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派人去探听,凭二人的经验也可以判断出来。秦庭遇沉默着,一打马头,骏马转身向巡视的来路奔回。贾摩岚直勾勾的看着那在半空中浓烈如墨的烟柱,本来无聊的眼神中渐渐炙热起来,甚至有了狂热的迹象;这时,秦庭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叔夜,不要冲动,随我回去……”。恨恨的向地上吐了口口水,贾摩岚也拨转马头,率着部属随着秦庭遇径直向着天最水门方向赶去。
这队重骑正往回急赶,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贾摩岚闻声回头,手中已经绰枪在手;只见一骑快马从后急赶而来,头系红巾的骑士伏在马背,双手紧揽马脖,背上竟赫然插着一只长箭。那马喷着响鼻从贾摩岚身边掠过,贾摩岚大手一张,眼疾手快,已经捞住了那飘荡着的缰绳。马儿被勒,长嘶一声,前冲的势子被活生生地拉了下来。待马匹停稳,马上骑士可能早已脚手无力,被这急停的势子一带,整个身体猛地甩了出去。秦庭遇动作敏捷,在贾摩岚出手栏马的同时已经翻身下马,将那被甩下的红巾抱了个满怀。
那红巾费力的睁开眼,困难的看了看周围的人,吐着血沫的嘴中缓缓蹦出几句话来:“敬字营被袭、定峰营被袭、天鹰营被困,鹰王让我调蒋锐侠和臧质谅两部回援老营……快,老营坚持不住了……”,说到这里,又是一口鲜血涌出,将这传令之人的最后几个字都封在了喉中。
“什么?”,贾摩岚一听之下,无法压制住自己的震惊,嚷了出来。秦庭遇回眼使劲瞪了他一下,贾摩岚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一下,但国字方脸上依然有掩饰不住的惊讶。秦庭遇清减的脸上沉静如水,颌下胡须随风飘动着,抱着那兵,站在地上的身子依然笔挺;片刻,秦庭遇方默默弯下腰来,将已经闭目逝去的传令兵渐渐冷去的身子放在路边,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马背,沉默如岩头也不回的向前策马奔去。贾摩岚满是虬髯的脸此刻也是阴云密布,用力一招手,领着都被那传令兵所言惊的一言不发的部属紧随而上。
远方的烟柱更加浓郁,如墨一般浸润了整个的夕阳……
刀光飞闪,如灵蛇般在空中划出明亮的轨迹;在刀光收敛处,一个人影打着跌飞开,红殷殷的血四处飞洒。路休景砍开这冲上来的红巾,嗜血的眼光瞪着不远处也正随手放倒一名官兵的季韦俨,精赤的上身肌肉贲起,仰天长啸,其声震天;待季韦俨将全部气机锁定在自己的身上时,路休景扭曲的脸上迸发出激动的狂热,含着厮杀的期待和久违的感动,手中的腰刀灌满全身的力量迫空而出,健壮的身体如火炬般燃烧,将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这一刀之中。身处在路休景气机漩涡中的季韦俨明显的感受到了路休景这一刀的可怕力量,全身真力急转,手中长近一丈的陌刀高举斜劈,其势猛烈,摧山裂海。
“轰……”,两刀相击,爆发出剧烈的轰响。两个人影一触即分,两人身形都被对方巨力反震而回。季韦俨噔噔噔连退三步,脚抵磨坊大门方止住身形;路休景后退一步即强行硬生生稳在当场,但一道血丝却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季韦俨收刀而立,看着路休景,狂热的面容渐渐冷静下来,对路休景道:“路大人,我们有三年没有比试过了吧?”
路休景轻轻活动着被震得酸麻不堪的虎口,脸上也露出见到故友的神情,口气悠然的道:“是啊,季大人,当年淮州军试,比拼刀法,可是你我二人的决赛啊。当年我输了你一招,不过我可是一心想要找回这个面子,现在,嘿嘿,是个机会啊,你说是不是阿,季大人”。语音平和,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刚才还拼杀的你死我活的两个对手之间的对话。
侧身躲过旁边的刺来的一把缨枪,顺手将刀锋劈如那袭击者的肩膀,将那名官兵活活砍为两片,喷洒而出的红血将季韦俨整个身子浸的如同地狱杀神。可此刻季韦俨却居然仍能和颜悦色地轻言细语道:“对啊,路大人。不过,路大人现在可是一方太守,养尊处优,而我季韦俨不过是为人爪牙,一直在沙场上拼斗。当年你不如我,现在,恐怕更难说了吧?”平静的语调混合着此刻血淋淋的修罗场,如此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路休景的脸色依然如故,不为所动;压制住手掌莫名的抖动,握紧手中环首刀的刀柄,慢慢扬起直至与胸平齐,路休景胸中的火焰慢慢地再次燃烧起来。轻蔑的眼神挑衅的看着十步开外的季韦俨,路休景突然咆哮道:“来吧,姓季的,让我们手中的刀来解决你我的恩怨吧……”
刀刃一翻,环首刀刀上金环撞击,以一个无法分辨的速度,撒出满天的残影,从路休景手中抹出一道霞光,带着夕阳明灭的金色,如巨浪般涌向依然不动的季韦俨。季韦俨厚厚的嘴唇颤动,一声爆喝,那陌刀依然是高举,从右上斜斜直劈左下;动作极其简练,但却带着比刚才那刀更加可怕的声势,直比天崩地裂。二人身周无论是红巾还是官兵都被这可怕的气势逼让开去,在路休景和季韦俨身旁形成了一个丈余的无人空地。
两把刀没有任何花巧的硬生生撞击在了一起,这次却没有了任何巨大的声响,一声叮当微响,两刀相交,明亮的火花如焰火般四溅。横架着的刀光中映照出路休景扭曲的面容和季韦俨的冷笑,只听一声大喝:“路休景,你败了……”,咯吱咯吱的金属磨擦声中,路休景手中的刀出现了丝丝细如蛛丝的裂痕,渐渐越扩越快,顷刻间遍布刀身;随着透过季韦俨手中陌刀,沉猛地内力如浪涌来,那腰刀再也无法成形,终于清响声中,寸寸俱裂,片片纷飞。
路休景身上遍布被震碎的刀片,吐出一口鲜血,七尺之躯如金山玉柱坍塌而下。周围的几名他的部下惊呼着,各自挥动手中兵器向圈内扑来。却见陌刀若电,无情似魔,那本一直笼罩在路休景身上的气机被这几个兵丁引发,那刀如疯魔般突然动了起来,如蛟龙般盘旋如饿虎般呼啸,人的血肉碎块如雨点般落下,在季韦俨身边堆积成了一道可怖的圈子;季韦俨站在这杀场之中,手中刀顿地,冷冷地对着倒在地上的路休景道:“路大人,今天还是我胜过了你……”
路休景抬起头颅,抬手扔开手中剩下的刀柄,抹去口鼻中溢出的鲜血,一直精光四射的眸子此刻也敛下了神光,淡淡地,路休景道:“季韦俨,今日是你胜了,我也没有话说。这颗大好头颅,来来来,我就给了你吧……”,说着,从来不服输的眼睛缓缓地闭上,将倔强的心掩埋下来,英雄末路的悲哀淡淡浮上,静静地等待着最后命运的来临。
季韦俨鹰隼般的眼睛凌厉的凝视着坐在地上,俯首认命的路休景,一阵惆怅却不合时宜的掠过心头。或许此刻我杀了这个曾经和我比肩的对手,要不了多久我的头颅也会被谁取走吧?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时代,我又能比他强的了多少呢?成王败寇而已。季韦俨使劲摇头,驱走这个让人斗志消失的想法,虎口紧了紧,将顿在地上的陌刀慢慢高举过头……
“公义,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当红巾一辈子吗?”看着周围红巾战士都关心着血肉磨坊中的战斗,颜云放一边轻轻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宝剑,一边漫不经心的对蒋锐侠问道。
蒋锐侠的眼睛一直紧张的锁定在季韦俨的攻击队伍上,看着孙庭先领人呈扇形的包围着磨坊的任意角落,看着资彦朗撑着一只小船从上游而下,心中感到胜券在握,不由轻轻吹了声口哨,中指与拇指相互一搓,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听到颜云放好像对他说话,他回头,询问的看着颜云放。
颜云放轻轻咳嗽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他的问话。蒋锐侠突然瞪大他的眼睛,怔怔的看着颜云放,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沉默半晌,蒋锐侠方道:“君弥,你此话怎讲?我既然答应了怒翔,投奔了红巾,难道你要我做那朝三暮四之人?效那鲜廉无耻之徒?”
颜云放嘴角抽动了一下,抬眼望向江边,没有理会蒋锐侠的责难,继续悠悠说道:“公义,你觉得我们真的就留在红巾军中吗?你真的觉得这样下去有前途吗?事实上,张鹰在红巾军中也算得是另类,而大部分的人,我看和那些山贼土匪区别也不是很大啊……”,颜云放看着滚滚东去的邻衣江,口气越发淡然。
蒋锐侠没有说话,颜云放继续着他的话题道:“你还记得吗,公义。当我们带着大队的人马来到天最张鹰老营,张鹰倒履相迎,你和公寻二人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我也感动,可是在我眼中,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见蒋锐侠低头没有吱声,颜云放声音渐渐有点急促的道:“张怒翔当晚设宴,酒席上他部下五大曲长,谁是真心待见我们?真文定貌似忠厚,说话滴水不漏,看不出真伪;臧质谅一眼不发,闷头喝酒;高宪脾气暴躁,当庭就大嚷大叫,若不是你露出一手箭法,又哪里能镇的住这个伺武而骄的人;郭玫说话绵里藏针,句句暗藏机锋,明似褒实是讽;恐怕最后就只有一个张鸾还算是真欢迎我们,不过那也是因为他是张鹰堂兄,依仗着这层关系,加上以前在莲花岭上还算是旧识,不把我们看作是威胁,不放在他眼里而已。哼,我们真心真意投奔红巾,却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势利的主,争权多利,固宠保位,有什么意思?恐怕张鹰的营中,真正相信能实现光明宗的教义的,除了张鹰自己,就只有那些最下面的兵士了。可是这些兵士哪里知道,指挥他们打仗的都是些什么人?”
“哼,刚才陈英起从城里过来,给我说了他所看到的。那些来自邵达虔和林奉敞的部下,更是一群乌合之众,打仗是废物,抢钱倒是一把好手,嘿嘿,张鹰的部下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圣人和勇士的混合。红巾靠他们,完了……”
蒋锐侠听到颜云放的激奋之言,深深吸了口气:“可是,至少张怒翔是真心对我,我也只需要真心对他。士为知己者死,死又有何怨呢?”
“真心?或许他是真心对你,可是对你所统率的这个曲是不是真心,对我们这几百个弟兄是不是真心,那可就难说得很了。我们锐字营,嘿嘿,人强马壮,装备又好,还有那么多当年和他们打的死去活来的淮王旧部,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换成你你会怎么办?”,颜云放冷笑一声,口气淡淡。
蒋锐侠脸上泛起深思,定定的看着地上被血洇透显得暗红的土壤,片刻喃喃道:“其实,我也知道,可是我不愿意这样想。自从我们投奔红巾,至今已有十五天,除了开始三天没有参加战斗,后来的十二天都出战,而且战战前锋。好听点我们是精锐,不好听点就是送死的,这我都知道。可是,张大哥对我的看重绝对是出自真心,而且,我相信红巾一定能够带着我们实现那梦想中的光明,那均贫富无贵贱的光明未来……”,说到这里,蒋锐侠眼中有了雾气,有了憧憬。
“呵呵,是吗?”颜云放看着蒋锐侠,露出了点理解和宽容的笑意,“可是,你真的忍心这些跟随着你的这些人都去送死吗?你真的相信他们对你的忠心吗?如果你没有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而只有迫在眉睫的死亡的时候,还能保证他们对你的拥护吗?张文定的权威还能保证那些高傲的玄荼营听你的号令吗?陈英起的义气还能保证那些剽悍的马贼听你的差遣吗?孙庭先的血脉还能保证那些村子里活不下去的猎户和农夫还能为你而去战斗吗?收留的恩典和食物的施舍又真能保证那些半路而来的流民和溃兵能为你而去拼命吗?我是没有这个信心的。如果这样的情况不改善,继续这样下去,虽然他们不一定背叛你,可是你自己的心能安稳吗?要知道,公义,你现在再也不是你一个人,你,代表的就是我们这群人,我们的生死,我们的利益,我们的未来。”说到这里,颜云放顿了顿,吞了口口水,方低声道:“公义,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会是我们这里的头?难道你真的就以为你现在的能力能让你现在就能担当这么一个指挥好几百人的位置么?不,公义,其实很简单,因为你是一个各方势力的最终妥协。或者你听了不乐意,可是,现在的你,绝对不是一个让人真正心服口服的领袖;要让他们真正的听从你的命令,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你,你就必须想他们所想,虑他们所虑。”
“公义,你就这么甘心做别人的手下?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张鹰手下的人对你受宠的嫉妒?你就没有感觉到我们手下淮王旧部的不安?就没有感觉到张鹰手下对我们的装备的眼馋?就没有感觉到光明宗对我们这些异己的排斥?就没有感觉到老人对新人的不信任?就没有感觉到对方把我们当作炮灰当作牺牲的得意?”
一口气说到这里,颜云放一口气没有接上,不停的咳嗽起来。蒋锐侠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