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去见了苏夫人,打算找其商量一下行程。
结果,门前两个仆妇见了他来,便将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又伸手指了指屋里,随即竟是打开一条门缝,让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四太太,您是知道的,我这个秀才从前在鄞县也给陈县尊当过师爷,刑名钱谷虽不敢说样样精通,可也颇有造诣。如今四老爷在徽州首县当县令,据说又是举步维艰,这正好缺帮手的时候,我不是最好的人选?”
“你要去就去,我一个妇道人家,这些大事不懂,你何必与我说?”苏夫人的声音不似往日的爽利明快,而是显得慢条斯理,“我这就要和女儿们回乡去见老太太,老爷身边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好插手。”
屋子里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紧跟着,那之前说话的人便开口说道:“四太太,谁都知道您是四老爷的贤内助,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回老太太急着找您回去,根本就不是为了要见四老爷新认的女儿,而是为了有人要给大小姐说亲。男方家世是不错,可根本就是个痨病鬼……”
接下来那吧啦吧啦一大堆,汪孚林顿时听得眉头大皱。他退后几步叫了一个仆妇到身前,低声问道:“夫人可有说几时启程?”
“夫人说,暂且等到后日启程比较稳妥。不过……”那仆妇顿了一顿,这才小声说道,“里头这位说得虽说不可信,但夫人觉得烦了,之前说过这次干脆不带两位小姐回去了,让她们和小官人一块折返徽州,她一个人去应付宁波那边的麻烦。至于里头那块牛皮糖,小官人不用理会,这人趋炎附势,你只管摆出巡抚侄儿的谱,他就不敢啰嗦。至于他想去歙县,门都没有,有夫人在,就凭着他们当初水路过来竟然在船上招妓,就足够夫人发作了!”
第二七五章镖局
既然苏夫人被牛皮糖缠住,两个仆妇又把事情全都说清楚了,汪孚林也就不急着进去见人。得知小北陪着叶明月去城里买东西了,还带了好些随从,分明两人都是故态复萌,在家里闲不住,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暗想不用担心有人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去办事。毕竟,小北那会儿和钟南风下头太多人打过照面,被人认出来就麻烦大了。
只不过,虽说答应了黄推官,会把钟南风下头那帮人摘出来,可所谓的劳役至少要到黄昏结束,他少不得先忙自己的事。之前一到杭州城就碰见这么一件大事,他还没来得及拜山头,如今既然腾出空来,就得一一补上。赵管事人是忙着买粮的事情去了,却派了个熟悉路途的随从帮忙,又提供了一张在杭州城经营的徽商名单,其中重要的全都一一画了横线。于是,从上午到下午,汪孚林全都在忙着拜会套交情。
而在这个时候,在徽州无往不利的汪小官人这个名号就不管用了,反倒是汪道昆侄儿这个身份异常好使,谁见了他都带三分客气。从前汪孚林在徽州因为汪道昆的缘故只受过牵累,好处却没得多少,刚到杭州竟然又中了汪道昆的疑似政敌谢鹏举一枪,直到此时才叫是真正狐假虎威了一把。而经过这一次拜访,他也真正了解了徽商从事的行业有多么广泛。
盐商这就不说了,是个人都知道徽州盐商甲天下;粮商却也绝非此前吴兴才那些坐商能够比拟的,号称占据了杭州市面上的两成交易,杭州一个月二三十万石粮食消费量,这就意味着一个月交易量就有五六万石,足以让他这个刚起步的小粮商表示汗颜。此外还有经营书画等文雅产业的,经营茶叶瓷器的,经营绸缎布匹的……总之,赵管事一张名单上全都是豪商,家产都在三十万两银子以上!
尽管这些巨商并非家家都是做主的人亲自见他,所谓的有事尽管说话也只是纯粹客气的言语,但汪孚林本就没寄希望于初临贵地就让人刮目相看,因此端正态度,恭敬有礼,给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而且只字不提北新关之事。可此前那件事震动全城,徽商们家大业大,又怎会不知道,哪怕汪孚林再低调,他在其中的作用也多多少少传了出来,各家长辈当面不提,晚辈又或者下人送出来的时候,多少会问两句,汪孚林却一概打哈哈蒙混了过去。
直到黄昏,他才抽空出城。这一次再去湖墅,他浩浩荡荡带足了随从,加上霍正和杨韬,整整十几号人呼啸而过,其中七八人都骑马,一副富家公子哥出行的派头。尽管十几家打行这次全都牵涉进去,头子们被充军的充军,送盐场的送盐场,几百号人如今还在戚家军的监视下,于北新关服劳役,理应不至于再出大问题,可经过苏夫人提醒,安全问题已经被他提高到了最高的警戒线。
好在杭州城中贵人多官人多,这样招摇过市的场面对寻常商民来说乃是家常便饭,他这一路过去,竟是遇到好几拨类似的公子逛夜市场面。
找了家干净馆子,切了三十斤卤肉,几坛子酒,又买了其他下酒菜若干,满满当当装了两匹马,汪孚林一行十几个人捎带了这一大堆东西,来到了北新关码头附近的一处旧宅门口。乍一看去,这里和平常小院没什么两样,只是门前多挂了一块木板,木板上赫然刻着一个硕大的拳头,刻纹用墨汁染黑,仿佛是为了加重某种威吓力。这时分在寻常人家应该是炊烟袅袅做晚饭的时候,但里头却是吵吵嚷嚷一团乱,各种嘈杂的声音还从里头传了出来。
“充军怕什么,谁不知道这年头充军就是做个样子,别说半路上随便跑,就是到了那儿,军册上批过还是想跑就跑,鬼才管。”
“别以为那么容易,钟头这是充军蓟门,听说到时候是抚标的人亲自押送过去,正好给他们一个机会见旧主戚大帅。哪里跑得出来?”
“话说杨哥,钟头之前真的说不用担心他?可就算他这辈子最崇拜戚大帅,戚大帅可是最讨厌用市井之徒当兵了。”
杨兴才正疲于应付这七嘴八舌的话,突然发现院门外仿佛有人,他连忙一个手势阻止了众人,随即一马当先大步走到门口,推开了半掩半闭的两扇门。见外头赫然十几个人,一个个全都精壮有力,他就顿时警觉了起来,可等认出为首的那少年,他就松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就有些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忌惮的表情:“没想到汪小官人竟然能找到这儿来。”
“怎么,以为我是来蹭饭的,所以就不欢迎?”汪孚林笑了笑,指了指两匹改作驼东西的马,直截了当地说道,“酒肉菜全都齐备,我可不是空手来的。”
杨兴才见汪孚林那些随从立刻卸下东西,其中有五六坛酒,大包大包的下酒菜,即便知道人家这般厚待总不是无端的,可他们忙活了一天,在北新关那边就只混了个半饱,这会儿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来?他们往日横行湖墅的时候,因为钟南风是个有原则的人,不像其他打行那般肆无忌惮,三餐无忧,积蓄却谈不上,之前哪怕有人抢了不少赏钱揣着,却不舍得拿来大吃大喝,所以纠结再三,他还是干笑道:“让汪小官人费心了。”
一回头,看到身后那帮混杂着敌意以及馋涎欲滴的目光,杨兴才赶紧吩咐人来帮忙搬东西。这座旧宅子原本不大,一下子又进来汪孚林这一行十几个人,顿时更显得拥挤,他只能找来之前和自己一块和汪孚林打过交道的人,让他们叮嘱其他兄弟,绝不要随便与人发火起冲突。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在他们当中武艺最好的钟南风,竟然被汪孚林这么个看上去软弱无害的小秀才一下子用剑架在喉咙上的情景!
虽说都是粗人,可人家送来了酒菜请吃喝,比平日在市井混饭吃的伙食更好,大多数人吃得不亦乐乎,倒是和汪孚林那些随从都混在了一块。程家也好,许家也好,挑了借给汪孚林的全都是手上有两把刷子的人,不少昔日也有过好勇斗狠的经历,因此颇有共同语言。至于霍正和杨韬,那就更加是被敬仰的对象了。毕竟,他们不止是戚家军,还曾经是戚继光的亲兵!
所以,真正坐在那儿谈正事的,只有汪孚林和杨文才。杨文才这个代理把头认识字,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可在市井浸淫这么多年,自然颇有几分慧黠,否则钟南风那性子早就被人不知道坑多少次了。之前汪孚林和他接触的时候,说过让钟南风等到判决后再定,听到充军蓟门的时候,他只看到钟南风先惊后喜,那时候他就知道,钟南风这样儿别说半路逃跑,恐怕到了蓟门之后,人家就是赶他,他也不会轻易回来。
此刻,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汪小官人,我家钟头最敬佩戚大帅,你既然帮了他一次,能否帮人帮到底,让他能够离戚大帅近些?历来发配充军,寻常人入册之后,全都是放在最底下,我也不求把头能够入亲军,只求能够让他见戚大帅一面,哪怕能远远多看几眼都好。”
敢情连杨文才都知道,钟南风是戚继光的脑残粉……
汪孚林心中这么想,却并不觉得好笑,但想到戚继光打仗治军兴许一把好手,可并不是那种十全十美的人,尤其是在蓟镇之后,更是不能以身作则,竟然将士吃苦自己享福,不知道钟南风相处久了会不会失望。然而这对他来说只不过举手之劳,毕竟人家要求的就是远远看戚继光一眼,甚至不求接见。
当他爽快答应下来之后,就只见杨文才如释重负,继而就满斟一杯向他敬道:“汪小官人,你之前能够有胆子陪着凃府尊进北新关谈判,又能制服我家把头,算是一条好汉,这杯酒我敬你,希望你有话直说!”
这敬酒竟然是为了让自己有话直说,汪孚林不禁莞尔。他直接一口喝干亮了杯底,当即开口说道:“之前我说的那条路子,很简单,和如今湖墅那几家经营最好,和权贵人家搭上关系的打行所做的类似。他们这些年在市井上头收保护费的日子少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保护行旅的货物,又或者给富贵人家押送东西,故而下头人能够吃饱饭,甚至能够在湖墅有正经的铺子,挂上正经的招牌。我听说,他们在外头自称标行?”
杨文才本就混这一行的,对汪孚林说的当然不陌生。他情不自禁地身体前倾,在别人看来就仿佛是对汪孚林欠身低头似的。
“没错,就是如此。小官人的意思是,我们也仿效他们?”
“他们也只是开个头而已,何须仿效?要我来说,趁着这次北新关之乱,直接放弃打行这两个犯忌的字,改成镖局!”
第二七六章待遇和开门第一趟活
镖局……
直到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人,杨文才都沉浸在错愕与振奋交织的情绪之中,一时无法自拔。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弟兄们不同,他是奋斗在打行的第一线人士中,少有的常常操心未来的人之一。别说这次北新关之乱敲响了警钟,就是没有北新关这一场乱七八糟的闹腾,他也丝毫不觉得这样在市井之上打打杀杀,最终能够拼出什么前途。湖墅那几家混得最好的打行,号称有铺子,有产业,有路子,还自称为标行,可谁不知道,那就是几家大户蓄养的鹰犬?
可就是鹰犬,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所以,当几个那会儿和自己一块,听汪孚林说过这一茬的兄弟围拢过来,探问今天人家过来说的事,他就拣重要的,低声和他们通了个气。不出他所料,每个人听到这个镖局的概念,全都好奇得很,追问过后便有人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还记不记得从前从南边往北边送税粮税银,动不动还在路上遇到劫道的,听说不少粮长都在乡间招募壮勇同去,就这样还常常闹出事情来。可任凭什么壮勇,怎么比得上咱们?”
“从前听到那几家打行保了行商货物上路,我就心里在想呢,人家能做,咱们为什么不能?”
“不如咱们自己去做,把镖局的牌子挂出去就行了,也不用听别人的支使!”
杨文才听到七嘴八舌全都是附和声,他不得不给众人泼冷水道:“别忘了我们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就和咱们当初只能眼馋人家打行吃香的喝辣的,接富贵人家的生意,我们却只能干看着一样,就算我们能打,可谁能相信咱们?”
这下子,所有原先兴高采烈的人全都蔫了。说得好听些,他们在市井有侠勇豪义之名,说得难听些,那就是谁见了他们都躲着走。那几家打行是勾搭上了豪门洗白了,可他们眼下还乌漆墨黑呢。若不是那位凃府尊言而有信,他们说不定这会儿全都要被充军边地。可不是每个人都和钟南风一样,为了崇拜的人就肯跋涉数千里,不顾离乡之苦的!
见众人心情低落,杨文才不得不又勉励了一番众人,这才继续说道:“汪小官人说,我们要是愿意,他可以立时就给我们找一桩差事。如果我们答应,他日立刻就能把招牌挂出来。”
半夜三更进不了城,今天又是一大早起床,汪孚林这会儿精神倒不错。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