已,因为在后世,这里竟然被人掰成是梁祝定情之地,但眼下他不在,这笑点自然就没了。眼尖的柯先生陡然之间瞧见前头也有一行人过来,赫然是一群书院的学生,一个个黑角帽,蓝色儒衫,都是些秀才。只是走在最头的虽同样是一身蓝色直裰,但并非万松书院的标配制服,而且年轻顾盼自得,仿佛不是书院的学生。
看到迎面来的一行人中,不少都是书院的老夫子们,学生们连忙拱手长揖行礼,而金宝和秋枫当然不会占这种大便宜,赶紧闪到了一边。一路上他们被老夫子们拉着问东问西,直到这时候方才发现那个衣着和别人不同的,竟然是那天在西湖上遇见,而后又在西泠桥畔吃过一顿饭的那位张泰徵张公子!
而他们都认出了张泰徵,张泰徵又怎会不记得这两个当初和自己同桌吃过饭的童子?他刚刚得到昨晚的那个消息,因此方才到万松书院来,此刻碰到这两个许二老爷口中的新晋童生,而汪孚林却不在,眼神一闪便计上心头,当即笑吟吟地随着其他学生一并拱手行礼,这才冲着金宝和秋枫笑道:“听说汪贤弟昨晚到浮香坊上赴陈老爷的邀约,却因故落水?看你二人既然到万松书院来,想来他应该平安无事,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场。”
金宝登时愣住了。他虽然性格淳朴,但这并不意味着迟钝,毕竟,能够过目不忘甚至过耳不忘的记性,以及强大的理解能力摆在那儿。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泰徵这话很不对劲,因此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张公子从哪听到我爹是因故落水?那浮香坊上的头牌柳如钰色诱我爹不成便推他落水,此事有很多人听到他呼救,很多人看到朱主事的人把他从水里救上来,怎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
秋枫比金宝的反应还要更快些,可正在琢磨该怎么说,金宝就直截了当开炮了,他登时心头一乐。瞥见张泰徵的脸色仿佛黑了一下,他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宝哥说得没错,不知道张公子是从哪儿听到的这种说法?我二人今日随二位先生出来,还是小官人一再催促,再加上早已和二位先生约好,不能爽约,他如今因为感染风寒正卧床静养,哪里是平安无事。只希望官府能够明断是非,还小官人一个公道!”
此时此刻,张泰徵左右那十几个万松书院学生全都用吃惊的目光看了过来。有不明所以思量这俩孩子谁家的;但也有脑袋活络反应快的,已经分辨出了其中端倪。刹那之间没人随便乱插话,甚至还有跟屁虫在悄悄打量刚刚被众星拱月的张泰徵如何反应。
张泰徵出身豪门又有个好爹,因此哪怕只是到万松书院访友也得到了众星拱月的待遇,应该不会被俩孩子问得噎住吧?
当初西泠桥畔吃饭的时候,金宝和秋枫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几乎从头到尾没插过嘴,张泰徵自然而然以为那不过是汪孚林养在身边刷名声的,此刻陡然遭到预料之外的凌厉反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再次大错特错了。他掩饰住了自己的狼狈,歉意地笑道:“我确实只是道听途说,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先去探望汪贤弟。只没想到那柳如钰在杭州成名也不是一两日了,怎至于如此?”
他知道万松书院中也应该有柳美人的入幕之宾,此刻故意挑拨了一句。果然,顷刻之间就有人冷哼道:“柳姑娘成名又非一日两日,寻常人要见一面都不可得,怎会干出推人下水之事,更不要说色诱了!”
“按照这位相公的话,区区一个人尽可夫心如蛇蝎的欢场女子,反而比北新关朱主事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更可信?”
秋枫拦住金宝,上前一步大声反问了一句。而这一次还不等那人再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身边那些老夫子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蔡云峰,你住口!往日那些关于你流连青楼楚馆的风言风语,书院之中也不是没人议论过,念在你读书还算勤勉,也就既往不咎了,可你刚刚说的这叫什么鬼话?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好好反省,若是再如此信口开河,老夫便要对山长言明,革了你出去!”
这凌厉之极的一番话显然是那个蔡云峰出言讽刺之前,完全没料到的。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即用怨毒的眼神扫了一眼金宝和秋枫,却是不敢申辩,长揖行礼后就慌忙狼狈而走。尽管书院又不是府学县学,更不能革除功名,可要是传出去被万松书院革除,那科考他就甭想通过,乡试更不要想参加。为了一个青楼头牌却葬送自己的前途,谁会这么脑残?
此时此刻,最最惊喜的反而是落在最后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柯先生与有荣焉地揪着胡子说:“孺子可教!”
方先生则是瞥了一眼面色尴尬的张泰徵,轻声说道:“张泰徵已经小看过一次孚林,现在又小看了金宝和秋枫。到底是一帆风顺的世家子弟,比不上他父亲的隐忍!”
第三零一章四面开花皆得胜
汪孚林刚刚躲懒,不想出去应付那个被人送来跪地赔罪的柳如钰,接下来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让人无奈的事实。那就是汪二娘汪小妹轮流在床前看护,硬是不许他起来。可怜他就是昨晚小小受凉,两碗姜汤一灌,再出了一身透汗,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午饭晚饭都只有清粥小菜,嘴巴都淡出了鸟来。然而,叶明月连同他家里两个妹妹又是搬出医嘱,又是搬出身体为重的口号,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偏偏小北那丫头竟然还好意思笑话他!
至于此前跟随汪孚林去浮香坊的那些镖师,则是一个个全都自责得很。虽说汪孚林自己跳下水之后,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也立刻跟着下水捞人了,可终究救起人的却是朱擢的奶哥哥,所以今天早上汪孚林一被送回来,他们就苦着脸来赔罪,请求扣工钱。为了这事,叶明月私底下又嘲笑了他一番,还是汪二娘出面,勉励了他们之后,又慷慨地表示工钱不扣,日后注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