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价自然就应声而跌了。”
乍听此言,吴兴才一下一堆休宁粮商登时齐齐大吃一惊,这才明白汪孚林此前约谈他们,声称愿意比照之前他们和行商没能谈拢的价格,买他们的存货,这是从哪里来的底气。敢情汪孚林早已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存货给全部出空了!想到他们之前竟然还认为汪孚林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胡宗宪的忌日上,自己可以闷声大发财和行商谈生意,粮商们只觉得心情纠结极了。哪怕他们自认为已经很重视汪孚林了,其实还是太小看了这个小秀才。
程乃轩倒是知道这一茬,毕竟,去问价的人是谢管事选的,装船是他用程家的班底趁着天亮之前全都搞定的,这一路秘密工作做得辛苦十分,可眼下能够看到这些粮商那种敬畏有加的表情,他还是觉得异常值得。于是,程大公子甚至还笑了笑说:“当然,诸位若是觉得我们价格出得不公道,打算屯着明年春天再高价一点一点出手,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秋粮征收在即,又有大批粮食要上市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粮商们谁还说得出一个不字?尽管也有人后悔当初听说杭州米价腾贵时没有痛下决心弄条船去卖,可走水路需要趟平各种税关和巡检司,他们这些坐商出了徽州,那面子就根本不管用,稍不留神就可能血本无归。至于把米囤到开春……这时候高价倒给汪孚林,再从湖广江西乃至于南直隶其他各地运米到徽州的行商手中低价收取,这才是真正做生意的道理,若只知道一个囤字,那还挣个什么钱?
于是,吴兴才率先说道:“小官人高义,拉扯了咱们一把,这情咱们领了。只不过,既然是米业行会,小官人又是会长,日后小官人有什么事,还请多少带挈我们一把。当然,咱们也绝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只知道偷偷摸摸私底下和行商接触。都是徽州人,理应捏紧一个拳头对外。”
里屋偷听的小北轻轻呸了一声,脸上非常不以为然。她还依稀记得父亲和那些徽商打交道的一些经历,其中有愉快的,但也有很多不愉快的。就拿这些粮商来说,之前和汪孚林打过好几次交道,每次都大败亏输,现在就真的折腰臣服了?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汪孚林笑了一声。
“大家可以放心,日后若再有类似消息,我会大大方方通知大家,前提是,咱们彼此之间要有足够的信任。而为了这样的信任,咱们大家有必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汪孚林说着就看了看程乃轩,笑容可掬地说,“现在,请歙县巨商程老爷的独子程大公子,给各位念一下米业行会的公约草案。”
“会长一任三年,期满之后,由行会会员推举。身为本会会员,有义务情报互通。当值会长每月出一份公报,汇总南直隶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以及浙江杭州府等大府的近期米价。同时,预估今年夏秋两季麦米收成,粮食市场价格波动情况。至于季报,则是要把湖广、江西以及南直隶其他粮食产区的米价也同样计算在内。再有就是年报……”
接下来那一番商谈,完完全全就只是程乃轩一个人说,别的人只有听的份。之前只选了个会长,象征性地给了叶青龙一个理事长,其他的约束性条款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汪孚林拿出了这样东西来,吃一堑长一智的粮商们自然要好好斟酌,询问,商量。里间的小北听着程乃轩照章宣读,口中迸出来一个个自己根本没听说过的新鲜名词,从月报、季报、年报,再到什么堆栈,什么远期交易,她忍不住朝何心隐投去了疑惑的一睹。
何心隐何尝不知道小北的疑问,可他自己半辈子读书讲课,对于商业也不能说一窍不通,可此时听懂了大概,到后头涉及到期货的早期概念时,他就不由得沉思了起来。以他的阅历和见识,此时此刻能够得出的结论只有四个字——所图甚大!区区一个只在徽州府的米业行会,何至于要牵涉到这么多东西,打探这么多信息?
程乃轩负责说,汪孚林负责解释,面对这样一份看上去对自己有好处没坏处的公约,粮商们最终全都投下了赞成票,在公约上签字画押,这才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商谈。至于今天没来的人,来了的人无不在心底幸灾乐祸——至少,他们那批囤下的米有汪孚林接盘,那帮没来的家伙,就等到秋粮征收前,农人不得不大量抛售粮米换取银子交税的时候,本钱不够收货,又或硬着头皮收到爆仓吧!汪孚林说了,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不是给他们的优惠价了!
直到把人统统送走,汪孚林回转身踏入义店,这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诱敌深入……掰着手指头算算,他这次似乎用了不少兵法,算计了一堆人,眼下实在是累死了。可一个呵欠打出口,看到从里屋钻出来的小北和何心隐,他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竟然把这两位给完全忘了!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迎上前去正想赶紧赔个礼,却不防身后传来了叶青龙的大嗓门:“小官人,叶县尊让人捎话来,说是夫人她们都回来了,眼下沈先生和茅先生也都在,请您把程公子、小北姑娘和何先生都请去官廨,开个小小的庆功宴!”
本待说话的程乃轩这才满意地嘿然一笑:“还是叶县尊知道体恤人,这一阵子我忙得和狗似的,总算能舒口气了!”
第二四五章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
歙县衙门知县官廨那并不算很宽敞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热闹非凡。来的宾客也许并不算很多,但却可以称得上是很有分量。叶钧耀甚至在之前送走段朝宗时也暗示了一句,请段朝宗同来,只不过那位素来行事谨慎的徽州知府只是转达了一声致意,最终没有答应这邀约。
然而,许老太爷来了,西溪南和南溪南两位很有分量的吴家老员外一回歙县,听说王汝正灰溜溜走了的消息后就赶来了这里,再加上和苏夫人一行同路回来的沈明臣和茅坤,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戚良。苏夫人回来,又去汪孚林家中叫上了他的两个妹妹,金宝和秋枫,总之,当汪孚林和程乃轩在前,何心隐和小北在后,一到这里就发现,气氛已经很热闹了。
这是一场规模有限的庆功宴,却也是一场拉近彼此关系的庆功宴,总共也只有里外两桌,一二十人。可是,无论是胡宗宪这场忌日正祭办得勉强还算圆满,还是唯一一个捣乱分子王汝正狼狈不堪被赶走,这样一个结果无疑是对得起他们一番努力的。只不过,对于王汝正竟然正好在这节骨眼上考评得了个那么差的评语,而且朝中竟然就在这之前发还了胡家此前被查抄的房产,在场众人谁也不会觉得是巧合。
而汪孚林也干脆明明白白地解释说:“南明先生此前在信上捎话,胡部堂之事,朝中一直都有不平之声,所以发还房产,只是个开始。至于王汝正嘛……恶人做尽,总归也会是有报应的!所以,请有志于为胡公平反昭雪的诸位,耐心等一等,朝中自有仁人义士会一个个接力,达成此事。总不能叫一世英雄人物,就此背着污名埋没黄泉。”
这是汪道昆原话,希望众人不要操之过急。当初曾经奔走无数门庭的沈明臣和茅坤不禁慨然长叹,却都没有表示反对。至于其他如许老太爷这样的徽州本地人,既然有汪道昆这位出身歙县,仕途重见起色的高官做出承诺,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他们有为胡宗宪翻案的愿望,可每一个人后头都有庞大的家族,谁都不希望因为动作太大而引起朝廷的什么波动,否则殃及自身,那就得不偿失了。
里屋的小北听到这话,赶紧捧着酒盏灌了一大口下去,这才借着那股辛辣刺激喉咙口的时候,遮掩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依稀感觉到身边有人抱紧了自己,她看清楚是叶明月,便干脆把脑袋埋在了那温软的怀中。见此情景,叶小胖看得傻了眼,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母亲,想要问个究竟,却不想发现苏夫人竟也已经泪盈于睫。不明所以的他带着只有自己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小小郁闷,闷头吃自己的菜。
这时候,许老太爷正问到汪孚林拿到的西园和绿野园地契。尽管在座众人每一个都对胡松奇的行径鄙薄不齿,可在有圣意归还胡家房产的情况下,他们又免不了担心事情节外生枝。毕竟,谁都对胡松奇的人品不抱希望。当然,众人最好奇的是,汪孚林买下这两处园林干什么?
“徽州园林是很多,如西溪南、南溪南、许村,包括我们松明山,都有很多的名家园林,但那毕竟是私家的,非请勿入。而西园和绿野园能够至今还维持原样,都是因为不少热心人自掏腰包修缮。不是我瞧不起胡松奇,西园和绿野园到他手里,也只有卖给别人,否则,每年在这两处要投下多少钱?这次发还的是胡家在徽州的房产,但除却西园和绿野园两处之外,其他的都不值几个钱,根本不够投入维持西园和绿野园日常使用的。”
汪孚林用这样的话打了个头,见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沉思,他就继续说道:“而胡公虽不在,从东南到天下,却仍然有不少人记得他,往日这些人前往绩溪胡家祖茔凭吊,但想要入胡家老宅,却每每被胡松奇拒之门外,而西园绿野园却因为归属问题,能够踏足其间的毕竟是少数。我记得学宫紫阳书院名额有限,没有功名的童生欲求一位而不可得,如果说,我将位于城中的绿野园拿出来,改成绿野书院呢?”
见在座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笑眯眯地抛出了另一个提议:“至于在城外练水之畔的西园,则改成西园雅舍。何为雅舍?当然不是关着门,自得其乐,而是延揽天下嘉宾。远道而来者可付费入内参观,凭吊胡公昔年住所;也可以付费包下此处,举办各种诗社文会;甚至还可以在里面住上一晚,体味当年胡公幕府客的生活。各位先不要笑我财迷心窍,我给各位算一笔账。”
汪小官人的这一点特质,沈明臣和茅坤完全没有任何认识,何心隐刚刚已经见识过了,但诸如叶钧耀、许老太爷、两位吴员外等人,则是全都领教过。所以,这时候他说算账,年纪最大的许老太爷便笑道:“孚林你且说,我们听听你这财神爷又算什么账!”
要说算账这种话,汪孚林主要是算给何心隐茅坤沈明臣三个人听的,至于其他人,早已对他的某些才能信之不疑,他不用大费周章。此时此刻,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首先,绿野书院是不收钱的。但是,它又和开课授弟子的书院不一样,我的打算是,在其中多搜罗一些书籍,供有志于科场却又家境贫寒买不起书的人,有个良好的日常读书以及习业环境。日后若是条件允许,就收藏更多的书,对天下爱书人开放。”
汪孚林宣扬了一下后世图书馆的理念,果然,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他也是没办法,因为整个徽州大小书院实在是多如牛毛,他要去抢生意,师资不够,名气不够,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记错,张居正上台之后曾经大力打击很多私立书院,整个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书院遭殃,没有权贵护着的几乎一扫而空,有后台的也得看看后台够不够硬,所以他干脆又补充道:“嗯,为了避免和书院混淆,干脆改叫绿野书园。”
“既然绿野书园不收钱,还要请人维护,添置东西,乃至于买书等等,那么,西园雅舍的经营,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样就可以反哺绿野书园。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地方全都要雇人。大家都知道,徽州有句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丢。因为地少人多,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方才有无数人要出去经商,而这其中,大多数只是跟着出去学生意,当伙计,而书园和雅舍,少说能雇上二三十人,日后状况一好,甚至可以雇更多,也就能有这样多的本地人不至于背井离乡就能够在本地找到生计,家人骨肉不至于分离,解决了很多张嘴吃饭的问题。”
说到最后,汪孚林才来了个总结陈词:“总而言之,我的宗旨是,取之于人,用之于民。每年西园雅舍的收入张贴公示,用作西园雅舍以及绿野书园的日常运营和修缮,从而最大限度保留这两大留有胡公以及各位幕友足迹,各位觉得如何?当然,不够的话,我和程兄贴补。”
众人当中,叶钧耀和许老太爷这些徽州本地人几个知道汪家底细,尤其是他父亲汪道蕴欠了汪道昆七千两银子,所以对于汪孚林的这种做法,赞赏的同时,不禁咂舌于他的败家。而沈明臣茅坤何心隐听到那两座和胡宗宪和他们联系密切的园林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下来,而且让世人瞻仰,心中就更是百感交集。至于收钱这种听上去有点让人心中嘀咕的做法,也在汪孚林开诚布公地解释下,显得合乎情理。
叶钧耀见那边三个胡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