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哥儿……”
松伯眼见汪孚林已经喝干了,自己赶紧举杯喝完,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松明山村有你这样的好后生,南明先生后继有人!”
这么露骨的夸赞,汪孚林顿时大汗。汪道昆文坛耆老,抗倭名臣,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他这区区一个小秀才可没那么大的野心!可不止是松伯,当他回到主桌的时候,眼见程乃轩还被人缠住在灌酒,他就只听柯先生笑吟吟地说:“孚林,今天这大好的日子,你岁考入一等,大后年科考拿到乡试的资格,易如反掌,也该是时候起个表字了。”
汪孚林对表字倒是没什么太大感觉,这会儿不禁挠了挠头道:“这个……不急吧?”
这时候,就连叶钧耀也一本正经地插言道:“不早了,你父母不在,你不但撑起了一家之主的职责,还在歙县和徽州府做到了很多大事。虽尚未及冠,却已经少年老成,此时不起表字,那就说不过去了。今天既是高朋满座,大家一块集思广益,给孚林想一个好的,如何?”
一时间,四座全都是叫好声。目瞪口呆的汪孚林只能看到那些有资格参与其中的人兴致勃勃商量着,讨论着,争执着,他这个当事人的意愿完全都被忽视了。而程乃轩被人灌了个半死回来,在他身边一坐之后,便低声说道:“起什么表字,我觉得双木二字朗朗上口,简单明了,挺好的……”
他的声音虽说很轻,可他旁边的方先生何等敏锐的耳朵,当即正色叱道:“乳名便是乳名,父母为爱而呼之,怎可和隐含殷切希望的表字混为一谈?”
“话不是这么说,我倒觉得双木二字挺好的。”摩挲着下巴,开始和方先生抬杠的,恰是柯先生。
接下来的时间一下子变成了这两位引经据典辩难的时间,其他人无论是叶钧耀这个两榜进士,还是吴老员外这个读书不少的乡中耆老,又或者汪孚林和程乃轩这两个菜鸟读书人,全都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柯先生和方先生从命名起源到四书五经,再到各种杂七杂八听过没听过的书,争了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偏偏这两位还一边争一边吃,完全违反了食不言的规矩,可偏偏还显得特别自然。
至于汪孚林,他在吃惊过后,倒是很高兴众人不纠结于自己的表字问题,和程乃轩大快朵颐的同时欣赏这场难得一见的辩论,心情轻松极了。
闲来无事喝喝酒吃吃饭看热闹的感觉,真是不要太好!
到最后,他的表字依旧难产。
斗山街许家老宅,这时候方老夫人和许老太爷对看着小几上的那份请柬,同时叹了一口气。许二老爷因为憋着一口气,就是不同意再和汪孚林有任何瓜葛,更拿出了汪家那大笔欠债说事。至于许三老爷,因为许大老爷独自掌握两淮盐业生意的事,还正和暗地里闹别扭,就更不用提凑这么个热闹了。于是许家唯一去出席的,是汪孚林的大姐夫许臻,和他们的关系其实已经很不近了,但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让人捎带了一份厚重的谢礼。
“老大是有眼光的,人却在扬州,而小薇又不是他的女儿,是老三的女儿。”许老太爷摇了摇头,最终把请柬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毕竟从来没见过他,今天不好去凑这场热闹,明天吧,我亲自去见一见他。小薇这事情,我亲自去谢一声,总不能装成不知道。至于其他的,一切随缘。小薇你亲自去说一说,她教训也吃够了,不用禁足了。咱们家的这些孙女,就数她天真烂漫,鲜活可爱,以后嫁人是嫁人,现在不妨活得恣意一些。”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方老夫人顿时笑了,随即站起身,“只不过,你就不怕这么一大把年纪去造访汪小官人,被人家笑话?”
“我现在纯粹老闲人一个,又不是上门说媒,只要人真的有趣,当成小友也行,怕谁说闲话?许老太公当年若不是资助了许翰林,纵使真的年岁过百,哪里就真那么容易得了朝廷旌表?看人的事,我虽说未必有许老太公那么精准,可也有点眼力的。”许老太爷自卖自夸了两句,见老妻没好气地瞪他,他却仍是洋洋得意,“总比汪尚宁一辈子风云,到老却栽了个大跟头强!”
“到底我不如你。你把老大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如今他能够独当一面,可家里老二老三却不免……”方老夫人本待怨自己没把另两个儿子看好,突然就只觉得有一只手按在了肩膀上。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多少人家看似和和美美,一碰到这钱的问题,立刻就闹家务事,越是大富大贵越是如此,咱们家里这点小龃龉,没什么大不了的。盐业这种事,容不得一家人有两个三个声音。这些年我一直都把精力放在外面,如今回到家乡,也想为家乡父老做些事情。”
听到老伴竟是说这话,方老夫人顿时笑了,掰着手指头说:“修路,造桥,赞助书院,资助学子……你做的好事纵使比不过许老太公,可也差不了太多。怎么,现如今又想要做什么善事?”
许老太爷捋了捋胡子,面上再也没了分毫戏谑之色:“当初何东序兵围西园和北苑的往事,你可还记得?”
方老夫人顿时怔住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整个徽州一府六县几乎沸腾,也正因为民怨,何东序后来背了个酷虐的名声,被人弹劾,又是调职,又是降官,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称快。可此事虽说过去多年,你真的认为可以……”
“现在朝中格局不比从前,也许可以想一想办法。这件事我出面探探风声,你先不要管!”
老夫老妻说了好一会儿话,没过多久,方老夫人就亲自去看了许薇。得知自己不用禁足了,一个多月下来瘦了好几斤的许家九小姐仰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祖母,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祖母,真的……真的不要紧吗?”
“傻丫头,之前本来就只是吓吓你,让你从今往后知道什么是规矩方圆!”嘴里这么说,方老夫人想到亲自捎信去给许榕,那位腼腆的大小姐在信上一个劲说都是自己的错,她不禁笑着捏了捏孙女的脸颊,“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别瞎胡闹!你臻大嫂子提过你好几次了,去逛逛吧!”
直到这时候,许薇方才一下子蹦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老祖母,竟是喜极而泣。而方老夫人拥着宝贝孙女,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老伴说的话身上。
光凭斗山街许家之力,当然不够,老伴不是把主意打到汪孚林身上了吧?
第二一九章许老太爷的小提议
用富贵闲人来形容汪孚林如今的日子,有点不太确切,但去掉富贵就贴切了,他现如今确实是闲人一个。谢廷杰走了,答谢宴办过了,虽说柯先生和方先生轮流给叶小胖金宝秋枫上课的时候,他也会过去凑个热闹,努力提高一下水平,可毕竟不用回到当初那强化特训的黑暗岁月了。
林木轩那里偶尔走走,义店那儿视察一下,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陪一下两个之前没顾得上的妹妹,虽说远的地方跑起来不太方便,汪二娘和汪小妹对于名胜古迹也并不是兴趣太大,可近的一天可以往返的地方,那当然是说去就去毫不含糊。而因为苏夫人的请求,他也就爽快地把叶明月和叶小胖姐弟,连带金宝秋枫一块带上,就连两位西席先生也跟着走了一圈。可小北却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缘由,没有跟去。
甚至连府城和县城周边不算太远的几大有名书院,他们都去参观过。毕竟柯先生和方先生名头好使,他们又不打扰人家上课,那些书院难道还能铁将军把门,将善意参观的人往外赶?
许老太爷说是明天,但等他真正登门造访时,已经是汪孚林这放风似的美好日子过了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骤然听到是斗山街许家那位传奇的许老太爷来访,汪孚林简直以为人家是在开玩笑。要知道,那位按照辈分比他长两辈,自己的父亲就算在,恐怕也得在人前执晚辈礼,所以方老夫人之前见他,都是直接邀约了他上家里去,如今许老太爷竟是不顾尊卑亲自过来拜访,到底为了什么事?
心里直打鼓的他赶紧迎出了门去,当看到面前赫然是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后头只有两个轿夫并一乘小轿,再多一个随从都没有的时候,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上去行礼拜见。可他才刚刚弯腰,就只觉得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县后街,我自从回来,就闭门谢客很少见人,今天只当是来会一位小友,汪小官人难不成是打算告诉别人,我跑你家来了,可以上这里堵门?”
听到这话,汪孚林只觉得这位老太爷很有意思,和那些倚老卖老之辈不同,当下不再拘礼,连忙让了人进来。等到许老太公进了前院,饶有兴致地看着天井和二楼,硬是要登楼瞧瞧,他只好陪着这位上了二楼,谁知道对方突然就在那美人靠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房子不错,精致而五脏俱全。对了,这两边是不是县尊家两位西席的屋子?”
见许老太爷问得直言不讳,汪孚林也就没有虚词矫饰,点了点头。因为是初见,他虽说对这位老人第一印象不错,方老夫人又帮过他,可总归要小心翼翼一点。可一来一回几句话之后,他就看到许老太爷对他摆了摆手。
“我行走商场多年,打过交道的人不知凡几,如今回乡,更喜欢轻松一些说话。你也不用猜测我的来意,领我参观完你家中屋舍,我便告诉你。”
想想许老太爷没道理拿自己一个小秀才寻开心,汪孚林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这位老人是大姐汪元莞的婆家本家长辈,等过了穿堂到了后院,他少不得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出来拜见,结果,许老太爷竟是笑眯眯地拿出了早就预备好的小荷包,一人给了一个后,不等两个小丫头辞谢,他就东张西望道:“看来你那养子还在县尊那里读书,早知道我就该下午来的。这下可好,见面礼送不出去了。”
“谢谢老太爷。您要是留下吃午饭,金宝侄儿他们都会过来!”汪小妹拿着荷包先谢了一声,竟是自说自话笑眯眯地留许老太爷吃午饭,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可那时候叶家胖哥哥,还有秋枫也会一块来,一份见面礼就不够了。”
天哪!
汪二娘顿时脸红得简直能出血,一把将汪小妹往自己身上一拉,这才赧颜地说道:“老太爷,小妹不会说话,您千万别……”
“她这是拿我当自己人,快人快语,有什么不好,我家小薇也是这样的性子。”许老太爷眉眼弯弯,走过去在汪小妹头上摸了摸,他这才干咳了一声道,“我这人出门在外兴许会丢三落四忘这个忘那个,但见面礼那肯定是准备多多。”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竟是动作迅捷地不由分说往汪孚林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这才捋着胡须说:“好了,参观过你这屋舍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汪小官人,找个好地方,咱们爷俩聊聊如何?”
汪孚林瞥了一眼两个眼睛乱动的妹妹,本能地打消了在明厅又或者穿堂说话的主意——如果是那样两面有门的地方,他怎么都防不了那两个偷听的小丫头,偏偏今天他很担心的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们听到的——于是,他就看向了自己一直腾出来的后院堂屋,直接虚手相请道:“老太爷,那就到堂屋说话吧。连翘,阿衡,送茶之后你们给我在门外守着。”
连翘是之前程老爷送的那个丫头,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今和她极其要好,而阿衡则是谢管事后买的一个丫头,人不算很漂亮,却老实肯听话,最重要的是不会胡思乱想,所以汪孚林用得很满意。这样两尊门神之中,汪家姐妹只能说动其中之一,故而也只能懊丧地放下偷听计划。
堂屋中,呷了一口来自祁门的茶叶冲泡出来的茶,许老太爷眯起眼睛品了品,随即就看向汪孚林说:“我今天来,一是谢谢你。小薇戴着鬼面具帮她堂姐去相亲,结果差点闹出大纰漏的那件事,既然揭过去,那就算过去了。你答应保密,她也好,我和家里老婆子也好,都很感谢你。我家里老婆子是想过要你当孙女婿,但似乎小薇他爹不太乐意,我嘛,就一个意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大把年纪只想当个闲人,不打算掺和小一辈的事情。”
许老太爷如此爽快,汪孚林反而觉得心中大石头落地。可这话他怎么答都似乎不太好。表示遗憾,他又没热切盼望过;可表示不在乎,人家说不定还认为他摆架子。于是,他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和许二老爷是没什么缘分,话不投机半句多。相比之下,和老太爷您说话就轻松多了。”
“这句形容用得好,话不投机半句多。翁婿要是两看不相宜,就没必要勉强,否则日后兴许还会闹出对头来。”
许老太爷仿佛丝毫不在意地评价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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