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陡增一倍!哪怕汪孚林亲自站出来辟谣,亲口告诉众人,羊肉馅的饺子当中除却花椒以及几味祛寒的中药材之外,还加了一样驱寒祛湿的辣椒,并没有以讹传讹的某些东西,仍然不能避免有人特意跑来尝鲜。
毕竟,后世的徽州虽说比不得四川湖南湖北,可也挺能吃辣的,就如同花椒在本地米行以及不少山货铺子中都能找到一样,人们在这大冷天里对辣椒的好奇心,自然也处于顶点。因此,当汪孚林无奈宣布,羊肉饺子来不及供应,如若要尝鲜一下辣椒滋味的,可以选择一下同样免费的羊肉汤,排队的人流方才总算分流了一些,那些个临时被汪孚林从松明山村雇来做事,累得满头大汗的村民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连做善事都能做出轰动来,不愧是汪小官人!
因为这几个月一桩事接着一桩事,而且还参加了一次岁考,哪怕程乃轩还记得汪孚林亲自下厨做的菜,也说过要开一家菜馆的话,可分身乏术,哪里忙得过来?所以,一听说汪孚林这次舍饺子竟然演变成舍羊肉汤,而且把辣椒给加大了宣传,他登时吓了一跳,得知汪孚林已经回了县后街汪家,他就直接一溜烟跑了过来,一打头就直截了当问道:“喂,你这样大手大脚的白送给人家尝鲜,那一篓辣椒怎么经得起你这样败,不怕吃光了没地存货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不是松明山那边汪七哥已经种出来了,你以为我会这样随便乱送人东西吃?”汪孚林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就说道,“过年没事多上家里来,刘家嫂子现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会做不少好菜吃。既然知道怎么种,辣椒源源不断能供应上,为了让大家熟悉,送几天吃的算什么?这和之前小胡桃买就送一个样……只可惜,这次的辣椒不是那种野山椒,否则野山椒炒牛肉丝……”
见汪孚林说着便悠然神往的样子,程乃轩差点没流出口水来,最后只能忿忿不平地打断道:“喂,你别勾我的馋虫。问题是你勾起大家吃辣的兴头,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我给你算算,现在林木轩要人,义店要人,西园雅舍和绿野书园虽说还在整修,不是马上就要人,可将来缺口可很大。你这折腾出人家的好奇心来,如果要开酒楼饭馆,哪里去找人手?我家里可没这一行的人才。”
“不是什么事都要自己亲自上,可以合作嘛。”汪孚林笑眯眯地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程大公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忘了,状元楼那位东家洪仁武?他之前给咱们歙县名流大会腾地方,只收了我们多少钱?这次投桃报李,找他来挑一担子,咱们拿点钱入股他的状元楼,让他推出全新菜式,这不是很好?他那里的厨子在整个徽州都是有名的。不说别的,臭鳜鱼就是状元楼的最有名,如果再加一把辣椒……”
“别说了!”
程乃轩当机立断,决不能再听汪孚林说下去,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屋子,临走时撂下了唯一的一句话:“我去找洪仁武!”
于是,紧赶着在腊月二十八之前,程乃轩程大公子谈下了他和汪孚林在这一年的最后一笔业务。作价两千银子入股状元楼,外加新鲜辣椒无限量供应,吃下了状元楼四成股份。之所以是四成不是二一添作五,倒不是洪仁武不舍得自己的家业,而是汪程二人都觉得不能太过分。当这一桩生意就在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公布的时候,汪孚林的财神名声第一次盖过了灾星。
虽说黄家坞程家也好,叶县尊也好,甚至连斗山街许老太爷方老夫人,都邀请他去共度除夕,但想想自家人口也不少,这大过节的,汪孚林甚至没有呆在汪道贯借给他的县后街这座五脏俱全的两进半小宅院中,而是选择早一天,腊月二十九就回了松明山。当然,他也少不得邀约了柯先生方先生,但柯先生和方先生过年了还不消停,被新安理学这一代几位领军人物找去激辩,何心隐则是已经走了,他也就乐得自己过。
至于戚良和戚家军的那些老卒,则因为不少都把家眷接了过来,这么一大帮子人都在汪孚林借给他们的宽敞老宅中自得其乐。
尽管汪孚林近来不太回来,可早先捎信说要回乡过年,佃仆们不说,村里的乡亲们也都送来了各种过节食物,从各种各样的糕团,到腊制年货,再到新鲜菜蔬,到后来汪七不得不代表主人,出去告知众人家里一两个月都吃不掉,众人方才偃旗息鼓。等到汪孚林等人回来,看到的就是院子里堆得犹如小山似的年物。前两次回来小住的时候也是这样,可如今大过年的,众人心里自然格外暖烘烘的。汪孚林搓了搓路上骑马而有些冻着的手,笑着说了一句。
“幸好咱们从城里也带了不少东西来,否则怎么还乡亲们的这份人情?”
家里还是老房子,尚未来得及翻修,住着甚至比之前在城里更为逼仄。吃饭的人,也比不上往日在城里时的热闹和人多,可就连汪孚林,也觉得松明山方才是根。这一点,在他跟着汪氏族人在祠堂祭祖的时候,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大年三十的寒风之中,松明山汪氏祠堂大开,族长汪道涵带头,族人抬着各种各样的贡品进去,磕头行礼拜祭祖先,然后各自散去吃团圆饭,各家归各家,要等到初一早上,方才是正式走亲戚的时候。
这一顿没有父母的年夜饭,汪孚林吃得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绝不是他不孝顺,实在是没见过,连培养感情的机会都还没有,这乍一出现他还不知道怎样面对那二老……虽说那两位都还没到四十,压根不老。汪七嫂用尽浑身解数做了满桌子的菜,既满足了无辣不欢的汪孚林,又照顾到了其他众人的口味,就连金宝,汪孚林也给了一小杯酒,秋枫也喝了个小醉。至于汪孚林自己,自酿的米酒下去一大壶后,他更是敲着饭碗来了一首《恭喜恭喜》。
一夜守岁,爆竹阵阵,汪无竞甚至还代表汪道昆出来放了一趟烟花,当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朵朵绽放开来,吃完年夜饭出来观赏的小孩子们忘情欢呼,而丰乐河对面的西溪南村也是同样在空旷的田地上放了烟花。两地隔河相望,恰是一个人人欢笑的不夜天。
这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在松明山村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渐近,这才稍稍告一段落,但有条件的大多在准备进城观灯。为了上元灯节,上任正好快一年的叶钧耀亲自访遍各处富户,为了放灯的事情化缘,府城县城赫然全都是张灯结彩,规模比往年更盛大,而下乡舒舒服服过了个大年的汪孚林,则是少不得带着全家人杀回城里,一来元宵节期间是难得不宵禁的,他得负责带着家里一堆小孩子好好逛逛,二来……城里那么多家人他还没拜过年呢。
于是,等到隆庆五年的这一个新年过完,歇够了也闲够了的汪孚林终于又被拎到了叶钧耀面前。
尽管隔了个腊月以及过年,但今年的秋粮折银,各里已经收到了八成。放在往年,这自然已经算不错的成就,但毕竟今年夏税是收齐的,叶钧耀当然希望自己上任第一年交出一张优秀的赋税答卷。现如今,秋粮的最后期限在即,他当然得打出最重要的一张牌。
把汪孚林放出去!
第二五二章抓住了你的小辫子
同样是过年刚完,竦川汪家老宅却早已没了任何节日的气氛,甚至就在之前过年期间,这里也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气象。汪尚宁出身贫寒,父祖两代人全都没有出仕,自己和弟弟们跟着改嫁的母亲,一度跟着继父姓程,到后来参加科举才改回原姓。虽说他不忘养恩,为继父也求得了官职诰封,可总的来说,竦川汪氏从根底来说,远远比不上松明山汪氏。
原因很简单,汪道昆的祖父当年便是白手起家的盐业大豪,到汪道昆已经是第三代了,家境豪富,官场商场全都能够趟得平。所以,从之前汪尚宁借着五县乡宦,通过程文烈在背后算计汪道昆的事情被传出来之后,竦川汪氏就已经觉察到了沉重的压力。
而此次汪尚宣在岁考上捅了这么个大窟窿,甚至还壮士断腕牺牲了嫡亲的长孙汪幼旻,非但没有挽回家中名誉,反而就连竦川村中也有不少人背地里抱怨他阴险毒辣。侄孙被革了功名,又重伤不起,汪尚宁心灰意冷之下把人带回了老宅,请大夫诊治照料,甚至连胡宗宪那场轰动了整个徽州城的忌日活动,竦川汪氏也只有不太重要的几个人露头,他根本就没出来,因为一大把年纪的他非常清楚,自己无法面对那些轻蔑鄙视的目光。
这天一大早,依旧一如既往准点起床的他洗漱过后,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一个仆妇就匆匆进来,惊喜地说道:“老太爷,四少爷能下地了!”
汪幼旻虽说是汪尚宣的长孙,可汪尚宁膝下还有三个比他更年长的孙子,所以当初名字里方才有个幼字,还是汪尚宁亲自为其起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个侄孙竟然能够下地走路,不用下半辈子在床上下不了地,汪尚宁顿时长长出了一口气:“让他好好养着,不用过来见我。身体好了,什么都会有,身体糟蹋了,再大的心气也什么都干不了。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不要去想。”
话虽这么说,可汪尚宁自己却知道,功名不是其他东西,革去了就不能再考,汪幼旻的官路仕途,可以算是完全断绝了。如果不是汪尚宣胡乱折腾,就算岁考出岔子,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可他那个自作聪明的三弟却偏偏闹出了更大的风波,以至于竦川汪氏眼下名声臭了大街,不少族人和同姓在背后都觉得是他的错。想到这里,咬牙切齿的汪尚宁竟是把最没有烟火气的太极拳都打出了火气来,最后回房时,坐下来之后亦是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扶手上。
“老太爷,三老太爷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因为之前的事情,汪尚宣过年的时候都只是露面了一次就匆匆而走,生怕自讨没趣,招人埋怨,此时此刻却因为所谓的什么要紧事又冲了过来,汪尚宁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对门外吩咐道:“先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如果只是鸡毛蒜皮,就不用找我了!”
他这话里无疑带出了深深的真火,门外那个书童不禁吓了一跳。等到把话捎出去,不多时汪尚宣的话传进来,他不得不又折返书房门前,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太爷,是因为今年歙县秋粮的事情,三老太爷说……”
他还没来得及字斟句酌把话说清楚,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声怒喝:“不用说了,让他进来!”
汪尚宁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火气。之前吃了那么多亏,现如今元气大伤,当缩头乌龟还来不及,这时候还要强出头,那岂不是送上脖子给人家去砍?叶钧耀已经不是上任之初那个一没权威,二没手段的菜鸟县尊了,而他这个离朝多年的乡宦,声望也跌到了谷底,还拿什么和人斗?还有什么资格与人斗?
因此,汪尚宣一进来,他就劈头盖脸地训道:“秋粮的事情你还有胆子去管?不管你是自己有心,还是有人撺掇,全都给我消停一些。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竦川汪氏也要名声!”
汪尚宣被骂得满脸通红,然而,他在长兄面前一贯抬不起头,到现在汪幼旻还躺在这里养伤,由不得他不忍气吞声。更何况,乍然得到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紧迫,因此,他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陪着小心地说道:“大哥,我哪有这气性再去掺和秋粮那档子事。可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这次是人家欺上头来了!也不知道是县衙户房那个黑心黑肺的人,硬是从咱们竦川汪氏的账上查出几笔亏欠来,虽说就几百两银子,可实在是欺人太甚!”
汪尚宁登时瞳孔猛地一缩。官宦人家免赋税的官场潜规则,这是由来已久的,所以,就连罢官后已经死在天牢中的胡宗宪,其家族都有继任县令在赋税上给予优免保护,如果不是被王汝正硬生生揭破,也不至于闹得胡家非要卖园子来填补。至于他,他被罢官是真的,可进士出身还在,哪怕年纪大了,运气好还能再出仕,既然如此,歙县户房怎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查他汪家的帐?
可他才刚刚霍然站起身,随即突然想起什么,锐利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汪尚宣身上:“除了本家的赋役优免,你没有动过其他的手脚?”
见汪尚宣面色有些不太自然,汪尚宁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别忘了幼旻已经被革了生员的功名,严格说来,你家里可少了两丁两石的赋役优免。而且你不过是个监生,要是你真的又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别怪我到时候也学你壮士断腕!”
一大把年纪却被长兄这样狗血淋头地训斥,汪尚宣虽说面子上很挂不下来,可眼下不但要赔钱,还可能要搭上最后一点在人前的脸面,他哪里还顾得上在长兄面前的这点自尊心。他近乎哀求地说:“大哥,你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