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叶明月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佛经,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不禁一怔。下午的时候,康大等人也去帮忙清理山路,这会儿累坏了,都已经入睡了,其他人也不会深夜来打搅自己。既然如此,外间这叩门声……虽说心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她还是拔下头上一根尖锐的银簪捏在手里,这才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小姐!”
叶明月听到这声音,立刻长舒一口气,毫不犹豫拨开门闩,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径直闪了进门,赫然已经换回了一身女装,忍不住嗔怪道:“这么晚了还走夜路,万一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都说你多少回了,就知道使性子!”
“我哪放心小姐一个人在这福圣寺过夜。我刚刚偷偷翻墙进来的时候,一路上根本没人发现我,这些和尚太马虎了!”
一听到小北竟然又是翻墙进来的,叶明月顿时有些头疼。可这时候细枝末节她也顾不上了,连忙拉着小丫头进屋关门,这才急切地问道:“爹那边如何?”
“有那个贼精贼精的汪小官人在,小姐你还担心老爷?”
话是这么说,可小北终究前前后后很是看了一场热闹,直到确定舒推官和那位钱观察算计落空,这才赶紧弄了匹马出城,当然不可能不说。此时此刻,她绘声绘色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娓娓道来。虽说她没有汪小秀才那种能够把故事说得跌宕起伏的好口才,可毕竟光是一整个事情就已经够一波三折了。无论是说到吴司吏的慷慨激昂,还是吴老员外的登场,又或者是舒推官以及钱观察见到那位巡按御史刘世会的措不及防,她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末了,她方才坐下,托着腮帮子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没白让我背他那么久。”
叶明月一边听,一边琢磨背后的角力,突然听到背这个字,她登时大吃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会背他?”
小北这才意识到说漏嘴了。她本想支支吾吾敷衍过去,可在最明白自己性情的叶明月面前,她实在是隐瞒不住,只能哭丧着脸将自己看到那只野兔见猎心喜,一开口加上那一记飞刀,以至于汪孚林不慎崴脚的事给说了。见叶明月看着自己直叹气,她方才心虚地说:“可我都补救了,他这么死沉死沉一个人,我背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还听他唱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歌。”
这下,叶明月再处变不惊的人,也出离惊愕了。汪孚林不得已让小北背着走也就罢了,竟然还会唱歌?上次汪孚林是醉酒之后方才会做出那么有趣的事,这次呢?如果不是应这小妮子的要求,那绝对不可能!
在她的逼问下,小北只好一五一十承认了。紧跟着,她便理直气壮地说:“我还逼问了他,是不是喜欢小姐!”
天哪!
叶明月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裂了开来。尽管她不是那种死守闺训闺范的性子,在汪孚林面前也能够大大方方的,也深刻认识到这小秀才是父亲的得力臂助,可要说男女之情……那似乎……好像……暂时还说不上来!此时此刻,她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瞪着小北,偏偏小北还毫无察觉似的,认认真真地说:“他说很欣赏小姐,然后大大赞赏了一番小姐的聪慧,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叶明月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欣喜的是他能够平等地看待自己,而叹息的,却是她自己也发现,她与汪孚林就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来的男女,虽说出身经历全都不同,可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她正沉浸在这种思绪之中,却不防小北又语出惊人。
“那家伙人还算不错,而且知根知底,虽说只是个小秀才,可将来说不定有些前途。最重要的是,小姐和他见过很多次。”
“小北,莫非你也要学西厢记里头的红娘,卖我这小姐不成?”见小北赶紧缩了缩脑袋,叶明月方才恼火地说,“从前是谁对我抱怨,说那家伙又无赖,又小气,又讨厌的?”
“从前我觉得那汪小官人聪明归聪明,可人太可恶,可印象是会变的嘛,他这个人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想到汪孚林在义店那边的种种举措,和吴老员外密谋时那贼笑,以及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忍不住又发呆了片刻,随即赶紧强调道,“小姐可别拿我和红娘那丫头比,我本来问他是不是喜欢你,只是想他如果有非分之想,我就一定替你防着他!”
“现在不防了,改牵线搭桥了?”叶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丫头,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可你想过没有,你今天背了他,算是和他有了肌肤之亲。”
“啊!”
小北这才醒悟了过来,想到那时候汪孚林先是不同意,自己还警告他不许动手动脚,一路上他紧紧贴在自己背上,她顿时只觉得双颊发烫,想要开口说什么,可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似的。足足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噗——
这一次,叶明月终于笑了起来。她按着小北的肩膀,用绢帕给她擦了擦出过汗后油腻腻的额头,这才轻声说道:“你现在是叶家的竹小北,不是流浪江湖的竹小北,所以不能不拘小节!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娘说的话?”
兜来转去,却突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小北顿时沉默了。夫人是说过,一定会帮她。可小姐只以为她是被嫡母不容赶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但其实,她只是危急关头被乳母带出来的,她那个可怜的嫡母和姐姐们,遭遇到的事情远比她更加屈辱,而那个家,也早已因为那场惨祸而四分五裂了。
第一七三章重量级待遇
徽州一府六县之中,歙县竟第一个完成今年夏税缴纳的任务,大清早得知消息时,徽州知府段朝宗着实大吃一惊,府衙其他官吏也都大感意外。虽说歙县确实富庶,可有钱的终究不是所有人,再加上占地最大,粮区最多,故而从远至近要收齐,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在歙县乡民还闹出了一场打砸粮店的闹剧,那些粮店一度拒收歙民卖粮之后,夏税进度非但没有滞后,而且飞速推进,这一切简直就如同惊天大逆转。
而且,据县衙之中传出来的消息,舒推官撺掇了分巡道钱观察去歙县衙门,名为探病,实为找茬,可踏进叶县尊屋子的时候,南直隶巡按御史刘世会奉应天巡抚海瑞之命,突然莅临徽州府,这一时刻正正好好就在后头探病。两相一碰撞,钱观察和舒推官便在刘世会到场,以及歙县夏税交齐的双重利好之下铩羽而归了。不但如此,那位上任半年病了两次的叶县尊,提前准备好了关于夏税丝绢争端、歙人义店、各里收各里种种资料,得到了高度评价。
从实实在在的政绩,到纸面上花团锦簇一般的各种材料,全都在歙县令叶钧耀的政绩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复出首日的早堂,面容有几分憔悴的叶大县尊往堂上一坐,下头属官吏役在磕头时,都多了几分恭敬和小心。尤其是昨天站队错误的皂班郑班头和那些皂隶们,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一个不好,方县丞再一告状,他们就被堂尊扫地出门了。
然而,也许是叶钧耀心情好,正想着如何迎合大人物;也许是方县丞昨晚上在婢女身上辛勤耕耘后,暂时忘记了晚堂上的羞辱,竟没出声告状。总而言之,这第一关郑班头等几人竟是轻轻巧巧度过了。然而,退堂时,他们却没有一个真正放松的。
“郑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得想想办法啊!今天我瞧见皂班白三那几个家伙一直在嘀嘀咕咕的,眼睛又在我们身上乱扫。”
“说不定正是指着咱们的位子。郑头,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给我的,而且为了这个正役的位子,当初还可还交了好几十石米!”
“不说这个,光是我们为了练出那手水火阴阳棍的绝活,花了多大的功夫?”
几个头戴高顶黑头帽,身穿皂青布衫的皂隶围着郑班头,个个都是脸色焦虑。郑班头自己也同样是一宿未眠,这会儿眼眶底下一片青黑。听着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到这份上,只能求人帮我们在堂尊面前说情!说到底,我们昨天在晚堂上得罪的是方县丞,这就留了个余地,只要堂尊开恩,方县丞他纵有千般恼火,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那去求刑房吴司吏?”
“开什么玩笑,昨天晚上郑头还险些和他干起来,这老东西阴着呢!户房刘司吏还仗义些!”
“都别说了。”郑班头一声喝止了其他人,脸色阴沉地说,“吴司吏也好,刘司吏也罢,那是县尊面前的红人不假,但再红能红过汪小官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你眼望我眼,最终同时全都觉得这才是最好的选择。最重要的是,郑班头又补上了一句话:“而且,我们也不是平白求汪小官人给我们做主。当初汪家三老太爷汪尚宣是怎么接触我们的,全都可以一五一十抖出来。反正我们认打认罚怎么都行,只求给我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过,就这样找上门去求人,总是不好看,先打听打听,打点一份雅致的礼物。”
连续几个月来,总共也没过上多少安闲日子的汪小官人,在这太阳高起晒屁股的时候,却仍旧在呼呼大睡。家里人都知道他最近累得慌,故而金宝秋枫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没有惊动他。因此,当他从深沉的睡眠中逐渐苏醒过来时,就只见阳光已经肆无忌惮地通过窗纸照进了屋子里。他眯起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子,再一次确认,最近真的应该无事一身轻了。
“哎,闲下来的感觉真好,难得能够睡觉睡到自然醒!”
汪孚林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随即慢吞吞地爬起身来,趿拉了鞋子下床。可准备穿衣裳的时候,他忍不住歪着头想了想。他的第一个小厮是金宝,可因为功名风波,金宝从小厮变成了养子,半个少爷;第二个小厮是秋枫,可英雄宴后他就还了那张卖身契,紧跟着秋枫半工半读陪金宝读书,还充当过双面间谍;第三个小厮是叶青龙,可这个手脚勤快跑腿做事一流的小伙计,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义店大掌柜!
所以,他这个小秀才之所以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生活彻底绝缘,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尽管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汪孚林每逢穿衣的时候,还是不太习惯没有全身镜,又需要系各种带子的直裰。直到勉勉强强把腰带给系上,把头发给梳了,他就光着脑袋没戴帽子出了穿堂。虽说一只脚一瘸一拐还有些不方便,可站在后院里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他还是觉得无比惬意。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咦,紧跟着,就只见汪小妹蹬蹬蹬冲到了自己跟前。
“哥,你可终于起了!”汪小妹指着天上的太阳,皱了皱鼻子说,“如果爹娘在,非骂你不可,这都快午时了!要不是二姐说让你多睡会,我早就去掀你被子了!”
“所以你不知道,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一直都是你哥最憧憬的生活!”
汪孚林摸了摸汪小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听到动静从屋子里探出脑袋来的汪二娘忍不住摇了摇头,虽说不想去指责这几个月来忙碌到极点的哥哥,但想到昨天去水西十寺的事,她还是出了屋子走到汪孚林身前,直截了当地谈问道:“哥,昨天你回来得那么晚,我和小妹都没来得及问你,你和叶小姐昨天去西干山太平兴国寺,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汪孚林顿时看向了自己的脚,随即脸色微妙地说,“不怎么样。”
这个奇怪的回答让汪二娘和汪小妹面面相觑,见哥哥一瘸一拐地反身往外走去,汪小妹顿时一跺脚道:“二姐,都是你!早知道哥不喜欢明月姐姐,我就一块去太平兴国寺了……唔!”
汪孚林闻声回头,就只见汪二娘正死死捂着汪小妹的嘴,死活把人往屋子里拉,他先是一愣,随即就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索性又转过身冲着两人走了回去。他就想呢,这两个妹妹都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呆在家里安安生生不出门,不过是因为忙着做小首饰赚钱,他又没时间带她们出去玩,为什么这次大好机会在眼前却突然不去了。
伸出手来在两个妹妹鼻子上一人刮了一下,他才一本正经地说:“人小鬼大!以后这种事不要瞎操心!回头天气好了,我带你们再去西干山上好好玩!”
“哥最好啦!”汪小妹哪里懂得那许多,一时欢呼雀跃,欣喜不已。
而汪二娘则仔仔细细观察着汪孚林的表情,最后,自认为很懂事不是小孩子的她方才气馁地叹了一口气。
哥和明月姐姐难道真的只是寻常往来,没那缘分……等等,刚刚哥那一瘸一拐的脚是怎么回事?昨晚他回来太晚,竟没发现!
于是,汪小官人还没来得及安安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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