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再请方县丞署理县令之职?”
“没错,好在县尊之前一直都对方县丞示好,他对此很领情。就算他万一察觉到什么,可他是聪明人,要是换一个县令,他未必能比现在更好。”
“那就依你!”
“然后是,你回头去衣香社那些闺秀那儿的时候,帮我一个小忙。”
尽管如今大事要紧,但汪孚林还是决定趁这个机会放点烟雾迷魂弹,他只大略说了说自己托程乃轩弄到的小胡桃,盐焗之后会很好吃,就只见叶明月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到自己早就被这对主仆当成吃货了,他浑然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说道:“坊间小民要接受一样新鲜事物,反而远不如高墙大院内有钱有闲的这些女眷。回头你就当成自己的礼物带过去。我保证,绝对比瓜子好吃!”
既然你把我当成吃货,那就该相信,吃货的眼光是很好的!
面对汪孚林那炯炯目光,叶明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汪小官人无时不刻都在为自己争取福利,这种有些小无赖的做法,父亲不反对,她也不讨厌,反而有些好奇。父亲的病当然没有她在人前说得那么夸张,事实上那个大夫百般保证先消肿止痛,然后徐徐调理,断根固然不可能,但只要饮食节制,可以保证不会轻易复发。所以,她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好,这事容易,不过,我们得定个君子协定,若是日后真卖成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仿佛是生怕汪孚林拒绝,叶明月又加了一句:“必定是你能够做到的,绝不为难之事。”
既然不是为难事,干嘛当成条件提出来?
汪孚林心里犯嘀咕,可想想叶明月好歹帮过忙,眼下不过是嘴皮子一动的事,他就爽快答应了。至于叶县尊这一病,外头需要奔走的事,包括和徽州知府段朝宗接洽,他就全都大包大揽在了自己身上。
带了叶青龙,跟着一个便衣民壮从县衙赶去府城出事地点之后,汪孚林刚来到那家米行门外,他顿时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原因很简单,这里是叶青龙的前东家,他曾经问过价的那家休宁吴氏米行!
这里已经一片狼藉,街道上大麦小麦散落得满地都是,犯事者却不见踪影,看情形应该被府衙里头的差役锁走了,但七八辆粮车被府衙差役团团围住,上头还有大包小包的粮食。店里里隐约可见被人疯狂打砸的痕迹,那块曾经光鲜的招牌,眼下正躺在地上,一个个脚印子清晰可见,甚至连金漆都脱落了。
叶青龙在这干过很久,此刻看到这狼狈的一幕,又是痛心疾首,又是心有余悸。他正庆幸于自己躲过一劫,突然想起了一件更要紧的事,立刻抱头冥思苦想了起来。他干过的五福当铺如今已经关门大吉,邵家的争产官司正打得如火如荼,现如今连这吴家米行都遭受了一次大祸,究竟汪小官人是灾星,还是他是灾星?怎么他干过的地方全都这么倒霉!
围观的闲人很不少,四处都在议论当时的情景。于是,汪孚林没费太大劲,就打听到了具体情节。当有人说到,打砸的时候,唯有老里长从始至终没动手,却在门前哭天抢地诉冤,砸完后,那群南溪南的乡民本来要一哄而散,又是老里长站了出来,劝众人留下,不要遗祸家人,府衙那帮差役这才能够逮到人,他顿时挑了挑眉。
等到听说真正的导火索正是那句歙县两溪南,抵不上休宁一商山时,他不由得斜睨了叶青龙一眼,就只见前小伙计立刻讪讪的。突然,那些府衙差役开始吆喝着搬运那些粮车,他立刻眼神一凝,当即冲旁边喝道:“小叶子!”
我不叫小叶子,我有名字的好不好!
叶青龙腹诽归腹诽,但还是把右手拇指食指放在嘴里,撮着腮帮子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哨,紧跟着,就只见这条小街两头分别涌出来十数个大汉,却是把这里给堵得严严实实。这时候,汪孚林方才上前喝道:“都给我住手,这是我歙县乡民的粮车,谁给你们擅夺财物的权利?”
要说府衙快班差役和歙县三班的仇,自从那次舒推官折戟而归之后,那可就大发了。毕竟,搜查歙县班房却扑空的事情,着实可大可小,到现在舒推官都还没病愈复出。他是进士,如今都已经落得这么个凄惨的地步,段府尊也只好不为己甚。至于当时舒推官苏醒后,吞吞吐吐承认是受了一个门子撺掇,这才求了府尊牌票去歙县班房拿人,可惜门子已经跑了,段府尊一怒之下,那打下来的板子少不得就落在了捕班差役头上。
一时间,继府衙刑房大换血之后,快班也经历了一场小清洗。林捕头被拿掉,递补上来的王捕头是从壮班过来的,还没来得及熟悉业务就遇到了今天这档子事。此刻,他发现自己这伙人竟是被包围了,上前阻拦的又是汪孚林,认出这个小秀才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努力摆出了一副不示弱的模样。
“原来是汪小相公,怎么,你要帮那帮暴民打抱不平?他们打砸米行,粮车自然理应充公,回头赔补苦主!”
“赔补是自然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要不是米行在交夏税的要紧关头却拼命打压粮价,也不会引来这样的祸事!但这都是审理完案子之后,要依律判罚处置之后的事。眼下这些粮车是那些乡民的命根子,没了这些,别说今年的夏税,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去!再说,按照从前的规矩,发生在府城的案子,都是县衙先审,府衙后核,再说我没记错的话,府衙舒爷正病着呢,这桩案子你给弄回去之后,难不成让段府尊亲自过问?”
王捕头早就知道汪小秀才牙尖嘴利不好对付,之前那些与其作对的都一个个折戟而归,此时此刻,被噎得喉咙发堵的他很想反击回去,奈何他并不擅长这嘴上功夫,此时此刻汪小秀才并不止主仆二人,大街两头还有虎视眈眈的县衙差役助阵,他这区区七八个人实在无法抗衡。于是,勉强交战几个回合之后,他只能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继而招呼了手下悻悻离去。
等到他一走,赵五爷方才赶紧带人上前,把一辆辆粮车收拾了起来,随即赶紧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虽说暂时把人糊弄走了,可此事咱们歙县毕竟不占理,所以县尊也正在县衙里头为难着。粮车弄到了,人却还扣在府衙,接下来怎么办?”
第一五四章两手都要抓
“我去府衙要人!”
赵五爷听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回答,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从前汪小秀才抛头露面固然不假,可那都是被人欺上头来的时候,哪像这次一般积极主动?而且,秀才出面管这种事,汪孚林不怕被人骂讼棍?
“县尊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因为多日劳累而病了,连县衙事务都立马会交给方县丞署理,我身为歙县生员,怎能不尽心尽责?”
叶县尊病了的消息,赵五爷当然也从刑房吴司吏那儿听说了,可还是不太相信。联想上次叶县尊病了的时机,他心里断定那是欲擒故纵之计,因此看到汪孚林此刻那模样,他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
上次就是汪小秀才冲杀在前,叶县尊掠阵在后,结果赵思成一头撞在铁板上。这次再要有人不知死活撞在矛头上,那就自认倒霉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少不得提醒了一句:“不过,小官人还请千万小心,毕竟人是府衙扣下的,万一段府尊不肯放人,还是不要力争。”
“我理会得,我歙县也不会包庇凶嫌,抓到之后该怎么处置,律法上都清清楚楚。但是,夏税的要紧关头却闹出了这种不光彩的事,也需要想个对策,否则,今天是打砸粮店,明天兴许还会闹出别的事情!”
说到这里,汪孚林到粮车边上,试着搬了一下那一包包沉甸甸的麦子,随即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终看向了叶青龙。后者还以为小官人想到了旧事,赶紧狗腿地解释道:“小官人,我可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衣冠取人了,我早就都改了……”
“谁和你说这个!”汪孚林拍了拍沾满灰的双手,笑眯眯地看着小伙计说,“小叶子,你在这米行干了这么久,要是回头我给你这么一家,你觉得如何?”
叶青龙简直认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等到他想要追问的时候,汪孚林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拉着赵五爷在那商量如何存放粮车的问题。至于纠结的,绝不止叶青龙一个,至少赵五爷听到汪小秀才还有闲心谈论这种事,就知道对方心里又有了什么计策。
汪孚林亲自跑到府衙,段朝宗思来想去,想到刚刚上任郧阳巡抚的汪道昆,最终还是给了个面子。毕竟,他和汪道昆的实际品级看似只相差了半级,可知府这种地方官升官最是尴尬,不是分守道就是分巡道,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参政,又或者按察副使的级别,甚至很容易遭到明升暗降,再往上要成为一方巡抚,那一定得朝中有人,又或者简在圣心。
所以,当汪孚林说,只是要把那些打砸米行的奸民给要回县衙去审理,而不是别的什么要求,他立刻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推官舒邦儒正病着,而刑房这一摊子别人也不愿意接手,再加上这么一桩案子在夏税完税的当口尤其棘手,歙县愿意接,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话虽如此,他在允诺之后,却不免告诫道:“此事震动不小,绝不能宽纵了。”
“是,府尊教诲,学生回去之后,定当转告县尊和二尹,请他们审慎定夺。”
府城县城紧挨着,消息传得极快,再加上就在汪孚林赶到府衙来游说此事之前,叶钧耀告病交给方县丞署理县令的文书也送了过来,故而段朝宗也知道了。虽说短短几个月里,叶钧耀这已经是第二次“病了”,可要说公务政绩,这位歙县令倒还完成得不错,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达了作为上司的一点关切,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从前叶钧耀病了的那一次,他以为这家伙是装病躲事,结果变成了引蛇出洞。这次也不知道玩什么名堂!反正他是知府,居高临下看着就行了!
府衙门口,当那些满心惶惶不安的乡民被人从牢房里推推搡搡押出来,站在夕阳底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眯着眼睛,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气,努力适应那阴暗到光明的巨大反差。尽管他们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自己只是要从府衙牢房转押到县衙牢房,还要等待那不知是怎样的严厉审判,可这一会儿的透气无疑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唯有之前最冲动的那个后生耷拉着肩膀,低垂着脑袋,心里无数次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坐牢,那么他甘心情愿,可就因为他一时忍不住气,带累得从担任里长的父亲到同乡其他人全都坐了牢,连粮车也肯定被那些差役给私吞了,他怎对得起他们?
“快走,别拖拖拉拉的,若不是段府尊发话,有的是你们苦头吃!”
骂骂咧咧说这话的时候,牢头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他收了吴家米行好处,打算狠狠教训一下这些竟敢打砸的泥腿子,可还没等计划实施,这帮人竟然要被转押歙县县衙,他到了嘴里的肥肉还得吐回去,这郁闷就别提了!
不但牢头生气,把人押出府衙的府衙快班王捕头也同样一肚子气。奈何舒推官早就怂了,段府尊也不愿意揽事,他只能忍气吞声把人带到了府衙南门,眼见得在那接人的竟然只有一个汪孚林,并不见半个歙县差役,他忍不住出言刺道:“汪小相公好托大,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单身过来接这些犯事奸民?”
“第一,他们是犯了事,但骨子里不过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庄稼人,不是奸民。”
汪孚林脸色丝毫不变,扫了一眼这些才坐牢没半天,就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乡民。见他们听到王捕头对自己的称呼,无不都在偷偷打量他,听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各异,有人苦笑,有人感动,有人振奋,也有人撇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稍稍挺直了一些脊背,至少都对视他的目光了。
这时候,他才继续说道,“第二,我不是托大,因为如果他们犯事之后要跑,府衙差役就算来得再快,怎么也会跑掉一个两个,而不至于一举擒获了所有人!再说,我刚刚从南溪南回来,南溪南吴氏才刚刚殷勤款待过我,料想身为南溪南人,他们总不至于丢家乡的脸!”
说到这里,他看也不看王捕头,见乡民们从原本的面面相觑,到表情显然微妙了起来,他这才对众人说道:“歙县叶县尊虽说正病着,但方二尹一样神目如电。犯事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绝不宽纵姑息,但是,你们辛辛苦苦从乡里送来的完税粮食,都已经暂存在征输库!”
那率先动手的年轻后生猛地抬起头来,狂喜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余被牵累坐牢的乡民亦是抑制不住高兴的表情,身为里长的老汉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悲叹。而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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