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跟独孤婧打了个照面,连忙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独孤婧那张脸,却被吓了一跳,一张本保养的极好的脸现下白的似纸,眼下乌黑,一双凤眼不再凌厉,只写满了沧桑与落寞。
“不必多礼……晏儿她与你要好……你去陪她说说话罢……”
云棠连忙答应,又犹豫了一阵,才张口,“无论如何,娘娘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独孤婧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才由赵喜年搀扶着下了台阶去了。
云棠回头看了看,只觉得那一向挺拔的脊背有些颓丧似的……
摇了摇头,轻轻打开房门,进了屋去。
转了个弯,才走到里屋,正看见斜靠在榻上泪眼朦胧的李晏晏。
连忙上前几步,“公主……我来了……”瞧她这副模样,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心酸,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刚要去拉她的手,就被李晏晏躲了开,“姐姐莫要靠近,我这病是会过给人的……”
云棠可不管那个,硬生生拉了过来,“怕什么?公主……你怎么……”再忍不住,终是落了泪,忙回过身去擦拭干净。
回过头来,李晏晏倒是淡然了,“姐姐也不必为我伤心,得你们照顾,能多活这一段,已是向老天偷来的……都是命运使然,其实我这样倒也好……”
却被云棠止住,“公主万万不能这么说……”想安慰几句,可知道说什么都是枉然。
李晏晏无奈笑笑,那笑意中竟带着一丝调皮,“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可能活到今日,我也是尽力了……再留着反而是负担……只有一事,我难以放心……”
“你说……”不知不觉,已是泪盈满眶。
“隐贞……遭受今日的磨难……无论如何都是跟我有关系的……我是没脸见他了……只求姐姐万万莫要让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只叫他好好养病……等日后他知道我走了……替我跟他说声对不住……”
本淡然无畏的脸庞,此时提到隐贞,却也落了泪。
云棠怎不知她与隐贞的情谊?不管是友谊还是别的,很深就是了……轻轻把女孩的碎发掖在耳后,“公主放心便是……隐贞他……是个坚强的,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
听她夸隐贞,李晏晏才抿嘴微笑,“是啊,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可在我眼里,却永远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知他原来对姐姐你做过不好的事,可我相信,他本性善良……姐姐你也莫要怪他……等日后我走了,姐姐帮我好好劝劝他……”
因着病弱,话说长了又咳了起来,连忙拿起帕子堵嘴,却又咳出鲜红的血丝来。
云棠忙去给她顺背,“我知道我知道……公主不用交代了,等到日后,我把他当弟弟对待,公主就放心罢……”
咳嗽止了,才笑着点了点头,“姐姐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今生今世能遇到姐姐……真是幸运……”
云棠险些哭出声来,好不容易止了回去,声音却有些哽咽,“我又何尝不是?公主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儿……此生此世能遇见公主……也是我姚云棠莫大的幸运……”
说完这话,却见李晏晏合了眼皮,心头猛地一震,连忙叫了太医,才知是太过疲惫又睡着了。
只好帮着掖好了被子,看了看榻上病弱的睡颜,公主……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悄悄退出门去,那群乌乌压压的人已是被遣走了,独孤婧也不知被扶到了哪休息,抬眼看了看天边西坠的金乌,傍晚了,光线不强,却也刺眼地叫人发昏,迈了一步,却忽觉脚下有些虚浮。
好不容易稳住身型,一步步下了台阶,又回头望了望,这才慢慢走了。
☆、年末
大历八年末,华阳公主薨,上悲惜之,累日不听朝,宰臣抗疏陈请。
华阳公主,贞懿皇后所生。韶悟过人,帝爱之。视帝所喜,必善遇;所恶,曲全之。以病丐为道士,号琼华真人。病甚,啮帝指伤……
云棠只觉好笑,公主病了不是一日两日,自打搬入青云观以后,皇帝政务繁忙,连去都没去过一次,临别之际才匆匆赶去看了一眼,被自己女儿咬伤个手指还至于拿出来歌颂歌颂?
她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多了任谁都会变的冷漠无情,她家里只有自己和小允,爹娘把他们放在手心上疼爱,就让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却不知还是自己见识鄙陋了。
韶悟过人,她觉得有些言过其实,在她看来,李晏晏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孩,像其他女孩一样有不懂,有想不开,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更向其他女孩一样向往外面的世界,没什么聪慧过人,没什么蕙质兰心……不过是个最简单的孩子……一个向往自由被“爱”压的透不过气,被冷漠伤害地遍体鳞伤的孩子。
然而说到底,皇帝的冷漠不能伤她最重,最致命的是有人以爱之名,剥夺了她的一切自由。
自由是人的天性,层层束缚,谁也活不下去。
李晏晏死的时候是释然而轻快的,那日她站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之外,看到了她香消玉殒时的神色,她想上前去,却终是没有机会。
大概是真的累了吧,累到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长安城东,是小公主的安息之地,云棠这个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去送她入土为安的。
最近她也觉得无力的很,大概是记得李晏晏那垂死前的神色,她也忽然想知道,这人死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遂仍是去了梨园,那是她曾与李连约会的地方,现在倒不是追忆什么,不过是因为清净人少。
梨园里面无人打扫,今年冬日又雪大,此时已是积了厚厚一层积雪,她慢吞吞踩了进去,每走一步都要没过脚踝,发出一串嗝吱嗝吱的声响,倒更显得这雪海空旷而静谧。
一直走到深处,才挑了个洁白无瑕的地方坐了下来,因着穿着极厚的袄子,倒不觉得有多冰冷。
想了一想,索性整个人躺了上去,身下的雪被她压低了一片,此时她陷在积雪之中,缓缓眨巴着眼睛。
梨园里的梨树本就稀疏,此时又已经掉光了叶子,更遮不住那碧蓝色的天空,今日的云极少,唯有几片疏淡的像轻烟一样,慢悠悠地挪着。
她缓缓闭了眼,感官更加灵敏,寒风擦着雪面飞过,正刮在她的脸上,她也没去管,任由那飞过来的雪花在自己的脸上融化。
几只麻雀偶然飞过,带动了一阵声响。
她忽然觉得有些安心,有些平静,有了回了家一样的亲切。
那感觉形容不好,唯有真正躺在大地上,才能切身体会。
她努力舒展了下手脚,突然觉得好像一切的疲惫都不在了。
都说大地是母亲,厚德载物,大地滋养了万物生灵,怪不得无论是人,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蝼蚁,死后都要入土为安,因为对大地母亲来说,这些生灵都是她的子女,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三六九等……只要你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不得不回到她的怀抱,她都会温柔敦厚地爱护。
她突然也释然了,原来这感觉这么叫人安心,好像回到了儿时的摇篮。
她险些睡着。
却忽觉身边来了个人。
缓缓转过头去,阳光还有些刺眼,白茫茫的雪叫她留了泪。
那人也与她并排躺了下来,还把胳膊枕在了脑后。
她努力眨巴眨巴眼睛,泪眼婆娑之中正看见谷夏的侧颜。
他抿着嘴莞尔,英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侧影,却忽地也转过头来,皑皑的白雪将他的一双眸子显得更加清澈干净。
瞧她这副傻呆呆的模样,谷夏轻笑,“找了你许久,才知在这,怎么一个人在这躺着?不过话说回来,这感觉还不错,是么?”嘴角的弧度更加好看。
云棠又掉过头去,不置可否,“鬼爷……再陪我躺一会儿罢。”
谷夏自然说好,可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又说话了,“躺一会儿了,小心着凉,回吧?”
他这么一说,云棠还真觉得那寒意透过袄子传到骨头缝里了似的,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伸出一只手去,“拉我一把。”
无奈之下,谷夏只好先站起身来,手掌一捉把她拉了起来,她这个小身板,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
见她站起身来一个劲儿的扑通,那身上的雪沫子扑通下去不少,身后却还有一些,帮着轻轻拍了下去,才拉着她往外走。
谷夏的手掌虽是没有热度,却总是能叫她安下心来。
“华阳她走的心安,更像是解脱……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谷夏安慰。
他叫李晏晏华阳,好像她的长辈一样,仔细一想,倒也真是,若是真的论起辈分来,他还是小公主的太爷爷辈儿的呢,想起太爷爷,又想起了他从前跟她提起李连的时候总是“小子、小子”的叫,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他叫李连什么,自然都是最仗义不过的。
“我晓得了,即便之前仍过不了那个劲儿,可就在刚刚我也晓得了,只期盼公主她能投生个普通人家,父慈母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做个无拘无束的孩子。”
谷夏仍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看着那拉着自己的胳膊,鬼爷的袖子不宽不窄,正巧把他与她的手遮住,袖口上绣了一圈的云雷纹,针法细腻精致。
再往下看去,一条莹润的玉带束在腰间,将他的身型显得更加挺拔笔直。
“重汐……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谷夏猛地一顿,才又迈开步子,她刚刚说的轻轻柔柔,若不是后面又跟了一句,他还以为她在唤他。
这名字已是许久没人唤过了,即便是他生前,也大多都称他“殿下”,倒是很少有直接唤他名字的。
他突然觉得恍如隔世,又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自心底蔓延。
“父皇那一脉,我们这一辈用‘重’字,懿德太子李重润,我是叫重汐,余下的三个分别是重福、重俊、重茂,没有一人长命,不过倒也跟我没太大关系,统共没见过几次,又谈何手足之情?”
她忽地不知如何安慰,因为她深知,那是她理解不了的心情。
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谷夏又突觉好笑,“虽是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可我确实是自得其乐的,我们虽是兄弟,却都有不同的母亲,这些共事一夫的女人都彼此间勾心斗角,她们生的孩子难道就能恭亲友爱了嘛?能远离这些,我确实是甘之如饴。”
云棠不再说话,她理解了,就像当初理解李连那样理解了他,与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实是难以真情相待的。
这么说来,其实鬼爷的一生倒也没那么遭,虽是听着凄惨了些,可那也是他乐意,坏就只坏在红香的出现,又坏在他遇见了裴秀。
若是没遇到过这两个人,或许他也会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度过吧,娇妻爱子,说不定也会有一两房美妾……或是更多……
不是或许,若是没有这般变故,他的人生轨迹应该就是会这样的吧。
再看那挺拔的背影,想象他左拥右抱,忽觉美好的形象泯灭了不少,待又感受到那手上的力度,才好笑地摇了摇头,鬼爷自然是鬼爷,一切都不会改变,所有的经历造就了今日的谷夏,若他如其他王侯贵族那样过完了一生,他也一辈子只是熠王,大概更会是个风云人物,却跟她再无关系了。
若是那样,她与他隔了时空的差距,便没机会相遇,更不可能如今日这般无话不谈。
说到底,缘分还真是奇妙。
终是到了雪海的岸,谷夏才放开了她的手,“李连他……还是没有消息?”
不知怎么突然提起了他,云棠只得无奈一哼,“消息是有的,都是从别人那听的。”
听出她话中的落寞,谷夏轻叹,他自然是不愿意把她托付给别人的,可自己去保护她一生一世么?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她愿意,那也是会遭报应的,人与鬼怎么可能?
唯有帮她找到一个能够疼她爱她尊重她的,他才能安心,本以为李连是个好的,谁知最后成了这样。
“有人不信缘分,这也是不行的……尤其是在感情这事上,若是有缘,千里万里也能叫你们碰上,若是无缘,即便成了亲的也可以劳燕分飞,且看一看吧,或许待他回来,说通了就好了,或许你能碰到更好的,这也说不定,你也莫要神伤了。”
云棠噗嗤一笑,“我又哪里神伤了?他叫我等他两年,我便在这里等他两年,也算不枉费他当年的一番坚定,到时候他若回来了仍与我一起,就必须要把话解释明白了,为何这么久了对我不闻不问……若是他变了心,或是情份淡了,又或者是干脆不回来了,那也只能这样了,他寻他的新欢,若是碰到好的,我也嫁我的人,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