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程乃轩便乐呵呵地笑道:“你是没看到,汪幼旻耀武扬威开在咱们林木轩对面的那家店,最近那门庭冷落的样子。那天他还想到我们店里头找茬,结果正好衙门有人找了来,说是有事情找他作证,找他这个汪家三老太爷的长孙,县学秀才去衙门作证!哎,这么有趣的场面,你居然没看到!”
“早就看饱了,所以我才躲回乡来。”汪孚林耸了耸肩,这才问了一下林木轩的生意,得知状元果因为之前的宣传生意爆棚,但凡家里有读书人,总会买点儿回去沾沾吉气,就连街头那些不再用红纸,而是寻常纸包的小胡桃,也卖得格外红火。虽说之前白送出去很多,可打赏的喜钱,外加比平日暴涨几倍的主顾,这些天来已经累计盈余二百多两银子!
说着这边的盈余,程乃轩突然词锋一转道:“可那义店再这么下去不行啊。你看,你们松明山和西溪南已经割稻了,到时候稻米源源不断入市,我看本钱要吃紧了。就算之前拉了不少大户捐资入股,可总共的股本也就是三千多,幸亏前些天闹的那一场,乡民赎出去不少。可就算这样,叶青龙也告诉我,账面上的钱,大约只有一千五六百两左右,而且存粮的仓库告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汪孚林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指两岸稻田说:“你看,咱们徽州一府六县地少人多,粮食无论丰年还是灾年,从来都不够吃。徽州府的粮价,并不完全握在粮商手中。外来的粮食多,粮价就降,外来的粮食少,粮价就涨。说到底,每到收粮的时候,压低粮价,也是因为各家米行粮店的仓库,地方是有限的。至于价格,本地坐商在本地仓储空了的时候没有话语权,外来行商在本地仓储满了的时候没有话语权。只能彼此坑蒙拐骗,看谁上当。”
程乃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只听汪孚林继续说道:“所以,农民靠天吃饭,其实粮商也一样是靠天吃饭,而且,囤货的时候,看运气,赌判断,如果今年囤了一大笔,明年正好是粮荒之年,抛出去斗米卖出一百五十文也不足为奇,这就是几倍的利润。但如果运气不好,囤了一大笔,明年却是丰年,粮价大跌,那么就会血本无归。至于百姓,那就更没有选择权了,多少钱卖,多少钱买,都得看招牌上的价钱。”
“这些我都知道,可这和我们本钱不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汪孚林微微一笑,突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章递了过去。程乃轩接了在手,左看右看好一阵子,最终纳闷地问道:“图样很繁复精细……喂,你别卖关子啊,到底干什么用的?”
“发米券。”汪孚林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见程乃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解释说,“对于一般乡民来说,哪怕有个一二两,二三两的积蓄,想到的绝不会是鸡生蛋蛋生鸡,因为他们找不到钱生钱的路子,所以,他们会自己好好存起来,积少成多。而以义店如今的信誉,如果放出告示,本店发行面额为一两的米券,发行时间为六个月。发行之后,随时可以持米券来本店领取一石半白米,又或者在六个月满期后,持券到本店来兑付本金一两,外加利息一钱银子。你认为,大家是什么态度?”
程乃轩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用意。之前那样一而再再而三折腾,是为了立威立信,让人相信义店的信誉,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米券做准备。他一下子看向了汪孚林手中的印章,心领神会地说:“这印章是发米券时,用来防伪用的?”
“对,除了这个,还要再找人研究研究,比如用密语来做密押,最好再收购一家可靠的纸坊,用比较特别的纸。现在正是丰收季节,米行卖米差不多就是一两银子两石米左右,而六个月后肯定会涨。唔,第一期六个月兑付期太长了。干脆就一个月兑付,届时支付一分半银子的利息,第一期发行二百张左右试试水,如果都能够卖出去,那么回笼资金二百两银子。而一个月后,准时兑付,信誉真正做起来了,我们可以再根据形势进行微调。接下来就发行六个月的米券,那时候正是大米丰收,需要本钱的时候,等到六个月后则是米荒的时候,无论持有米券的人选择是支米,还是支银子,他们都是赚的。”
见程乃轩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了,汪孚林便继续说道:“我也知道,市面上放钱取利,少则月息三分,多则月息五分甚至一成,而且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可乡民那一二两银子的积蓄,自己放不出去,那些兑换银钱的钱铺也不可能愿意替他们放这种小钱取利。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大家也怕被那些店坑,可是义店却不一样。”
义店尽管横空出世才这么一些天,但名声却很好!这一句潜台词,程乃轩当然听明白了。一时间,他来之前对资金压力的担心一下子烟消云散。
“双木,你这主意真是绝了!不过,你别想继续在这松明山躲懒。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回头非找人把你绑回来不可!”
第一九三章犄角旮旯里的律条
不用程乃轩琢磨着怎么绑人,中秋节后仅仅只过了几天,被柯先生和方先生两位联手,用八股特训整得欲仙欲死的汪孚林,就不得不回城了。因为叶县尊直接把壮班班头赵五爷给派了过来,还外加十来个民壮充作护卫。赵五爷笑眯眯说了几句话,就立刻带着手下一拥而上,直接把汪孚林给簇拥上了滑竿,浩浩荡荡抬出了松明山,就连汪孚林抗议说自己已经会骑马,竟也没人听他的。
目瞪口呆的汪家人直到那一群人抬着滑竿飞也似地跑了之后,这才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全都去看叶小胖。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这两位初来乍到时日不长的,那眼神更是恨不得在叶小胖身上挖出几个洞来。叶县尊的宝贝长子都还扔在松明山呢,赵五爷这些人大老远过来,竟然也不提问个好请个安,直接把小家伙丢这儿不管了,怎么瞧着汪孚林仿佛比叶县尊亲儿子还要更亲儿子呢?
这时候,李师爷便轻咳一声说道:“这松明山虽好,可接下来是收获季,全村上下忙着割稻,我们住在这里反而给人不便,也该回城去了。”
“说的也是,躲懒这么久,也该回去干活了。”戚良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也不知道我们出来这么久,城里头怎么样了。”
尽管对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丢下自己这个儿子不管,叶小胖颇有些忧伤,但真的要离开松明山,他却有些舍不得。他从小城里长大,很少有在乡间地头四处飞窜玩闹的时候,更何况相比家里那些堂兄弟表兄弟,金宝和秋枫这两个玩伴更合他心意,投他眼缘。在这里,不辨禾稼的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水稻,什么是各种餐桌上的菜蔬,什么是活鸡肥鸭子。虽说没能像汪孚林那样下水游泳,可在河边拿网子捞点小鱼小虾的经历,实在是新鲜而愉快。
相比之下,读书的苦累和压力反而不像在城里时那么繁重。
同样不舍得走的,还有自小长在松明山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以及金宝。可谁也不放心汪孚林一个人在城里,不走也得走。因为是临时起意要赶紧回城,三个人一面手忙脚乱地整理各种东西,一面还要去四乡八邻打招呼,汪二娘还亲自去松园额外送了个信。
等到匆忙吃过午饭启程,会骑马的李师爷和柯先生方先生在前,戚良则是骑马走在后头,一头一尾全都照料周全。抵达徽州府城时,却已经是申正过后,距离城门关闭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因为汪孚林家里和知县官廨就在县后街上门对门,所以一行人紧赶慢赶,直到通过德胜门进了歙县城,这才终于定下心来,稍稍放慢了些速度。走在熟悉的县后街上,路上的小摊小贩大多数正趁着日头尚未落山,做着最后的生意。当金宝路过一个挂着各式各样鬼面具的小摊时,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不想小摊上一个背对自己埋头正挑选面具的人突然转过了身。
“咦?”
小北午后方才悄悄溜出来,府城县城满大街闲逛,就是想着买点什么,回头好偷偷去斗山街许家,安慰一下从许村回来后,就再未出现在人前,包括衣香社各种活动的许薇。思来想去,她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这个小摊上。她没想到竟然会遇上这一行人,惊咦一声后就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迎上前,直接逮了叶小胖问道:“怎么,这是要回城住了?怎么夫人没提起过?”
“爹突然派了一大帮人来,像绑票似的直接把汪小官人给带了回来。我们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想想也干脆回城算了。”叶小胖说到这里,又瞅见小北手中一张憨态可掬的老虎面具,不禁有些奇怪,“小北姐你买这个干什么?”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小北一板脸,又看看天色,知道这会儿要去看许薇,那是不可能了,遂将老虎面具给了摊主,让他包好之后送到知县官廨。她也不理会人家听到地点时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赶紧跟上了一行人。等到了地方,她见汪二娘和汪小妹双双下轿,脸上都有些说不出的疲惫,她少不得上前安慰了两人,又拍胸脯表示立刻帮忙去打探自家老爷和汪小秀才到底在捣鼓什么,随即就拉着叶小胖一溜烟闪进了知县官廨。
见柯先生和方先生一直都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北,李师爷想到之前苏夫人还带着她来过松明山,不禁有些奇怪两人的态度。可在这时候,就只听戚良突然出声说道:“二位先生一直盯着刚刚这位姑娘看,是觉得她眼熟吗?”
此话一出,柯先生顿时和方先生对视了一眼。这时候,性子懒散的方先生打了个呵欠,笑眯眯地说:“秀色可餐嘛,多看两眼有什么奇怪?”
上次在松明山村就已经发现了,这丫头依稀像一位故人……可这位故人已经西辞黄鹤楼,再也回不来了!
戚良当初默许那些老卒和小北过招,便是因为觉得她有点像一位从前见过的故人,听到方先生顾左右而言他,他也不追问,一点头就表示自己先回去,拱了拱手告辞。
“还是不当官的好。”这次开口的则是柯先生,感叹过后,他突然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李师爷不太明白这两位长辈怎会突然有如此感慨,暗暗记在心里后,便邀请两人进了知县官廨。叫了个小厮一问,他们便得知,这会儿正是县衙一日三堂的晚堂时分,而叶县尊正在料理的是几桩词讼。这些词讼不是别的,恰是状告竦川汪氏从族人到仆役等人各种枉法事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让人不胜其烦。连日以来不止歙县这边词讼量突然大增,就连其他五县衙门以及徽州府衙,也同样是各种小案子不断。
显然是五县乡宦和汪尚宁已经开始对掐,问题是这种对掐实在很没技术含量。
角门之后,汪孚林听着大堂上那乏味的陈情以及各种辩解,简直无聊得有些想打呵欠。
什么竦川汪氏族人挪移田界,多占了几分地;什么管事强纳佃户之女为妾,如今已有三年;什么欺行霸市,不许佃农转佃别家的土地;什么强行定田租,荒年也不肯蠲免,以至于逼得父亲病死……绝不是他没有同情心,不同情某些人的悲惨遭遇,更不是他不想趁机把竦川汪氏的名声彻底搞臭,而是他并非刚穿越那会儿的吴下阿蒙了。
有两个资深小吏刘会和吴司吏在,对于各种文书事务以及官司猫腻,他都能有个大概的判断。更何况,吴司吏刚刚还贴心地给他送来了案卷说明,就差没直接告诉他这是没事找事?还好他当初在看完两版徽州府志后,又粗粗翻过大明律,以及朱元璋的《教民榜文》、《大诰》等各种律法之外的刑事法规。
这些乡宦还真会柿子挑软的捏,当初对他的时候是什么阴招都来,现在轮到自己掐的时候,就上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恶心人!
当下,他便对身边一个小厮说道:“去县尊书房,把教民榜文给我找出来。”
那小厮立刻拔腿就往后头跑。然而,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后头却还跟着李师爷和柯先生方先生。汪孚林比两人早出发一个半时辰,可一回来就被叶县尊拉到书房里絮絮叨叨地说赶明儿召见所有里长时需要做的准备,再接下来就是这里的乏味词讼,所以他此刻对于追来的众人也只能打起精神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随即就赶紧接过了书。
作为地方官,大明律、大诰、教民榜文,这三者在明初是所有官员必备。虽说后两者中那些法外酷刑如今是废除不用了,很多条文也被束之高阁,形同废弃,可地方官真要用的时候,还是可以把这些搬出来,作为理论依据,就好比他现在这样。他快速翻着这厚厚一本书,总算是找到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一条,当即用指甲在那一段上头掐了个痕迹,这才对旁边的小厮说:“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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