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奇对此自然满口答应。等到汪孚林一走,他站在这寒冬之下空空荡荡的西园之中,突然捋起袖管,举起坚实的胳膊用力挥了挥。
胡部堂,且看我让你昔日住所重放光芒!
汪孚林确实还有不少事情要忙,答应粮商们的收粮要作数。想当初他卖到杭州的那一批一万石粮食,价格高到斗米一百二十钱,按照银兑钱的通常比例,而不是收赋税时的比率,卖价高达一石米一两五钱以上!而现在,据说那边的米价已经回落到斗米八十钱,跌去了三分之一。
尽管现在他给那些粮商的收粮价格,算是拿自己的利润去贴补别人,收的价格比市面上如今乡民们出售的价格要高许多,但在他看来,这不止是千金买马骨,进一步收拢粮商对米业工会的凝聚力。而且秋粮征收在即,届时大批粮食上市,到时候收粮之后,那些休宁粮商也一致通过,将由他作为代表统一对外运作。尽管徽州并不是粮食产区,也不是主要的粮食消费区,但作为一个整体对外议价,汪孚林自然相当注重这个话语权。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持今年收粮的价格,不至于谷贱伤农。
“好不容易赚了将近七八千两银子,这一倒出去就是三千!”程乃轩现如今化身为守财奴第二,进账的时候兴高采烈,可一听到竟然要从口袋里掏钱出去,他便立刻愁眉苦脸。虽说米券又发行了两期,如今账面上根本不缺钱,但看到汪孚林的花钱如流水,他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钱攒多了埋在地底下,那又不能像种树一样又变出钱来,只有花出去,才会钱生钱,利生利。”汪孚林没好气地讽刺了这家伙一句,随即笑嘻嘻地说,“放心,不会少了你到时候去迎娶许家大小姐的聘礼。”
说到自己的未婚妻,程乃轩就哑口无言了。要知道,他上次去许村岳家拜会的时候,未来岳母对他的岁考一等表示祝贺,但未来大舅哥却对他的吊榜尾冷嘲热讽,显然是对他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折腾很不满。人家是举人,他却只是秀才,因此只能忍气吞声。可不论是谁,对于他和汪小秀才相交莫逆这一点,全都评价甚高,现如今他也算是歙县乃至于徽州的年轻商业俊杰之一,而且还是年纪第二小的那个。
“今年的秋粮,那位汪老太爷真的不会再出幺蛾子了?”
“这次胡部堂的忌日,你看他都只是派了个孙子中规中矩行礼,没有跳出来蹦跶。而且,王汝正的狼狈,舒邦儒的窘境,再加上之前岁考那番闹腾,这些教训他要是再不记得,这么大年纪也就白活了。这次秋粮咱们求稳,这是段府尊叶县尊乃至于大多数人都希望看到的,谁破坏谁就是公敌。”
在这次从休宁粮商手中收了六七千石粮食,得知王汝正已经主动求去,免得被革职的尴尬,汪孚林这次就心安理得将粮食存进了歙县的预备仓中,随即把接下来的收粮事宜丢给了叶青龙,以及主动送上门来的那个家里开客栈的小伙计于文,自己则是心安理得地搬进了已经收拾出两个院落的西园。沈明臣和茅坤都是有家室有学生有自己生活圈子的人,故而年关将近,他们虽说重回昔日旧地,最终却只住了不到十天就告辞离开。
不消说,汪孚林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哪怕并不知道此次操办胡宗宪忌日的真正的推动者之一就是这个小秀才,现有的这些也足够他们惊奇并津津乐道了。尽管他们并非在朝之人,但交游满天下却不是虚言,因此,名义上和他们同时离开,随即却悄然潜回西园的何心隐竟是开了个玩笑。
“日后把你的名声推到江南乃至于福建湖广的人,就得靠他们两个。”
嘴里开着玩笑,何心隐却下手稳准狠地直接在汪孚林大腿上敲了一记,面上的笑意无影无踪:“要想日后不被人下黑手,眼下就得吃点苦。要知道,再有钱有势,请上百八十个护卫也是犯忌讳的,就算一路官当到阁老也是一样。所以,我平生最佩服的便是阳明公,论学术虽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也已经震古烁今,而若论武艺,拉弓射箭击剑无所不能,更曾经平朱宸濠之乱,当真是吾辈楷模!”
汪孚林早就从戚良这位骑术老师身上体会到了简单粗暴,如今再体验一次,又听到何心隐直接把王守仁拿出来打比方,他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天下多少年才出了一个阳明先生?学术武功全都震古烁今他是做不到了,只要能趟平官商两条路,他就心满意足了!
第二四九章园中话往昔
尽管西园前头还在整修,但这年头可没有冲击钻之类大噪音的东西,再加上园子里珍贵花卉已然枯萎死去,可丝毫不影响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形成参天之势,于是,中央那一片大花园成了天然的屏障,后院三个收拾出来的小跨院只要把门一关,恰是清清静静的小天地。
为此,汪孚林把两个妹妹汪二娘和汪小妹接了过来,同来的还有连翘和阿衡两个丫头。方先生和柯先生带着三个学生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到这里来上课。最让叶县尊郁闷的是,苏夫人竟然也带着叶明月和小北到这里来小住,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县衙知县官廨。
于是,见汪孚林跟着何心隐学武,叶小胖瞧着心痒痒,干脆拉着金宝和秋枫一块来凑热闹,就连程乃轩在火速交卸了城里那些事务后,也到这里死皮赖脸地要学学。这下子,平日四处讲学众多,真正弟子却很少的何心隐眼看自己周围多了这么些年岁最大也不超过十六的学生们,着实百感交集。有时候,柯先生和方先生还会过来探讨探讨学术问题,以至于性情不定,很少在一个地方久留的他,竟也有一种不想走的感觉。
按照苏夫人的本意,应当是先去看看小北当初长大的绿野园,可城外的西园无疑更适合躲避那些年关将近的应酬,以及各种各样的猜疑视线,所以她才先到这里来暂住一阵子。虽说家具都是早几天请手艺不错的匠人现做,然后刷上清漆,并不贵重,但简简单单的陈设,静谧的氛围,哪怕冬日里处处萧瑟,住在城外更是寒冷,可一大帮子人每天光是热热闹闹吃饭,便比在官廨的气氛更轻松愉快,她也渐渐爱上了这里。
这天下午,何心隐再次被柯先生和方先生拿学术问题给缠住了,汪孚林终于抽空子偷溜了出来。虽说花园还没整修好,为了防范别人乱闯,那道门上着重重的铜挂锁,而且不是之前他遇上的被人劈过一刀的西贝货,而是沉甸甸直接灌了铜汁封死的。可是,这哪里能难倒已经练了都快一个月的他,瞅着那不高的围墙,他一个助跑之后踩着围墙上的花窗,三两下就这么直接翻上了墙头,可下一刻,正打算跨过另一条腿从另一边下地的他就愣住了。
这种时候,花园里竟然有人!如果是小北那个最擅长爬墙的丫头,却也好说,问题在于,她旁边那个听到动静愕然回头的赫然是叶明月!
爬墙被人抓了个现行,汪孚林唯有苦笑,他干咳一声扶着墙头跳落在地,拍拍双手,也没理会衣袍上的脏污,径直走上前去:“两位怎有如此雅兴?”
叶明月当然知道汪孚林问的不止是雅兴,而是手段,当即大大方方地说:“那边角落里,小北里外藏了两架梯子,上上下下小心些就能过来。”
汪孚林顿时哑口无言。平日里看着叶明月冰雪聪明,言行举止固然有促狭之处,可总归很有千金闺秀的样子,可她竟然也会翻墙!尽管是爬梯子,但那也是翻墙!
看到汪孚林那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样子,小北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警告道:“你可别对娘多嘴,还有小弟,否则回头一个个都爬墙,那时候就乱套了。要不是花园那一边,吴师傅他们临时砌了一堵墙把前后隔开,还特意在墙头埋了些碎铁钉破瓦片之类的,歹人要爬过来就得扎得满手鲜血,我也不敢放梯子,而且我都是拿柴草堆先遮掩好的,否则万一放了人进来怎么办?”
汪孚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东张张西望望,见四周围一片萧瑟景象,比上次他来时还要显得不如——当然,这也有冬日肃杀的缘故——反正,他是想不通除了打算上这没人地方单独练练,免得被何心隐毒舌讽刺的自己,两个女孩子为什么到这里来。反正大家彼此都已经极其熟稔了,他少不得就直截了当问出了口。
“这儿可没什么好看的,你们特意翻墙过来干嘛?”
“小北说,这中央那个草亭,想当初徐文长徐先生曾经在这里草拟过送给世庙(嘉靖)的奏疏。而且,徐先生还给胡部堂代写过青词,而胡部堂又是给严嵩代写的。”叶明月饶有兴致地看着草亭,随即又扫了一眼那些长势良好的树木说,“小北来过这里很多次,每一棵树都有她的记忆,既然她是我的妹妹,好容易到西园住一次,我当然要听听她那些故事。你既然来了,要不要一起听?”
汪孚林见叶明月趁小北不注意,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立刻隐约明白了过来。也许,叶明月是借着少人会来的这里,借着听那些小北孩童时的故事,引诱她说出心里憋了很久的那段往事,那段从天堂跌到地狱的往事。有些事藏一辈子,反而会成为难以排解的痛苦,说出来也好。尽管他曾经说过,让小北不必马上就说,可以等到想说的时候再说,可这时候也忍不住附和道:“这事我撞上也是我有缘,当然,要是不拿我当自己人,我回避也没关系。”
“你爱听就留下好了!”
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想到自己背着他从西干山下来回城的时候,还问过他是否恨自己的爹,如今自己的事情也不再是只有苏夫人知道的秘密,她便索性径直往草亭走去。当汪孚林最后一个来到此间时,却发现四处靠椅上只有浅浅的灰尘,显然小北和叶明月最近常来这里闲坐,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今天他只是个陪客,所以一声不吭地坐下之后,就等着下文。
“我有记忆的时候,就不记得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自从认了叶钧耀和苏夫人为爹娘,小北便改称胡宗宪和生母为父亲母亲,以示分别。此时此刻,不但汪孚林是第一次听她提到母亲,就连叶明月也同样是第一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全都没做声,凝神静气地继续听着小北往下说。
“母亲和娘是表姊妹,可和娘的能干爽利大方不一样,乳娘说,母亲是个很娇弱的人。当初父亲一次大捷之后带着兵马凯旋回城,她的车正好在半道上,看到那飒爽英姿,便为之倾心。那时候母亲家里的亲长羡慕胡家权势,一发现母亲有这样的苗头,便百般诱导蛊惑,最终让母亲说出愿意委身于爹,不在乎名分。父亲本来就是风流的人,当然不会拒绝,便挑了个好日子把他纳了过门。娘和母亲本是很好的姊妹,对此异常反对,可也终究没办法。”
对于这些更久远的事,小北只是从乳娘那边道听途说,因此并没有什么喜恶偏向,只说得平平淡淡,但渐渐就代入了几分感情:“父亲那时候已故元配章夫人留下了两个儿子,继室王夫人生了我三哥,父亲身边虽还有其他婢妾,可都比不上母亲得他喜爱,等我出生后,就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哪怕母亲很早就一场大病去世了,父亲也一直都对我很好,有时候见人时就抱我在膝头,直到我五岁时他被罢官回了徽州。”
“嫡母王夫人虽说对我不冷也不热,但她是个很公允的人,我那个比我大四岁,还没出嫁的姐姐话不多,却对我很好,见面的时候,总是会温柔腼腆地笑笑,送我一些小东西,至于哥哥们都大了,平时见得不多,所以反而比嫡母姐姐和我更加疏远。除了父亲,我最亲近的是乳娘,她出身军户,跟着父兄学过武艺,父兄死在辽东后辗转来到中原投亲不成,还死了孩子,正好娘给我挑乳母,便选了她。因为我从小好动,她就教了我很多,父亲看到也不反对,甚至还在我爬树时让人在下头张开被子准备接着。他常常开玩笑说,我这么爱动,也许胡家也会生一个木兰,他日后拜托戚大帅替我找个师父好了。”
不知不觉,小北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看着那经过打捞疏浚,既没有残荷,也不见落叶的池水,低声说道:“锦衣卫抓了父亲,王汝正又亲自抄家的时候,乳娘拼命哄我,我只以为是父亲和从前一样去京师了。直到何东序第二次派人围住家里抓人,乳娘方才觉得大事不好,二话不说带了我和她翻墙跑了出去。直到一路辗转到了东南,我们才知道,何东序那狗贼竟是衔恨父亲当初对他不恭敬,于是把胡家家眷,包括嫡母和姐姐全都抓了下狱。而在何东序抓人的时候,爹其实还没死。”
“乳娘本来还带着我到处求援,希望有人为父亲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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