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爷等徽州缙绅联合提出,今年十一月初三集体祭拜胡宗宪之事后,此事就因为徽州知府段朝宗的暂时搁置,而一下子淡出了大多数百姓的视线。
尽管胡宗宪下天牢后自尽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徽州一府六县名人辈出,也并非没有别人在朝中步步高升,如殷正茂取代李延之后,在广西的战事便是顺风顺水,大有打造出另一位文武双全的名臣之势,可仍然无法取代胡宗宪在徽州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犹如那座屡经修缮却依旧难掩颓败之势的西园中,那块汪道昆亲笔题写的东南柱石匾额一样,不管朝中那些言官当初如何揪着胡宗宪不放,可时过境迁,人都死这么多年了,抱不平的占了大多数。
就连街头巷尾的熟人,彼此相见都会聊上几句那即将到来的五周年忌日。这一次祭拜不同于胡宗宪刚死的那次公祭,那些幕僚宾客朋友或从四面八方赶来,或远道送上祭文,那次挑头的是朝官,其中官身和有名望的高士不少,这次完完全全是民间行为。刚从两淮回来不久,不再管家中盐业生意的许老太爷担纲,上上下下募集到的各种款项高达三千两,分初祭和忌日正祭两个阶段。
在十一月初一这一日,在府城那座依旧默然矗立的大总督坊前祭祀,而忌日正祭则是去绩溪龙川村胡家祖茔。
为此,龙川胡氏也不知道多少人紧急总动员,预备到时候免费给远道而来的祭客提供住宿饮食。然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已经预定了不会出席正日子的祭拜,但会在府城大总督坊的初祭露面,毕竟,身为父母官,是不能随便离开治所的,其余各县县令也有人会抽空来府城。至于胡松奇则是在此前匆忙去府城后,盘桓了三日方才回去,开始倾力布置准备,仿佛对舒邦儒指责他欠缴多年夏税秋粮之事丝毫不以为意。
在如今胡宗宪忌日即将到来之际,就算是那些同族之人,也不大好拿着此事去强压,但心里犯嘀咕又或者替胡宗宪儿孙不成器扼腕叹息的人,却是比比皆是。
在这样席卷徽州一府六县的大浪潮之下,休宁那些粮商们打探到汪孚林时常被许老太爷抓去,当成松明山汪氏的代表,深陷胡宗宪忌日之事,他们自然乐得暗中偷笑,自顾自地和行商们讨价还价,只想把这一批秋收之后刚收来的米高价倒手给那几个行商,反正那些人急着把米运到这会儿正米价腾贵的杭州去卖。至于开春粮荒时,休宁还有那些专在湖广以及南直隶江西其他各大粮食产区活动的粮商,届时自然可以补齐徽州的春季粮荒缺口。
然而就在这时候,杭州米价应声跌去三成的传闻突然一下子散布了开来!
最初粮商们还以为这消息是人家故意散布来压价的,可随着有船从杭州来,说是之前歉收是真,可数日不断有湖广浙西米运去,以至于米价重挫,包括吴兴才在内的这些坐商们方才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甚至还不等他们和那几个收米的行商讨价还价,人家竟然已经撇下他们跑路了!要知道,徽州米市行情原本就比南直隶其他地方要高些,若非看在水路便捷,杭州米贵,一来一回十日就能盈利丰厚,谁会紧赶着从徽州买米到杭州去卖?
这下子,有人想再联络其他行商,宁可跌点价也卖,有人发狠囤米到明年最高点再发售,但大多数粮商却都有些不甘心。于是,这时候,义店小掌柜叶青龙发帖子邀请众人齐聚,商量一下米业行会的事,众多粮商这才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机构,更想到了叶小掌柜背后还有个汪孚林,到了聚会的那天,竟是一个不拉全都来了。可一到地头,让他们异常恼火的是,别说汪孚林不见人影,就连程乃轩也看不到人,竟是只有那个从前只是小伙计的叶青龙在场。
“我知道诸位没见到小官人,有些不痛快,今天小官人被段府尊请了过去,所以抽不出空。”叶青龙笑容可掬地来了个开场白,这才直截了当地说,“知道诸位都是忙人,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我也不浪费时间。我听说有人准备杀点价卖给其他粮商,有人准备继续咬牙囤货,但更多人是想着,那些行商玩的肯定是欲擒故纵之计,毕竟,今年歉收的不仅是杭州,而且苏州的缺口也因为种桑田和棉田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粮食缺口大得很。可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杭州米价大跌的事是真的,那几个行商是真的走了,而不是玩的欲擒故纵之计。”
此时此刻,哪怕再瞧不起叶青龙的粮商,也不禁坐直身子,脸色又凝重,又惊怒。而接下来叶青龙说出的另一句话,却让他们喜上眉梢。
“各位如果不信,可以回去再等一等。如果到时候仍然没人上门报价,我家小官人说,作为米业行会的第一任会长,他愿意比照诸位之前和那些米商谈的价,收下诸位原本准备出卖的粮食。这就算是会长给诸位的福利。”
粮商们顿时瞠目结舌。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
然而,粮商们的纠结,只是小事,很小的小事,胡宗宪的忌日,是大事,很大的大事。因为此事已经从徽州府迅速向外扩散,扩散到严州府、杭州府、绍兴府……从十月中旬开始,从陆路水路飞快赶往徽州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车马,多少船舶。以至于到正日子前五天,从徽州府城到歙县县城,所有歇家客栈旅舍,全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别说空房,就连很多民舍都做起了借宿的生意!
就连当年曾经入胡宗宪幕府的沈明臣也来了,不少昔日幕宾,本人或许来不及赶来,却也有门人弟子赶到,代为参加祭拜,同时行礼。
等到了十一月初一,于府城大总督坊下初祭的这一日,就只见无数徽州百姓扶老携幼,默然观礼。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领衔,祁门县令和婺源县令也露面了,就连汪孚林本以为绝对不会来的绩溪县令舒邦儒,竟然也来了,虽说板着一张脸。
等到和族长汪道涵一块,代表松明山汪氏跟着那些乡宦缙绅行礼之后,汪孚林就悄然退到了大总督坊旁边,自己早就包下的一处客栈中,和程乃轩说起粮商那些事。等程乃轩悄然回去,他置身幕后,放眼看去,就只见一拨拨乡宦缙绅以及读书人后,也不知道多少百姓选择了到大总督坊前磕个头,又或者作个揖,留下一炷清香。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逝者已去,荣光犹在的感觉。可当看到胡松奇时,他就有些淡定不能了。
他之前对许老太爷说此人是极品,现在他要在极品后头再加两个字,极品混蛋!不见棺材不掉泪,以为绩溪县令舒邦儒之前跑来府衙告状,那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还涎着脸求他是否能够对众多缙绅言语一声,如若嗣后舒邦儒再提此事,请他帮忙在这些人当中募捐一二,助其度过难关。他本来倒还不打算太过分的,可现在面对这么一出老子英雄儿软蛋的好戏,他虽说明知道某些迹象,却也故意在给人出了一记损主意!
“孚林!”
听到这叫声,汪孚林扭头一看,见苏夫人竟是在小北和叶明月一左一右跟随下,也进了这里。见她布衣荆钗,气度却和寻常民妇截然不同,一旁两位也是打扮得素净,身上丝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想到此次段朝宗和叶钧耀都来了,段公子也和叶小胖一块在前头祭祀,他问过众人竟是混在那些民妇当中参与了祭拜,不禁暗赞苏夫人不怕抛头露面的爽朗性情。
“今天的场面虽大,但相比龙川村到时候的正祭,估计还要差一点。据沈明臣沈先生说,茅坤茅先生,何心隐何先生,到时候全都会来。”
说到这里,他就看着小北说:“如果这些人都来了,他们从前又见过你,不难为你主持公道,你还是不打算归宗?”
“归宗干什么?长兄如父,等着他随便给我定一门婚事把我嫁了?”小北用切齿痛恨的目光盯着胡松奇,突然又泄了气,“如果不是为了爹的忌日,我真恨不得给他个更大的教训!爹的名声都快被他败光了!”
苏夫人见汪孚林听了这话就眨了眨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劝小北归宗,而是为了让她坚定决心。她亲切地看了一眼自己亲自教了四五年的这个小丫头,这才对叶明月说:“这次龙川村,你陪着小北去吧,我就不去了。梅林先生曾经是英雄,可如今这次五周年忌日虽说办得场面大,想想徐文长因此发了疯症,至今还因为杀妻案关在狱中,其余幕宾也都郁郁不得志。他自己英雄一世,死后却背着污名,儿孙辈更无一成器,实在令人扼腕。”
瞅见小北眼巴巴地看着苏夫人,而叶明月也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仿佛授意自己劝一劝苏夫人,汪孚林就正儿八经地问道:“夫人真的不去龙川村吗?说不定这次龙川村除了正祭,还有一场大热闹可以看。”
苏夫人也听说过舒邦儒因为胡家一直没交的夏税秋粮而闹到徽州府衙的事,可今天人也来了,她没法相信这位绩溪县令会挑在这种正祭的场合发难。她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故意板着脸道:“梅林先生忌日这么大的日子,你就不能把这热闹延后?”
“我倒是想,只可惜别人似乎不太想。所以,夫人最好一块去一趟。”
见汪孚林摆出了特别诚恳的表情,苏夫人明知道今天这严肃场合不该笑,眉眼却还是弯了弯。
“那好吧,我就去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三七章是非自有公道
十一月初三卯时不到,阴沉沉的天空丝毫没有放亮的趋势,龙川村中,汪孚林小北和汪应蛟三人曾经借宿过的胡老爷家就已经各处点灯早起。因为今天方才是正祭的日子,原本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满是人的架势,已经转移到了此地。而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有幸和汪孚林同处一室——这是完全没办法的情况,纵使胡老爷家里地方很大,客房很多,终究抵不住这次到此地来参加正祭的人太多。
除了段朝宗和叶钧耀以及婺源县令祁门县令之外,其余都是乡宦缙绅,以及从外地赶来的胡宗宪昔日幕宾,同情这位昔日总督的读书人,又或者众多百姓,并没有什么一等一的大人物,可绝不能让这些人露宿在外,这是龙川胡氏的宗旨。所以,汪孚林四个人合住一屋的住宿条件绝对不算糟糕,他也丝毫没有任何抱怨。只不过,在这种大冷天里早早爬起床预备正祭等事宜,绝对不是一种很愉快的体验。
这是一个讲究礼法的时代,所以从时间日程,再到穿着打扮,每一样都有着严格要求。汪孚林还没经历过松明山汪氏的祠堂祭祖这样的大事件,所以这次基本上是虚心求教,生怕在礼节上遇到什么问题。尽管他代表松明山汪氏,但这样的大事,族长汪道涵打头,他这个晚辈只要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就行了,之前的初祭就是这么过来的,可这次毕竟人会来得更多更齐,而且胡家祖茔地方大,也就代表着四周围那些视线会更密集,所以更不能出差错。
今天正祭的各种程序下来,多半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故而早起洗漱更衣过后,下人端上来的不是热腾腾的稀粥,而是一大盆蒸得松松软软的大包子。至于茶水却只有一小壶,这还是四人份的。汪孚林很明白,胡老爷绝对是好意,否则喝多了水憋不住时,可不能像他给谢大宗师送行那样随随便便来个尿遁。吃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拿了个包子掰开,见是实打实的梅干菜肉馅,而且是肥肉少瘦肉多,不油腻却顶饥,不禁暗赞胡老爷周到。
“汪贤弟,之前绩溪那位舒县尊举发的事情,虽说搁置了下来,但他身为本管县令,上次初祭亲自去了,今天却只让师爷送了一篇祭文来,不会有什么幺蛾子吧?”
听到这句话,汪孚林抬起了头,见说话的是程任卿,但汪应蛟和周文也正盯着他,他便干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我说,正好在正祭的时候,应该不至于会有人如此犯民愤发难,顶多是正祭完了之后,有人会跳出来。不过都是没准的事,三位兄台不用太紧张。”
程任卿却没放松,而是进一步追问道:“这么说,汪贤弟其实是做好了准备的?”
“应急预案当然是要准备的,但只是以防万一。”发现程任卿竟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他不得不双手捧着包子拱拱手说,“三位行行好,眼下时间紧迫,赶紧先祭好五脏庙再说其他。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我们不用杞人忧天。今天会来多少人,舒县尊一个人顶得住那么多名流高士?”
程任卿也想再问,这时候,还是最像个书生的汪应蛟伸手阻止道:“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正祭就是正祭,别想这么多。谁要是敢真的在正日子撒泼,谁就得承担后果,想来那位舒县尊没这胆子……喂,周兄你胃口是不是太好了,你这是第几个了?汪贤弟你别这么贪多行不行,你可是最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