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扯动,“渠腾”宝剑的寒光从剑鞘边缘弥射出来,在阴暗的牢中是如此耀目。只见李见秀嘴角轻微动了,已经凝滞的表情扯动着,缓缓地说道:“出去,请你们都出去……”。那眼神是如此无情,如此凌厉,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这个失去了理智的人将毫不犹豫的出手。阎仲元邢庆嗣二人都踏上一步,将颜云放掩在身后。颜云放看着李见秀冷漠的表情,叹息一声,转身走出牢房大门。阎邢等人也都相互呼应着退出大门,只留下那油灯在噼啪的燃烧着,偶尔爆出朵朵灯花。
李见秀看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被掩上的牢房门后,慢慢转身,看向那被吊在牢房中的女子。而此刻,那一直低埋着头的女子似乎也听到了李见秀的怒吼,缓缓抬起了头,从披散的头发下,两道倔强不屈的目光激射而出,刹那间与李见秀的双眼交织在一起,喜悦和着惊讶在目光中爆发。顿时,那被绑缚的身子猛烈的抖动起来,那幅度是如此之大,竟然将整个身躯在牢房中晃荡起来,伴随着无法听清的哽咽。大滴大滴的清泪是如此明显的从那两只清澈眼眸中流出,将脸上堆积的污秽冲刷开来,显出那被掩藏的白皙。
李见秀看着那女子的剧烈挣扎,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沿着牢房间的走廊,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女子牢房之前,双手紧紧握住那粗粗的木杆,粗糙的木杆上毛刺扎入双手也不自知;双眼的目光却死死的凝望着那女子,眼神从冰凉慢慢的融化,变得温柔起来,却有两行清澈的泪水合着献血,汩汩流下。只听到颤抖的声音在牢房的阴森绝望中响起:“思真,是你吗?”
那女子的挣扎突然停止了,任凭那粗大的麻绳将自己悬吊。头颅低下,长长乌黑的头发再次遮挡住了那一抹清亮的目光,女子幽幽的声音传来:“嶷贤,你去吧,不要再管我,我,我,我,再也配不上你……”最后的话语几乎是嘶吼而出。
“不……”,李见秀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银光如龙蛇狂舞,当啷巨响中牢房铁锁断成两截落地。李见秀飞脚踹开那木栏门,冲进牢中,银芒电射,麻绳断裂,张思真的身子猛然一坠,李见秀将手中渠腾抛到一边,右臂急揽,张思真急剧下坠的身子被他立刻拥入怀中;左臂揪住身上青衫前襟,猛然一裂,布帛撕裂声中,已将张思真伤痕累累的躯体裹入自己青衣之中,跌坐在地。
“思真,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李见秀此刻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将张思真拥在怀中,紧紧贴住张思真冰凉的脸颊,如同一个小孩子般哭泣中,口中喃喃的不停重复着这几句话。张思真在被李见秀拥入怀中的霎那,木然的眼中也是激荡着喜悦,但却在李见秀不停的重复着话语的时候,目光慢慢的凝固,渐渐的冷漠,直到最后,张思真在李见秀怀中剧烈的挣扎起来,口中说出的话却无比的冷静:“不,嶷贤,我的身子已经脏了,我配不上你……晤”
李见秀的嘴紧紧地吻在了张思真干涸的双唇上,将张思真最后的话语堵在喉中。张思真身子不安的扭动了一下,两只手缩在胸前推挡了几下,却突然猛烈的回应起来,疯狂的用力的吮吸着李见秀的唇,毫不停歇。一股清新和芬芳在湿润和灼热中弥漫,李见秀只觉天旋地转,直到感觉如同溺水般无法呼吸,不得不轻轻推开张思真。耳边传来张思真如喘息呻吟般的低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反反复复,没有止境。李见秀此刻已经晕了,突然听到张思真不停的念着自己的名字,如此轻柔,如同梦呓:“嶷贤啊嶷贤,我本一直梦想可以和你过着素手添香,临窗画眉的生活,但是,我却再也做不到了。嶷贤,我绝不能给你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珍重了,嶷贤……”
此音入耳,本已如火焚身的李见秀立刻被从梦境中拉出,清醒过来,却只感觉到横抱在自己怀中的身子在轻轻的抽搐着,一股暖流渐渐润湿了自己的身体。蓦然感觉到其中不对的李见秀一把掀开那遮盖在张思真身上的青衣,触目间,寒芒闪烁的渠腾宝剑已没入了张思真的腹中,却不知是何时张思真将自己丢弃在地的宝剑捡拾在手,但却是早存死志,恐怕绑缚一松就已在青衫掩盖下将宝剑持在手中,趁李见秀意乱情迷之时立刻自尽。看到那如泉水般流出的血,李见秀顿时慌乱起来,想将那青衫裹了上去,却根本无法止遏喷涌的鲜血,顷刻间就已血沃如溪。
看到手忙脚乱的李见秀,张思真渐渐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向李见秀道:“没用了,嶷贤,我早该死去了。能在死前看到你最后一面,嶷贤,我知足了。”说着猛咳一声,喉头吐出一口红血,滴在青衫之上,宛如雪夜青天下盛开的烈烈红梅。李见秀叹息一声,放弃了最后的包扎,将张思真渐渐变冷的身子拥在怀中,双眼泪如雨下,颤抖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张思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李见秀泪水肆虐的脸庞,将滚下的泪珠轻轻拭去,轻柔的道:“我阿爹一直说我是个假小子,说我跋扈娇气,没有人会娶我。现在我就要去见我阿爹了,我可以很开心的对他说,爹,有个叫李见秀的傻小子愿意娶我,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也对他很温柔很温柔,他说了,我就是他心中最好的女子。”说到这,从张思真口中呛出一口血来,李见秀泪水滴下,在血泊中溅开一道小小的痕迹。却听张思真继续喃喃道:“我好开心,真的。这辈子,有你曾经陪过我,我就很开心,很开心了……”语声渐渐的低微下去,终不可闻……
“不要啊……”,李见秀悲哀的惨号回荡在小小牢房之中,那壁上的油灯扑闪着,火焰摇曳,渐缩如豆,终至熄灭……
逸气走风雷(八)
看着眼前的那堆被油浸透了的木柴陡然冒出了熊熊的火焰,将如在安详沉睡的张思真渐渐吞没,那恬淡娇憨带着淡淡笑意的如画娇颜在明亮的火光中显得如此的灿烂美丽,随着火光泛着耀眼的光芒,青烟冉冉而起,恍惚中似乎遒绕成一只翩然起舞的火中凤凰,显出涅磐之光。
李见秀的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强迫着将绝望的哽咽吞噬在肚中,清泪无声的流淌在脸上,在火光的炙烤下蒸腾消失。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蒋锐侠带着数名亲兵赶了过来,看到那正熊熊燃烧的柴堆上被火焰吞噬的女子,蒋锐侠的脸上痛苦的扭曲起来,停下脚步,静静的呆立一侧,高大的身影在火焰映照下,光影变换,明灭不定,而瞳孔中却闪烁着难明的光芒,似乎痛苦,又是悔恨。一旁静候的颜云放走上前来,看着蒋锐侠,压低声音,轻轻问道:“你也来了?”蒋锐侠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方缓缓回应道:“是啊,来送我的妹子最后一程啊……”。颜云放也不知该再说什么,抿着嘴,和蒋锐侠二人静静并肩站立,呆呆的看着那燃烧的火焰喷吐着无情的光芒,听着那木柴噼啪声中混杂着李见秀咽喉里压抑不住的悲声,蓦然间感觉天地之大,却无情如斯。昨日还笑颜如花的俏丽娇娆,此刻却化作了一缕青烟。
蒋锐侠此刻心中却不知何等滋味。当日他和孙庭先定计,故意由得张思真放走李见秀,原是想让张思真在李见秀走投无路之际,可以规劝其投奔红巾,却没想到张思真竟然为此而香消玉殒。看到那熊熊燃烧的火苗,蒋锐侠心中也已经悔恨夹杂着痛苦,燃烧起了滔天的火焰。
“嗒嗒嗒”,马蹄击打在青石地面上的清脆声音飞快传来,众人闻声回头,却看到一个身影从来马上突然倒栽下来,又迅速爬起,不管不顾的直向燃烧的火堆扑去。蒋锐侠心中一惊,已经认出来人正是周海羡。庐州城破,周海羡带着部下接管庐州各处防务,杨耀岚则负责收容俘虏,清点战利。此刻赶来,必是知道了张思真不幸的噩耗。当日他和昂永相二人暗恋张思真却不敢明言,待到后来昂永相被俘而张思真却恋上了李见秀,周海羡为人沉静内向,却将这段情深埋心中。此时此刻,却还那里能在做超然之态,真情流露下,早已泣不成声。批甲之身,立在火堆旁,任烈焰将身上黑光铠甲灼烧的泛出隐隐红亮,依然固执不动静默于前,温柔看着火中那梦寐容颜,沧桑面上悲苦难名,点点泪光晶莹闪烁。
李见秀心伤之余,看到木然的周海羡呆立在火堆旁,丝毫不顾火焰炙烤,满头黑发在火焰熏舔下卷曲,脸上手臂出现连串的水泡,不由大惊,伸手就去拉那身体,却突然看到斗大的黑影蓦然迎面而来,眼眶一阵剧痛,人已经倒跌出去。身体扑然落地,还未有任何反应,腹部背部又是连续的疼痛,而中已经传来周海羡连声暴戾的怒吼:“是你害了思真啊,你这个混蛋……”。在周海羡如暴风骤雨的踢打下,李见秀双手抱头,却是毫不抵抗,身子蜷缩着不再动弹。
蒋锐侠颜云放二人见状大惊,扑上来将失去理智的周海羡拉开。颜云放迅速蹲下,却看到李见秀突然翻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两眼已经失去了光彩,漠然的眼神从颜云放面上淡淡扫过,却凝聚到夜空之中。暮日破城,到此刻已经时近天明,天边已经有了点点微光,而天上却依然是繁星点点。颜云放听到李见秀口中用很轻很弱的声音在呐呐反复念着:“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颜云放微一思索,已省起此句乃是前朝诗人潘岳悼念亡妻之名句,不由叹息一声,伸手拉住李见秀的手,微一用力,李见秀也为挣扎,一拉而起,目光却依然凝滞在天边,似乎人的全部精气已经被吸引到远方,成了人偶一般。
蒋锐侠将心情激荡的周海羡拉到一旁,心中也知此刻无法劝解,只有强令孙庭岳和季韦佩两人将周海羡架住。周海羡挣扎一下,身子却突然软了下来,大眼瞪着蒋锐侠,口中却极为平淡温和的柔声道:“公义,放了我,让我再看思真最后一眼。让我能在心中永远记着思真的容颜……”听到周海羡说的这么温柔,言辞中却透出那份难舍的真情,蒋锐侠心中难过,挥挥手,孙季二人略一懈劲,周海羡一振手臂,将二人震开,大步向前,经过李见秀身边时候却是毫不停留,数步间来到火堆旁,看着那烈焰,不再出声。此刻那火已经燃烧到了极致,火焰腾空,在凌晨的微光映照下,如此明亮,如此美丽,如有精灵在舞蹈,仿佛凤凰在飞旋。周海羡高大的身影站立在那烈焰之前,慢慢的,整个人缓缓跪倒,双手驻地,凝噎无语……
颜云放让随在自己身边的杨朋峰霍疾云两名小校将李见秀搀扶到一旁休息。杨霍二人方走近李见秀,李见秀却突然长身而起,铿然一声,将那把“渠腾”拔出鞘来。杨霍二人相顾惊骇,忙欲欺身向前,颜云放也是心下一惊,正要出手夺剑,却见李见秀此刻却陡然精神,快走数步,伫立火前,手抚冰凉锋寒的剑刃,任凭手掌被割的鲜血淋漓,静默片刻,口中突然大声念诵道:“渠腾啊渠腾,伤吾所爱,于我不祥。”信手将这把寒光凛冽的名剑递送入火焰之中。此言方罢,人已萎顿。杨朋锋霍疾云两人立刻上前,扶起李见秀,走向一边。
颜云放见李见秀只是心伤,却已无碍,当下走到蒋锐侠身边,看着蒋锐侠悲痛的神色,颜云放心中不忍,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向蒋锐侠道:“公义,思真妹子已经去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你是全军之主,可不能乱了分寸啊。”
蒋锐侠转头看着颜云放,虎目含泪,却摇头道:“君弥,我现在心中好乱啊。思真妹子是张伯父的女儿,张伯父视我为子侄,授我兵马,教我武艺,又将唯一女儿托付于我。可如今思真却因我一时之误而逝,我心中悔啊。”说到这里,蒋锐侠不停的摇着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挽回自己的错误般。看到颜云放眼中关切目光,蒋锐侠心中一热,却将当日自己和孙庭先二人定计,决意利用张思真来引降李见秀一事全告知了颜云放。
颜云放闻言心中叹息,却也知道此事实在阴错阳差,实在不能全怪蒋锐侠。当日若不是李张二人入城却遇到自己一行,又哪里会和庐州官差见面。就算后来李见秀入府见官,凭他经天之才,自然也能分辨得清自己并未引敌攻城而是有人诬陷。可当日那等混乱情形,却是由不得他了。想到这里,他也只有开解蒋锐侠道:“公义,这就算是个人命数使然,无法改变了。思真能死在自己爱人的怀中;看到自己的爱人为自己流泪;也算是幸福的事了,公义你也不用太过自责。”蒋锐侠默然点头,看着那开始黯淡下去的火光,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是啊,至少思真还是在自己所爱的人怀中逝去的。但是,羽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