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而他这一犹豫,林绍宗顿时脸色更阴沉了:“想当初苏州打行闹出来的那件事,翁大立险些连命都没了,没想到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杭州!一个阉人的性命不值什么,但若是闹得上达天听,别说你的前程,浙江上上下下要多少人遭殃!我给你三天,三天若是不能把人平安弄出来,把首恶等人全数拿下,邬部院回来之后,你自己知道结果。”
说完这话,林绍宗竟是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凃渊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见林绍宗快走到门口时,他突然硬梆梆地说道:“方伯既然设下了三日限期,我也无话可说,可别以为我凃渊便是软柿子!税关那个张太监初来乍到没多久,他凭什么指使得动锦衣卫杭州分司的骆邴原?还不是有人趁着邬部院和巡按御史巡盐御史全都不在杭州,于是想要给这阉人一点厉害看看,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得捅破了天,就打算把善后之事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倒是真便宜。”
林绍宗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听到身后这声音,他险些给绊了一下,可他终究只是冷哼了一声,就这么径直出门而去,一步都没有停。
直到这位来得突然去得同样突然的布政使完全不见踪影,凃渊方才颓然一叹,继而往屏风那边没好气地喝道:“都出来吧!”
汪孚林躲进去的时候,怎都没想到会旁观一场高层的言语交锋,闪出来的时候,他那表情自然显得颇为微妙。至于霍正和杨韬,跟在戚继光身边那么多年,更高层人士某些时候的嘴脸他们都见识过,此时此刻当然表情淡定。
不就是文官和阉党那点事吗?想当初严嵩党政,文官内部那帮子人想方设法与其对掐的时候,那才叫阴招不断,眼下这点算什么?
“听到了?我这个知府兴许只剩下三天了。”凃渊讥刺地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浙江巡抚今年才由郭部院换成了邬部院,前后两位都是颇为勤政爱民之人,上任之后便各地巡视。先皇和当今皇上对阉党素来管得还算紧,北新关前些年派下来的太监都还老实,可这个张公公一上来就查了帐,断了南京户部分司的常例,也就是北新关上每年都会照例分润给布、按、都三司以及各级衙门的公费开销,然后全都装进了自己腰包,这下子当然被人恨之入骨。”
汪孚林这下子算是终于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说,锦衣卫只怕也对那位张公公很不以为然,抓了打行的那些把头,也不过是为了激化矛盾?”
“十有八九。打行一闹事,如果能像当初驱赶翁大立出苏州一样,把这个张太监赶出北新关,而后再迅速把这场乱子平定下去,回头往上头一报,一贯对太监没好脸的高胡子一定会怒发冲冠,请了圣命把人办了,至不济也会拎回京去。可谁能想到那帮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是干脆占了北新关,劫了那个张太监。这下子,那些煽风点火的家伙傻了眼,便只有让我这个知府顶缸!我倒可以推到下头钱塘县令头上,可他一任期满眼看就可以调职,何苦糟践人?”
“敢问凃府尊到任杭州府多久了?”
凃渊也实在是气糊涂了,甚至没想到汪孚林根本就不是合适的诉苦对象,刚刚一口气犹如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府去年上任。”
话一出口,他才猛地抬头,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可还不等他想到应该怎么把话题给拉回来,就只见汪孚林对自己拱了拱手。
“府尊不委过于人,又痛恨他人狼狈为奸,这一片公心实在是让人感佩。”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凃渊皱了皱眉,继而把心一横,迸出了最后一个主意。
他亲自出面去和那些乱民谈判!古往今来,多少名臣也都是这么做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到了那时候,别说闹事的打行全都别想好过,就连那帮子坏心眼的家伙,也全都等着丢官去职,他豁出去了!
汪孚林还没想好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就只见凃渊额头青筋毕露,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刚刚冲进来一次的那个小厮,此刻竟是又再次不管不顾闯了进来:“府尊,宪府大人来了!”
这一次,汪孚林顿时有些卡壳。这年头的官员别称实在是太多,这小厮就不能好好的报一个官名吗?无奈之下,他仍然打算故技重施往屏风后躲,然而所谓的宪府大人却比先头那位布政使动作快,他还没来得及闪,来人就已经跨进了门。此人年约五十许,瘦长脸,高个子,此刻一张脸绷得犹如别人欠他五百贯似的。而让汪孚林更加始料不及的是,对方的目光竟是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凃渊和汪道昆同年,相比汪道昆同样外放义乌县令,却因为抗倭一路官运亨通,早在四十出头就已经官居福建巡抚,而后罢免赋闲了四年,复出就又是巡抚,他却是仕途磕磕绊绊,年近五旬依旧还是知府,归根结底,他在骨子里就有一种不适合官场的刚硬,不若商家出身的汪道昆处事手段圆滑。此时此刻,他见浙江按察使谢鹏举频频目视汪孚林,顿时直接上前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宪府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谢鹏举见凃渊竟是直接把汪孚林给挡在了身后,顿时皱了皱眉,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北新关之事,耸人听闻,据称挟持税关太监的,就是那个一直以打过倭寇自居的市井恶霸钟南风。你既然已经夤夜召见了人,想来也该知道,此时此刻若要平息乱事,就得有人挺身而出去见那些乱民。汪南明之侄既然此前与人打过交道,他出面再加上有戚家军老卒随行,应该有七成希望压服这些乌合之众。”
汪孚林登时大怒。关我屁事!
第二六三章与君同行
刚刚汪孚林看到那位布政使林绍宗的时候,还只是心中犯嘀咕。听了凃渊的解说后,他也尚处于暗自鄙薄的阶段。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位什么宪府直截了当说出这话,赶鸭子上架明示他要直接上,他哪能不怒。什么叫做厚颜无耻……这家伙比刚刚那位林布政使更不要脸!
而凃渊原本就已经面如锅底,这会儿更是直接炸了。他忿然瞪大了眼睛,气急败坏地说道:“有劳宪府费心了,此事下官自然有主意!只因为一面之缘,便要让一个初来乍到杭州府的弱冠少年承担这种事,下官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就算两位戚家军老卒,多年浴血沙场,那是为国为民,他们又非杭州府治下,凭什么要豁出命来做这种事?”
郭鹏举顿时讥刺道:“那你有什么主意?莫非你亲自上?”
“莫非宪府认为下官不敢?”凃渊直接顶了一句,见郭鹏举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说,“下官横竖家中已有儿孙,亲自去北新关晓谕乱民,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死了,不过牺牲一条命而已!大晚上劳烦宪府走这一趟了,还请回吧,下官这就要筹谋明日亲自前去北新关之事!”
虽说被凃渊挡在身后,可是,汪孚林也只是视线受到了部分遮挡,大体情形还是能够看到的。他被凃渊的决断给吓了一跳,眼见郭鹏举竟是给噎得作声不得,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他原本对这位凃府尊的三分敬意已经上升到了七分。等到凃渊转过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书桌后的椅子坐下,继而颓然叹了一口气,他扫了一眼霍正和杨韬,见这两位和自己一样同是无辜被扫进去的老卒正在相互交换眼色,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而这时候,凃渊直截了当地说道:“谢鹏举是浙江按察使,他显然没安好心,他和你那伯父汪南明有点仇怨,你这次来得时机不好。罢了,你回去吧,此事我自有分寸,他别想胡乱支使人。”
闹了半天,那是汪道昆的仇人?
汪孚林终于明白自己这回为什么再次躺着也中枪了。面对凃渊竟如此担待,他突然决定,豁出去冲动一把:“凃府尊,学生虽是一介廪生,恰逢其会,只是巧合,可适才听到府尊这一番话,若仍然坐视,实在是有愧于心。倘若府尊信得过学生,学生愿意去一趟北新关,会一会那些打行中人。学生相信,这些人虽说好勇斗狠,可并不是完全没脑子的,只要知道闹下去的下场,也许会偃旗息鼓。”
这种时候抽身而退固然轻松,可那位见鬼的按察使已经直接点名让他出面了,虽说凃渊帮忙挡了下来,可他要是真的袖手不理,指不定人家会怎么兴风作浪,要知道某些自诩清流的家伙是最不要脸的!而且,富贵也须险中求,一旦成功,他应该能够收获不少。
汪孚林一丁点都没意识到,他这人大多数时候是属陀螺的,不抽不动,今天却不知不觉管起了和自己压根没关系的闲事,那绝对不是一开始听到那个消息时,小北认为他静极思动,也不是被杭州这种龙蛇混杂的繁华乱象感染,更不是被谢鹏举一番话给挤兑的,而是单纯被凃渊这个人打动。哪怕今天一见面,就被人家直接毫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顿,可刚刚凃渊在关键时刻的担当,以及对自己的维护,让他很想帮点忙。
然而,面对他的主动请缨,凃渊却立刻大摇其头:“不成,本府怎能让南明的侄儿前去涉险!”
“钟南风一直对外号称是打过倭寇的人,昨夜对上霍叔和杨叔,他却立刻偃旗息鼓,不再张扬。而后,他入夜在街头和另一帮打行斗殴,我又恰好在旁边看到,他宣扬只为吃饱饭,不拿一针线,足可见他这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说实话,汪孚林和钟南风就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怎么也不算熟稔,可是他从眼下这些以打架为业的人身上,却嗅出了一丝别样的商机。反正那个按察使谢鹏举已经瞄上他了,与其躲还不如大大方方直接上。于是,为了说服这个固执的杭州知府,他大费唇舌,对凃渊摆事实,讲道理,最终还是霍正和杨韬表示,他们愿意同行,这才终于把人给说动了。
而汪孚林的急公好义,两位老卒的不计前嫌,也让凃渊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和信赖,商量过后,这位杭州知府当机立断,决定大清早和他们三人一同出城前往北新关。用凃府尊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来说,他毕竟是杭州知府,怎可让别人出头,自己却退缩在后,要是回头汪孚林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怎么对汪道昆交待?他原本已经连奏疏都写好了让心腹拿着,一有问题就直接送京师,反正绝不会让那些惹事又躲事的家伙好过!
这一夜,很多地方的很多人彻夜未眠,但城内百姓大多没有把北新关那边的事情太当一回事。谁都不相信坚实的杭州城会被这么些乱民打破,毕竟,那是想当年倭寇都没能办到的壮举。而尽管汪孚林半夜前去杭州府衙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另一个院子里的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可阿衡一直等到天快亮了也没等到汪孚林回来,顿时再也放不下主人,赶紧跑到那边去敲门。这下子,两个院子的人全都被惊动了起来。
而吴兴才和张兴哲两个休宁粮商听到汪孚林被“请”去的杭州府衙,第一反应就是——汪孚林怎么跑到杭州也能惹事上身?好好当财神不好吗?非得硬是要把灾星光环再给弄回来?
得知赵管事也没回来,苏夫人当即派人去杭州府衙打探消息,可当人回来的时候,带来的却是杭州知府凃渊带着主动请缨的一位少年生员以及两位昔日戚家军老卒,亲自出城前往北新关招抚乱民的消息。听到那指代意义非常明确的另外三个人,她哪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叶明月不由自主想到了当初汪孚林和赵五爷直捣黄龙去抓邵员外把柄的惊险情景,而小北则是差点跳了起来。
“他明明说,他不会自己给自己惹麻烦,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次又突然冲出去干嘛?不要命了!”
“应该是昨天晚上被突然叫到杭州府衙,碰到了什么事?”叶明月有些不太确定地挑了挑眉,随即对母亲说道,“娘,会不会是凃府尊硬是要求……”
“说不好。”苏夫人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杭州知府去年八九月间换的人,履历也好,为人也罢,我也不太了解。”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小北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可还没到门口,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回头见是苏夫人,她顿时急了,“娘,他帮过爹那么多次,又帮过我,这乱民之中,再好的口才应变也未必有用!”
“去换身衣服。”
苏夫人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见小北一下子愣在了那儿,随即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谢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兴冲冲地冲去了里屋,她不由得苦笑一声,对同样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的叶明月说道:“孚林是南明先生的侄儿,如果不是他愿意,别人总不至于强押他出面,毕竟,他又不是杭州人。好在,如果那位凃府尊肯一同出面,他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想到汪孚林帮父亲度过那些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