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悍?嗯,据说就是挑唆谢廷杰去渔梁镇微服私访的那个监生吗?这还真是刚刚好。
汪孚林向胡三林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记他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情,尽管他并不算十分需要。行至知新堂门外,他已经瞧见了里头端坐的谢廷杰以及叶钧耀段朝宗,也瞧见了那个长跪于地的监生背影,当即撩起袍角跨过了门槛。他没有回头去看金宝和玉娘是怎么进来的,只是步子平稳精准地一步步向前,等超过那个监生两步,这才深深一拜。
“大宗师,府尊,县尊。”
谢廷杰上次岁考刚刚考完,就召见了汪孚林,问那封假托何心隐的匿名信。觉得那次的直截了当效率很高,他这会儿也异常开门见山:“你有话直说,本宪没心思听人兜圈子!”
汪孚林上次已经也充分体会到了谢廷杰的耐心,此时就直言不讳地说:“学生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探知,玉娘并没有疯,故而冒险试探,终于把这层谎言戳破了。汪金宝之母玉娘,三年前被金宝的兄长汪秋卖给了严州府行商刘万达,此人将玉娘养为外宅妇,并育有一子。就在月余之前,大宗师岁考的消息刚刚传出时,有人找到了刘万达,要求他把金宝之母玉娘送回徽州,并且让玉娘装疯。刘万达遂以与玉娘所生之子作为要挟,令玉娘装疯与金宝相见,于是就有之前渔梁镇码头上,正好被大宗师看见的那一幕。”
这已经算是极度言简意赅的陈述了。可这样短短一番话里的信息量却相当可观,别说谢廷杰嘴唇紧抿,就连段朝宗和叶钧耀对视一眼,也露出了怒色。
“学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金宝还是个孩子,又和母亲分别了这么久,如果看到母亲疯了,立刻避而远之,自然会被人说是对生母不孝。即便能够接受这样的母亲,可人疯成了都能咬人的状况,总不可能立刻接回家里去,少不得要找地方先安置,外人还是会说贪恋养父家富贵,对生母不孝。如果金宝把母亲迎回了松明山的老家去住,那么便是为了生母不顾养父恩德,是不孝。如果只把人送回村去,自己却只顾着在城里读书,同样也是不孝。”
汪孚林一口气几个不孝说出来,见叶大县尊偷偷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暗叹自己今天就不止是讨公道来的,还是刷存在感来的,当下更加从容。
“而挑在学生正在岁考的节骨眼上,闹出这样的事情,人家赌的,是学生也许会心乱,说不定还会失常,而人家付出的不过几个钱而已,实在是划算到了十分。只可惜,学生还有个缺点,那就是死心眼。只要认准的事情,别的东西都会选择性先丢一边,所以金宝他娘的事情,学生一直都没管,还是岁考发榜后才去料理的。金宝,我在这里问你一句,你怪我之前丢着你在医馆不闻不问吗?”
金宝没有功名,此时此刻正搀扶着母亲跪在汪孚林身后。乍然听到这一句,他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摇了摇头:“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情,怎么能怪爹!”
“很好。所以大宗师,段府尊,叶县尊,这就是学生的轻重缓急。”汪孚林顿了一顿,继而笑容可掬地说道,“有些人觉得金宝跟着学生是来享福,所以不顾母亲就是不孝,问题是有件事恐怕不少人都忘了。学生是南明先生的族侄,现如今也确实是小小有点产业,可学生的父亲总共还欠着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兄弟总共七千两银子,所以,富贵两个字谈不上,荣华两个字,学生只不过小小一个廪生,也一样谈不上!说到底,学生不过是草根而已。”
草根这种形容词,在如今这个年代,显然绝对还没有开发出汪孚林所指代的这个含义,但谢廷杰、段朝宗、叶钧耀,三人却全都不至于会错意思,这会儿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微妙。尤其是叶大县尊,脸上感慨万千,可暗地里却险些没笑得岔气。
汪孚林现如今被汪道昆委为松明山汪氏代理人,还敢说是草根!不过想当初小秀才和他合作时,一个斗胥吏,一个摆脱粮长包袱,那时候说是草根倒还真没错。幸亏他知人善任,这一番合作到现在,简直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事实证明,汪孚林的歪理确实把谢廷杰给带进去了,当然,这位提学大宗师不会忘了下头跪着的最重要当事人。他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玉娘,发现其虽有些断断续续,但说话条理还算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疯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玉娘说到其被那个行商刘万达给抱走的亲生骨肉,那种伤心欲绝的凄凉,就连他也觉得感同身受。可细细一思量,他就突然瞪向了汪孚林,恼怒地一拍扶手。
“等等,你这样兴师动众跑来让本宪给你主持公道,可你要告谁?”
哦,大宗师您终于看出来了!
汪孚林脸上一本正经,心里却在飞快计算着自己从府学外引起轰动,到刚刚自己和玉娘先后陈述所耽误的时间。他并不太能确定是否会引来对号入座的人,可料想以某些人的尿性,一定会认为他凌厉的反击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他用眼神瞟了一下叶大县尊,这位和他小半年来已经形成了极大默契的歙县令立刻接上了谢廷杰的话茬,用痛心疾首的语气开始了感慨。
“孚林啊,本县了解你的心情,可大宗师日理万机,你怎么能拿毫无线索的私事来这里闹腾呢?金宝和他的母亲是很可怜,某些人也着实可恶,但是,这种要跑到严州府去查的事情,你让大宗师和府尊如何为你做主呢?本县也是有心无力……”
叶大炮本来就很能说,这会儿侃侃而谈,须臾就说开了。段朝宗也好,谢廷杰也好,上次在叶钧耀跑来洗刷县试作弊污名的时候都已经领教过了,这次顿时全都大为后悔让这厮开了个头。而跪在最后头,一段时间内都没人理会的监生熊悍,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角色,也许还能趁乱躲过这一关……
可就在这时候,那位原本还在滔滔不绝数落汪孚林的叶大县尊突然矛头一转。
“对了,金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说是大宗师当时也去了渔梁镇,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
第二一五章程公子好样的!
不愧是叶大炮!
汪孚林对于这虚晃一枪,然后直捣黄龙的话术大赞一句,然后成功看到谢廷杰的目光倏然变得无比严厉,并且一下子越过他往后射去。如果可以用形容词,那么,此时此刻这位提学大宗师的眼神,应该和刀子的效果差不多,因为他倏忽间就听到背后传来了辩解声。
“大宗师,真不关学生的事,学生那时候只是向您介绍了几个地方,渔梁镇是……”
“渔梁镇是本宪自己要去的是不是?你是对本宪介绍了好几个地方,但在城外的,仅此一处。你想来猜到了本宪的心意,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之内,生员云集,兴许会有不少认识我的人,而渔梁镇既然是在城南一里外,想必不会有人认出我,也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更何况,本宪在酒肆二楼看到金宝的时候,原本并没有这么快认出来,是你提醒了一句。你也只不过就见了他一次,隔得又是这么远,你怎么就断定得那么准?嗯?”
身在高位者就是如此,一旦自己认准的事情,那么就会一追到底,除非能够有人横空出世,用另一件事把他的目光转移过去。奈何,监生熊悍显然不具备如此本领,在谢廷杰的怒瞪之下,他徒劳地想要躲藏那犀利的目光,慌乱之下正要开口把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推出去,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宗师,段府尊,叶县尊,歙县竦川汪老先生求见。”
熊悍本来已经打算吐露实情了,可听得汪家人来了,他顿时为之狂喜,立刻闭紧嘴巴二话不说。
但是,同样为之狂喜的,还有汪孚林!他只是借此赌一赌某种可能性,没想到人真的来了。不管来的是汪尚宁还是汪尚宣,有他和叶钧耀的珠联璧合,今天非得竭尽全力,把人拖下水再说。叶钧耀受够了,他更是同样受够了!
尽管汪尚宁不是副都御史很多年,不是布政使巡抚很多年,可身为如今歙县致仕回乡闲住者中,昔日官阶最高的人,在场三位官面上的人物都总得给个面子。尤其是当汪尚宁拄着拐杖进来,却还弓着身子向他们一一躬身行礼的时候,不论是心中只隐隐有些猜测的谢廷杰,还是早对这位歙县头号乡宦心存忌惮和厌恶的徽州知府段朝宗,又或者是早就腻歪透了的歙县令叶钧耀,都少不得欠了欠身。
强龙不压地头蛇!
在府学门外提出求见的时候,汪尚宁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四周围人群中那种种视线。和从前竦川汪氏的人现身人前时,收获到的敬畏不同,这些视线当中竟然掺杂着猜忌和轻蔑,这是他苦苦经营名声这么多年来,最难以忍受的。所以,尽管汪尚宣和汪幼旻都请求随他一块进来面见大宗师等人,他却把他们全都丢在了府学门外,让他们好好领受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滋味,然后反省反省。
尽管已经一大把年纪,复出的希望也仍旧渺茫,可他依稀想起了当初为封疆大吏时,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的年代。他可是在多地任所入了名宦祠的,岂能畏惧汪孚林这一区区小辈?再说,他还有杀手锏!
所以,这会儿,他看也不看那个不断偷眼瞥看自己的监生熊悍,也没有留意把母亲玉娘掩藏在身后的金宝,甚至瞧也不瞧汪孚林一眼。他拒绝了有人给自己搬来的椅子,咳嗽一声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宗师提督学校,府尊和县尊乃是父母,老夫虽曾在朝廷,如今不过一介乡民而已,不敢当座位。这一次大宗师不辞辛劳从南直隶到徽州府,合六县调考于府学和县学,本是一大盛事,却不曾想坊间沸沸扬扬,竟有所谓考题泄露的传闻。”
汪尚宁突然重重一顿拐杖,那沉闷的声音顿时回响在知新堂中:“我徽州人杰地灵,读书蔚然成风,何尝发生过这样丢人现眼之事?依老夫看来,不过是三五小儿自以为是,有人乘虚而入,这才闹出了事端。大宗师若是信以为真,一再追查不休,非但耗日持久,影响了其他各府的岁考,而且,朝中多有好事之辈,不干实事,却只知道胡乱咬人,到了那时候就得不偿失了。这只是老夫的一点小小见识,还请大宗师三思。”
刚才这知新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汪尚宁一无所知,所以,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番让谢廷杰息事宁人的劝解入情入理。叶钧耀纵使是出于一己之私,怂恿谢廷杰大肆追查无限株连,段朝宗一时不察也被绕了进去,可只要把这一层利害剖析清楚了,谢廷杰总该明白过来才是!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见汪孚林微微笑了笑。而这时候,叶大炮就接了他的话茬:“汪老先生说的,正是府尊和下官之前竭力劝大宗师的那层意思。奈何大宗师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硬是要挖出害群之马来,甚至为此不顾惜自身。大宗师,您看汪老先生也这么说了,之前那犯事之亲随既然已经拖出去刑责,刚刚这监生熊悍既是可疑,发回国子监革掉功名,如此便算杀一儆百,如何?”
汪尚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得知汪孚林一家人跑来府学讨公道,来得太过匆忙,完全是在不明敌方情况的时候一头扎了进来。这个菜鸟县令竟然没有因为事涉汪孚林便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而是力劝谢廷杰息事宁人!此时此刻,他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懊悔。那懊悔不仅在于自己的轻敌冒进,更是因为他在养病期间,没有嘱咐汪尚宣祖孙安分老实。
熊悍没想到汪尚宁只起了个头,叶钧耀就把火全都烧到了自己身上,要求革掉他的功名,把他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肥鸡!发现谢廷杰那充满恼意和杀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刚刚听到汪尚宁驾临的那些侥幸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好过也不让你好过的决意。
“大宗师,学生冤枉!学生又不是徽州人,这岁考和学生并没有任何关联,本应当兢兢业业跟随大宗师完成此次逐府岁考,可谁料到打前站安排时,竦川汪氏三老太爷竟是派人请了学生过去,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甚至谈及和松明山汪孚林之间恩怨,嘱咐学生帮忙,败坏汪孚林声名,令大宗师厌恶他父子。”说到这里,他又词锋一转道,“但泄露考题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学生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拖了汪家下水就行,反正日后他又不在徽州府,不怕与其交恶,如此坦白,说不定还能保住功名,毕竟他不比谢廷杰身边的亲随,他是监生,只要能有余地活动,保住的可能性很大。可贩卖考题的事却抵死都不能承认,否则那就没法挽回了!
汪尚宁虽说对熊悍这反口一咬甚是惊怒,可相比那所谓贩卖考题的最糟糕结局,说是自己的弟弟和侄孙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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