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人一窝蜂全都跑掉的后果,却还是要好得多。因为凃渊亲自巡视,一再宣讲会本着宽大为怀的精神处理这一次的事情,只究首恶,不办胁从,数百号人的情绪勉强还算稳定。但真的要说威慑力,那还是因为戚家军的缘故。所以,当看到钟南风跟着凃渊出现,四周围一下子爆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叫嚷。
“钟南风,你竟然当了官府的走狗,蒙骗自家兄弟!”
“什么当年打过倭寇,你这个孬种!”
“全都给老子闭嘴!”可这此起彼伏的骂声骤然就被钟南风的暴喝压了下去,“这次闹事的责任,老子在凃府尊面前撂了明话,老子一个人全都担了,要打要杀老子全都担了,谁还敢有不满?”
刹那之间,四周围一片寂静。尽管当初起哄公推钟南风去和凃渊谈判的时候,不少把头就打着这个主意,可这时候真正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哪怕不少正拼命想着这会儿应该如何逃跑,如何打出去的人,也全都安静了下来。首恶当然未必只有一个,可既然最大的罪过有人愿意出面顶,那么其他大多数人就能轻罪甚至于免罪。这意味着不用背井离乡,不用去当盗匪,也不用隐姓埋名,总而言之,钟南风的一个承诺,解决了他们最害怕的事情。
见众人全都安静了下来,钟南风这才盘膝往地上一坐,虽说没人绑他,也没差役上前看着他,但他这不闪不避,仿佛准备好了引颈就戮的模样,还是引来了四周围好一阵喝彩声。打行中人本来最崇拜的就是胆色和武勇,从前钟南风名气就已经很大了,可哪比得上眼下独担罪责的风采?哪怕就连之前和他这个把头失散,出关后被抓的麾下弟兄们,也全都觉得没跟错人。相形之下,其他那些把头们难免心头讪讪然,直到有一个身穿青袍的官员走上前来。
“本官杭州府推官黄龙,凃府尊有命,此次北新关之事太过重大,因此,今日黄昏之前按照罪行轻重立刻审结。还是凃府尊之前有言在先的那番话,只责首恶,其余皆不问。凃府尊亲自审理,本官协理。”
尽管是这位黄推官过来,代替凃渊重申宗旨,但大多数人还是松了一口大气。尤其是黄昏之前就能有个结果,不用被禁闭在这种地方晚上吹冷风,这就更加是个好消息了。可接下来这位黄推官的话,却让他们无不心头咯噔一下。
“此次湖墅众多打行暴乱,冲击北新关之事,惊动三司,恐怕不日就将直达天听。那些约束下头没有参与的打行也就罢了,至于你们,就算凃府尊真的免罪不究,尔等若敢在湖墅继续重操旧业,立刻从严法办!”
黄龙这位杭州府推官,却是和叶钧耀舒邦儒同年,然而,他对于这个官职倒没什么不满意。如若汪孚林此刻在这里,必定会和这位非常有共同语言,因为,这位黄推官恰是在隆庆二年的所有三百二十九名进士中吊榜尾,正正好好考了最后一名!只不过,黄推官对于殿试之后的那次朝考,也是有点小小遗憾的,因为在他上头一名,位居三百二十八名的那位仁兄徐秋鹗,竟是考中了庶吉士留馆!
但他也只是羡慕了人家一阵子,上任杭州府推官以来,却也尽心尽责。凃渊上任后,他一直精诚辅佐,所以对今天这桩大案子,凃渊竟然亲自上,而不是推给他或者下头人,黄龙还是非常感激敬佩的。此刻眼见得下头听到他的告诫后,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立刻义正词严地喝道:“府尊已经是法外开恩,尔等若不能顾念府尊一片苦心,那日后本官身为杭州府推官,只有见一个抓一个,抓一个严办一个,到时候莫要怪我不曾有言在先!”
黄推官这番话说得很重,然而对于底下那帮人来说,能够从轻发落固然可以松口气,可没了生计却又是沉甸甸的负担。一时间,尽管四周围一片沉默,可这沉默中却积蓄着沉重的压力。钟南风同样眼皮一跳,他正想怒声质问凃渊答应自己的条件,却只见之前和自己一块从北新关里送了凃渊那一行人出来的几个兄弟往这边跑了过来。这几人是当初凃渊默许可以放过不查问的,眼下却也突然现身,他不禁又惊又怒,竟是霍然起身。
“你们怎么来了?”
“钟头,咱们总不能看你一个人顶!”为首的那个人,正是之前建议钟南风不用看着凃渊一行的杨文才。虽说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有些失误,但此刻他往钟南风身边一屁股坐下,等其他兄弟也都围上来坐了,他便压低声音说道,“不是凃府尊出尔反尔,是之前和凃府尊一块进北新关的那位汪小官人找了我们,提了一件事。凃府尊答应了钟头你的条件,但具体的事情汪小官人说他担当,他说会给我们找出路。所以我想着带大家来,和钟头你商量商量。”
钟南风本来气得想振臂一呼翻脸,可听到这样的解释,他顿时有些糊涂。那个小秀才能够带着戚家军的老卒作为护卫,他对人家的身份一直都有些猜测和忌惮,而之前猝不及防竟然被人挟持了,结果还是人家主动放的他,他就更加对人高看一眼。所以,听到汪孚林竟然会对自己的弟兄们有所建议,他不禁丢开了愤怒,谨慎地问道:“他怎么说的?”
杨文才听着仿佛是个书生的名字,实则也确实读过几年书,认识字,会算账,这就是打行之中难得的人才了,正是钟南风的左膀右臂。他整理了一下之前从汪孚林那儿听到的话,又示意其他弟兄们看着点周围,别让人家听了去,这才低声说道:“汪小官人说,这次打行的把头被抓了那么多,可为什么有些就没被抓?那是因为人家有招牌,有铺子,看上去就像一行,这次也没被抓,当然不会闹事,不像咱们看似耀武扬威,实则没人瞧得起。”
见钟南风一下子死板着一张脸,杨文才连忙说道:“钟头你别生气,那时候我们也都很恼火,可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虽说这十几里湖墅,怕咱们的人多,可真要说看得起的,真没几个。那几家混得好的,挂了鲜亮的金字招牌,有的给那些豪商保镖,有些给那些大富人家看门,已经很少在市井混饭吃了。咱们没有这样的路子,只能在底层厮混。所以这次钟头不怕被定一个首恶担罪名,那位汪小官人说,看在这份侠肝义胆上,他愿意给我们一条路子。”
真有这么好?
钟南风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眼里,那些有钱人就没几个好说话的,而且心眼太多。他这次重则掉脑袋,轻则服苦役或充军,要是他不在,弟兄们被人骗了怎么办?他紧握拳头,心里万分挣扎,却不想杨文才接下来又说出了一句他几乎难以相信的话。
“汪小官人说,钟头现在不相信不要紧,不用马上决断,可以等黄昏时分凃府尊审完这桩案子之后,再做决定。”
凃渊竟然打算快刀斩乱麻,把这桩突如其来的大案速战速决,很多人都没料到。黄昏时分,巡抚邬琏的手令到,真正的戚家军整整五百人粉墨登场,替换下了本来那些冒牌货。一整个过程动作飞快,根本就没给打行中人反应的空子。接下来的一场公审上,凃渊便直接判定,首恶钟南风以下打行把头十三人,本该死罪,念在主动投降,未曾伤人,为首者钟南风以及其他两人送蓟门充军,剩余十人送盐场,苦役三年!
而其余罪人,虽赦免罪责不究,但官给饮食,负责修理北新关内所有损毁设施以及码头种种,修补年久失修的杭州城墙,反正总共劳役半年,此事直接交给推官黄龙负责。更重要的是,此前发放的赏钱仍旧有效,并不追回。
据称判决一下,哪怕是那些被定为首恶的把头垂头丧气大叹倒霉,可更多发现处分轻微,赏钱揣在怀里,劳役归劳役,可至少还在城里,有活干有饭吃的打行中人却是如释重负。至于那些来看热闹的湖墅商民,却不敢太乐观。等到那些小喽啰的劳役期满,再放到市面上,不还是和从前一样为祸一方?
至于钟南风,听到那蓟镇两个字,脑袋就轰的一下巨响,至于其他根本就全都顾不上了。他终于明白了杨文才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充军蓟门不就意味着,他这个打过倭寇的打行把头,将去到那位杀了不知道多少倭寇,名声如雷贯耳的戚继光戚大帅麾下?
第二七三章抢饭碗?
“你呀你呀,要是老爷知道你跑到杭州,竟然还是这般招惹事端,一定会拎着你耳提面命!”
苏夫人看着面前正襟危坐,一副恭聆训示模样的汪孚林,终究只是开玩笑似的敲打了一句。让跟随的仆妇送来了一直让厨房热在灶上的各色食物,琳琅满目摆了整整一张桌子,她眼看着汪孚林尴尬告罪了一声,继而就开始风卷残云一般消灭饭菜,不由得想起两个女儿曾经提过的汪孚林那吃货行径,而且自己开了一家林木轩,又入股了徽州首屈一指的饭馆状元楼,如今自己亲眼看见,她顿时会心一笑。
而汪孚林昨夜在府衙吃过夜宵,大清早是路上啃的馒头,中午和晚上都只是随便填了两口,真没怎么好好吃过。后世的杭帮菜虽不入四大菜系,可也终究在东南号称独树一帜,如今虽还没发展到那十八般花样,可却胜在食材新鲜,只可惜他大快朵颐的速度太快,没有吃出太大滋味来。这会儿填饱了肚子,他站起身正想道谢的时候,却突然响亮地打了声饱嗝,顿时面上一红。
“多谢夫人赐饭。我也没想到刚到杭州就无巧不巧遇到这种事情,结果还耽误了夫人行程。”见苏夫人笑着摇头表示无妨,他这才想起了小北,赶紧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北……二小姐可回来了?”
“早回来了,就差没有说书一样长篇大论今日见闻,兴奋得很。”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敲打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汪家也好,叶家也罢,全都还没有那样的声势,可总要以保全自己为上,我让明月督促小北在里屋抄书,算是罚她乱逞能。至于你,你自己想想,这事情南明先生改日一定会知道,到时候会怎么说你?你家父母呢?”
汪道昆倒未必会对他怎样,反正他再折腾一下,七千两债务估计能够很快还清。再说了,按察使谢鹏举之前赶鸭子上架,硬逼他出头,显然是汪道昆的政敌。至于家里父母,那就更加管不到他了。倒是以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仔细一些,免得再像此次一样,天底下像凃渊这样的官,那到底是凤毛麟角……
苏夫人到底不是汪孚林肚子里的蛔虫,此刻见他低头不语,还以为他在反省,却也觉得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不该那么严厉,当即放缓和了语气说:“以后出门把剑带上。这次是正好朱擢有剑,关键时刻你能用上,万一没有呢?那帮打行的人只有朴刀哨棒,你就算拿在手上,会用么?既然凃府尊他们答应保密,反正你这文弱小书生的样子,最容易让人轻视,带把剑还能让人以为你是装模作样,未必一定就会被搜走。”
文弱书生就文弱书生吧,为什么还非得加上个小?话说这次确实是运气,否则他拿着哨棒和朴刀的样子……
汪孚林一想象,脸色就立刻发了黑。他细细品味苏夫人这话,又觉得非常有道理,自己今天没带剑以至于防身手段匮乏,要不是朱擢抱着一把打算当成最后自尽手段的剑,他差点就白和何心隐学了那么久,因此,他须臾就决定,今后照苏夫人的话做。眼看时间不早,他这是过来汇报这一天一夜的行止,免得人家担心的,便打算趁机告退。可临走时,他又想起一件大事,连忙问道:“对了,叶家派过来接夫人的人就还没到?”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他就听到里屋传来了啪的一声,接下来就是叶明月的嗔怪声,小北的抱怨声,以及椅子挪动等等乱七八糟的声音。情知必定是这件事里又有什么转折,他顿时狐疑地看着苏夫人,果然就只见这位县尊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
“人是来了,但却只得一个。听说是在水路上遇到了几个水匪,几个人被抢得精光,差点儿连衣服都给剥了,因此就一个人过来,其余人狼狈逃回宁波府去报了官。”随着这话,叶明月出了里屋,先是对汪孚林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这才继续说道,“谁让他们一条画舫过来,竟然还在船上叫了歌姬吹拉弹唱,谁不把他们当成肥羊?叶家的脸都要被他们给丢尽了!”
汪孚林刚到杭州就见识了一场打行引起的闹剧,现如今又听到有水匪在杭州到宁波那条山阴水道上出没,他简直有些犯嘀咕——这还算是太平年头吗?
“这东南真的就这么乱?那夫人和二位小姐打算怎么回去?”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不是那么招摇,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盯上?再说还有我呢!我不但能打,也会凫水,回头谁敢在水下凿穿,就别想活着回去!”
随着这话,本来还猫在里屋的小北终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