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擦了把汗,硬着头皮进了里屋去,瞧见采菱正拿着本书看,忙小声说了句话,“卑职见过美人……”
采菱见了她能来,还是极开怀的,只是身子太重,行动不便,忙笑吟吟地招手,“快来,客气什么?你还能来见我,这比什么都叫人高兴!”
云棠抬眼看她,总觉得那脸也有些浮肿似的,突然鼻子一酸,想若是她真的执意要这孩子,采菱也不知还能活几日了……便什么气都消了大半,吸了吸鼻子,走了过去。
手腕子被采菱捉住,就只能靠在她身边坐着,直到其余的人都退了下去,才期期艾艾地低着头说话,“菱啊,咱们俩的事,先不着急说,我想告诉你个事……你听了,可莫要伤心……”
“那你说说,是什么事能叫我伤心?”她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还有什么事能伤得了她呢?
“孟隐……他去投胎了……你为他豁出了命,他却先走了……”因着松阳一再叮嘱她,若是她对孟隐无情,孟隐不希望叫采菱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也只能想出了这个法子……
偷偷打量采菱的神色,就怕她太过伤心难过,再出个好歹,谁知倒是她想多了。
采菱怔忪了一阵,却忽地嘲讽一笑,“他将我引入梦境,不过是需要个人陪……我自愿入了他的梦,也不过是现实太叫人疲惫不堪,既然他放下了,重新来过……也算是好事一桩……我也合该为他欣喜才是,不过我要生下这孩儿,却不是为了孟隐去舍生……”
云棠觉得惊讶,“那是为了什么?”
采菱笑着摇头,“你没做过母亲,自然是体会不到……他在我肚子中一日日长大,早就与我融为了一体……眼下他已成了形,更不可能割舍的了了。”
“可……”
采菱知道她要说什么,“可他不是正常的胎儿,那又能如何?对母亲来说,都是一样的……就像没有母亲会嫌弃自家孩儿长的丑,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会去嫌弃他不是个有肉体的?”
若是在别人看来,这想法简直是疯了,可因着这么久的交情,加上她这一番话,云棠却有些能够理解了。
她说她从小寄人篱下,那人虽给她锦衣玉食,却不过把她当作一枚棋子而已……
她不怎么出门,没有亲人,唯进了宫来才认识了她这么一个朋友。
突然有了这个孩子,她突然觉得有了什么与自己相联系,就好像这世界上不再是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能够理解了,就更难劝说,连自己的心都不够坚定了,又如何去劝说她呢?
只得哀叹一声,“菱儿啊,这事我还得劝你几句,虽是有些难听,可也得说了……这孩儿因着不太一样,生下了也仅是个灵体,不入轮回,缘至则生,缘去则灭……且是靠阴气供养着的,只怕生下来不走正路……这些个后果你也得想好了,毕竟这事是千百年也难遇到一桩的,到时候又是怎么个结果,谁也说不清楚……”就像这次,本以为孟隐做出了牺牲这事就了了,谁知又变成这样?
“不过这次我也不逼你了,只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期望着你能好好的,若是你选旁的……就告诉我一声,好叫我有个心理准备……”
说着就吧嗒吧嗒掉了眼泪,“你也不用急着告诉我,再好好想想……”也不等采菱再说话,就先把话题给岔开了,拿了条放在一边的手帕,上面的芍药还只绣了一半儿,“想起那时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你补,倒还没见过你绣花呢,菱儿,等赶明个有了空闲,给我绣一个帕子可否?”
采菱点了点头,“自然是成的,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我绣的好的是牡丹,兰花,海棠也成,若是要简单的,绣云纹也是不错的……”
却被云棠给打断,“这些我都不要,你绣的拿手的,那就是绣过多少遍的,我才不要,你若送我,就要送别出心裁一些的,最好是天上地下仅此一条……”
采菱无奈,点了点她额头,“就你事多!待我好好想想,保证跟旁的都不一样,这总成了罢?”
“这还差不多!”为着缓和气氛,云棠故意跟她插科打诨,可这时候却像是有一块什么卡在胸口似的,忍着忍着,只好背过身去,偷抹了把眼泪,才又若无其事地回来谈天儿。
***
隐贞好几日没出现在青云观里,给她送饭的也换成了别人,再加上眼皮一个劲儿跳了好几天,李晏晏终是开始狐疑,她以为是生了病,忙叫人扶着去他房间探望,谁知里头却是空无一人。
小公主更加慌了,也顾不得别的,只好拖着病躯去找观主,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到了门外,却见屋里有两个声音。
其中一人该是观主虚怀道长的大弟子长生,“师父,这事本身倒也没什么,只是……”
听着像是再讲什么私密,就这样偷听也不好,刚要转身,却听里头虚怀道长叹了一声,“本以为他是那玄同子的徒儿,品性自还不到哪去,留他在观中已是仁慈,却没想到……他倒是个善良的,只是可惜了……”
李晏晏心头一跳,知道他们说的多半是隐贞,这才知道,看来果然是出事了!
里头长生又说,“你说他好端端的,非要去山上采什么药材?长安城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药铺,人家宫中的太医院也往这送,怎用的着他去?再者说,去了为何不知小心一些……”
虚怀道长止住自己的徒儿,“你是不知,这药铺里的药材大多是田间地头养出来的,就算是宫里的太医院,想找山间自然生长的药材也是不易,那有意种出来的,又怎能比山野之中自然灵气孕育出来的?隐贞这么做,可见对公主的一片真心……”
听师父这么说,那长生也不知要说些什么,过了好一阵,才悠悠一叹,“本就摔了腿,再挨皇后娘娘一顿毒打,别说废了条腿,能把命捡回来已是幸运……”
“罢了,娘娘做事,又岂容他人置喙?这话当别人可万万不能说,他这个样子,本该待他回来好好补偿于他,可人毕竟是娘娘打的,总不能因他一人,连累我整个青云观……待他回来,就叫他还俗去罢……”
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李晏晏已是再听不到,待听到是皇后娘娘打了隐贞,已是有些支撑不住,再听“废了一条腿”,只觉脑子嗡地一声,胸口处似是被一口污浊之气堵地死死的,猛一阵咳嗽,只想快快疏解出去,好不容易觉着好了许多,却是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黑暗之中,只听跟自己来那丫鬟一个劲儿的哭喊,渐渐的,那哭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待重新有了意识,只觉一人替自己擦着额头的汗,那手帕上的气味有些熟悉,却让人觉得莫名地心烦。
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这才看清了面前这人,一双凤眼充满着关切,那面容她再熟悉不过,可是此时,她只觉得这双眼睛叫她疲乏不堪。
独孤婧雀跃万分,忙呼唤太医,说公主醒了。
她却不想听,缓缓闭了眼,再睁开来,那面容还在自己眼前,好似在为她醒了而欣喜不已。
可李晏晏却不想见她,只好歪了歪头,淡漠地转过脸去。
爱与恨的交织,原来能叫人如此痛苦。
瞧她这副模样,独孤婧悲从中来,在她未醒之前,太医已诊过脉了,说公主一直以来郁结于心,再加上这次急火攻了五脏六腑,现下已演变成了痨病,怕是不太好了……
听这消息,独孤婧差点晕厥过去,忙又换了一批太医来,说出来的诊断结果却都是一样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无力的很,她在宫中端端正正的做这个皇后如此之久,不求儿女登上高位,不求自己掌握了大权,更不求帝王情深似海……她求的不过是让自己的一双儿女平安康乐,儿子做个闲散的王爷,女儿嫁个一心一意对她的好人,莫要入她这般……却原来都是痴心妄想了吗?
她呆坐在女儿的床前整整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她醒来,却发现自己这个母亲竟被女儿讨厌至此。
她突然想起了隐贞的话,你才是害了公主的罪魁祸首,却在这里仍不自知!
忽而泪湿眼眶,我真的……将她逼迫至此么?
☆、心死
“晏儿,母后来了,你看看母后?”独孤婧不死心地说。
可李晏晏就是不肯回过头来,泪水沾湿了枕巾,她咬了咬唇,终是哽咽出声,“母后……你可知隐贞是为我上山采药才伤了脚?”
独孤婧又怎会不知,在自己的女儿没醒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告诉她了,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知道,更恨那隐贞不知好歹,不然也不能……更加放柔了语气,“晏儿,母后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受了伤,我是绝计不会……那样对他……”
李晏晏冷笑一声,“母后的话哪一句是真的了?你可知在这青云观里,若不是隐贞……我要如何熬过这些日子?罢了……母后这样的人,心中唯有尊卑贵贱,哪知感恩二字呢?”
“晏儿!”独孤婧忽地放大了声音,“母后是真的不知,那隐贞进门的时候还走的利索,本宫又哪里会知道……且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母后也是一时气不过……”
竟想不到她仍是这样说,李晏晏只觉心如死灰,忽觉贫乏无力的很,再不想与她争执,“罢了……母后回宫去罢……叫我一个人好好歇歇……”
独孤婧又哪里肯如她所说,也是落了泪,连忙拿手绢拭了,“晏儿,就叫母后陪一陪你,你这个样子……母后又如何能够安心……”
又要去把人调转过来,却被李晏晏一把挥开,“够了!我此生此世,再不想受你、你们的摆布!”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李晏晏忽地坐起身来,因着气极,面色更加苍白,又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才发现手背上沾染了一丝鲜血,忽地明白了,怪不得她晕倒之前,只觉胸闷的很,似是一口污浊之气堵在胸口,却又好了很多……原来是咳出了血……在她的记忆里,能咳血的病也只有那么几种,却是每一种都足以夺人性命。
忽地觉得悲哀至极,当时病重之时,她已为自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却未想到这么快……
虽是悲哀,却也有了一丝释然。
独孤婧瞧了她这个样子,已是万般心疼,连忙凑上前去,“晏儿莫怕,母后定会找了天下最好的神医,定会把你的病治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晏晏给推了开去,瘦弱的胳膊已是病的没了力气,却光是这么个动作,就足以叫独孤婧蓦地噤了声。
气氛终于安静,房间里算上独孤婧、太医,明明聚了那么多人,却是鸦雀无声。
李晏晏只觉舒爽了不少,又掀开被角,躺了回去,因着病弱,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竟都看不出那被子里还躺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独孤婧一直坐在一边,多少次流了泪,却又快速擦去,只因着她是一宫之主,要谨记端庄大方……
***
云棠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过了晌午了。
紧赶慢赶到了青云观,只见李晏晏的房门外面仍站着一群太医,乌乌压压嘀嘀咕咕。
看见立在一旁的赵喜年,连忙过去询问状况,本还带着一丝侥幸,直到看到他那一脸凄哀的神色,才知事情怕是很不好了。
赵喜年愁地长吁短叹,“哎……痨病……姚大人,你说这病……哎……多小的年纪……多好的孩子……”
“痨病?”云棠也是万般震惊,要知道这病若是患上了,几乎没有保住命的,“可是确定了?”
赵喜年努了努嘴,“呐,那么些个太医都看了,该是没错了……”
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被残忍地否定,云棠只觉心慌,又觉得像梦中似的,本都明显见好了,上次她来看她还笑呵呵的……怎的……捉住赵喜年袖口,“公公,可让我见一见公主?”
这痨病是会过到别人身上的,人人都清楚,那些个太医,还有赵喜年自己,都是必须免不了要去李晏晏身边的,可这位姚大人,明明能够避得开,却还是往跟前儿凑,听她这么说,赵喜年只在心中一阵感慨万千,更觉这人真是个重情义的,“晌午的时候睡了,现下娘娘还在屋里,也不知醒没醒,等咱们进去看看……”一边进屋还一边心想:老话说的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对。
蹑手蹑脚轻轻扣了扣门,又蹑手蹑脚进了屋,不出一会儿,就出了门来,朝云棠招了招手,“醒了,说要见姚大人您呢……”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门缝给拉大,躬身掀起门帘儿,好方便独孤婧出来。
云棠跟独孤婧打了个照面,连忙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独孤婧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