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他整个人都瘦了很多,本来就消瘦的面颊完全陷了下去,脸色暗沉,胡子也乱乱的,几天没刮了的样子,眼睛里全是血丝,额上还带着刚才一路狂奔过来留下的一层薄汗。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就红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皱眉。
“你……没出车祸?”她问。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希望我出车祸?”
雪容胡乱摇头:“我看新闻,你们剧组昨天下午的车,出了车祸,出来的路上……”
他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明白过来:“我昨天早上就提前走了。”
他昨天提前坐老乡出来赶集的驴车到了镇上,再转车到县城,坐火车去当地有飞机的城市,飞回A城,一路上颠簸了三十几个小时,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大年夜赶回来。
他早就猜到她会一个人躲起来过新年,所以第一时间长途跋涉回来找她。即使知道他来找她似乎有些不合适,他却控制不了自己。
雪容看看他一天一夜没睡的憔悴面容,两行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趴在了他的肩上。
“大过年的不许哭。”他按住她的脑袋,“我不是好好的嘛。”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哭得更凶了,他只好温柔点劝她:“容容,别哭了。我的衣服上全是灰,你当心哭得一脸泥。”
雪容抽泣着站直了,抹抹脸,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要上去洗个澡。”他拽着她往上走。
“哎你干吗……”雪容拖住他,“干吗要去我家洗澡?”
陈洛钧没理她,只是退下来一步,搂着她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就把她骗上了楼。
一进门,陈洛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洗手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雪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那么普通的声音,却让她挪不开脚步。
陈洛钧出来时终于刮干净了胡子,露出被晒黑不少的脸颊。
看见一直在门口等着的雪容,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想要抱她。
雪容条件反射般地退后一步说:“你饿不饿?我去帮你煮点东西吃。”
说着,她简直像逃窜似的跑进了厨房。
陈洛钧只好无奈地去客厅坐下,看见雪容的笔记本被扔在沙发上,就拿过来掀开了屏幕。映入眼帘的十几个网页,都是那条她刚才说的新闻。他一路上都没上过网,也没看过电视,直到见到雪容才知道这件事,看着看着,脸色愈发沉重起来。
雪容端着煮好的面出来时,看见陈洛钧正在用她的电脑,想到自己的屏幕上全是他的名字,便慌忙放下碗,一把把电脑抢了过来。
他也没反抗,只是弯腰凑在低矮的茶几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来。
雪容还没见过他饿成这样,很快就把一碗面全都吃光了,连汤都没有剩下。
她把空碗拿进厨房洗了,回来发现陈洛钧已经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很薄的毛衣,什么都没盖,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
雪容走过去推他:“别睡这儿,当心着凉。”
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自己走到雪容的房间,重重地一头倒在了她的被子里。
“你睡这儿,我怎么办啊?”陈洛钧占据了她小小的单人床的一大半,几乎把她的被子全裹在了身上,雪容弯腰下去晃了晃他。
他翻了翻身,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好香。”
雪容好不容易分辨出这两个字,顿时哭笑不得。而床上的人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下子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她去整理他刚脱下来的衣服,发觉他的钱包掉在地上,捡起来准备塞回他的口袋里时,无意间发现里面有样似曾相识的东西。
那是一块旧的发黄的伤筋膏,上面留着她亲手写的“阿洛加油”四个字。那还是当年她要离家出走,他连夜赶回来时贴在背上的。
那天他也曾经这样躺在她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雪容抱着膝盖坐在陈洛钧脚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呼呼大睡的样子。
他的嘴唇上全是干裂破皮的口子,脸上的皮肤也红一块白一块的,粗糙不平。
她趴近了一些,有点心疼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脸。他没有反应。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了拨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收回手,看了他半天,偷偷摸摸地弯下腰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
这回他反应了过来,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啊!”雪容叫了一声,刚挣扎着侧过身,他却自个栽到她身边躺下,从背后抱着她,很快又没了动静,睡着了。
只是他用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了她,她一点都动弹不得,只好睁着眼睛盯着他就在眼前的手看。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只是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干燥粗糙。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怀抱里抽出来,试探着放在了他的手边。
他在睡梦里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分开五指,紧紧地交错着她的手指。
雪容闭起眼睛,眼睛又湿润了起来。
陈洛钧这一觉睡了很久,他醒来的时候,发觉天还是黑的,房间里开着一盏台灯,雪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侧面对着他,正低头不知在写着什么,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咬咬嘴唇,满脸的孩子气。
他欠了欠身张口想叫她,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又躺回去,看着灯下她小小的身影。
她记忆中及肩的黑发不知什么时候长到了过胸的长度,细密微卷,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背上,显得人更小了。
他看着她认真写字的样子,不知不觉地看了很久,直到雪容回头发现他已经醒了。
“现在是年初一晚上了。”她看他一眼,声音闷闷地宣布说。
陈洛钧试着又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坐起来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过来。
雪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担心和胆怯。
他看着她怔忡了一会儿,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整个人贴近她的身体,极其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她近乎本能般地闭起了眼睛。
他的嘴唇有些干,吻着她的动作带着曾经没有的生涩。
可那对她仿佛却是莫大的吸引,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放松了身体,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回应他。
他轻轻地托住她的脑袋,依旧温柔而小心地触碰着她唇齿间每一寸的温暖。而她却忽然狠狠地开始咬他的嘴唇,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
似乎只有这样激烈的动作才能让她确定他就在自己面前,毫发无伤的,她原本的担心害怕都是只是误会。
他再也按捺不住,呼吸急促,拉开她的衣领,沿着她的脖子火热地一路吻过去。
吻到她颈后和肩膀之间那道疤时,他猛地停住了,接着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般,渐渐地泄下气来。
雪容也清醒过来,僵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乱地伸手要去拉自己的衣领。
陈洛钧按住她的手,低头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找你……”他没有说下去,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经沙哑得听不见。
雪容冷静下来,坐直了身体,默默地穿鞋下床,走到厨房里,翻出一盒喉糖,再倒了杯热水,走回卧室放在床头,自己则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澡。
站在滚烫的热水里,她久久没有动作。身体里有什么在流逝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觉得自己仿佛如同一座被遗弃荒野的雕塑,即使内心坚如磐石,外表却早已经风化脱落,变得不像样子。
她按着自己肩上那道烧伤留下的疤痕,指尖深深陷进皮肤里。
那是她去英国第二年发生的事。她半夜被浓烟呛醒,发觉客厅里火光刺眼。她第一反应不是要逃,而是想到自己的笔记本在客厅里,里面有所有她跟陈洛钧以前留下的不多的合影。
冲出去想拿电脑的时候,房间的门框砸在了她的肩上。如果再偏十几公分,她就要头破血流地死在火灾现场了。
被抬上救护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时,她终于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是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忽然之间明白过来,自己因为那些荒唐可笑的绯闻,就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阿洛,她的脆弱、蛮横、任性,让她在这场大火里失去了一切,老天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肯给她留下。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想起刚才那个不应该发生的吻,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更多。
她身体里仿佛有巨大的黑洞,只有一个人能够填满。一个她不知如何面对,甚至根本不应该面对的人。
她在洗手间耽误了很久才出来,走回房间里时,却发现陈洛钧本来扔在沙发上的大衣已经不见了。
他丢了张字条在书桌上,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容容,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都没有说他还会不会回来。
雪容盯着他的字条看了一会儿,手脚渐渐冰凉下来,苦笑着想,当初是她自己留了一句话就走的,现在他只不过是还回来而已。
她把字条丢在一边,继续伏在书桌上给爸爸写信。
她写了很多很长,最后却全撕了,对着一堆纸屑发了半天呆。
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肯跟她联系了。
他们的生活都无喜可报,说什么都是在欺骗,在掩饰。
客厅里有陈洛钧落下的一个行李袋,估计是走得太匆忙,忘记了。
那个袋子布满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她打开来看看,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只有一沓厚厚的剧本。
等了两天,陈洛钧一直没有来拿回他的东西。就算衣服他不要了,可是那写满了批注的剧本对他来说,应该挺重要的吧。雪容想,他一直没来拿,说不定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于是她决定把他的东西送到安迪那儿去,放在门口就走。
她一大早去到了酒吧门口,心想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起来开门,应该没人看见她,却发现酒吧门大敞着,里面没有开灯,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传来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音。
雪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绕到后门那儿,抬头看着陈洛钧房间的阳台。
她刚一抬头,就看见一本本书从阳台上飞落下来,接着是一箱衣服,再接着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扔得满地狼藉。
地上本来都是化了一半的积雪,泥泞不堪,他的东西就这么散落在那儿,全都脏的不像样子。
雪容没怎么考虑,就蹲下来一件一件地开始捡他的东西,都堆到还算干净的后门台阶上。
她一次次捧着东西往后门走的时候,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说:“这卡里有二十万,你先拿去,把债还了。”
“那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安迪说。
“洛钧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苏雅坚决地说,“就当我借给你的。”
安迪没再说话,大概是接受了。
“他人呢?”苏雅问。
“在楼上。”
“你的酒吧搞成这样,他以后住哪儿?”苏雅有些焦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安迪,“海棠花园的房子他又死活都不肯住,租出去也不肯,就空关在那儿,每个月还得还贷款,真是急死人了。”
她想了想,跺脚说:“算了,我还是让他搬到我那儿去吧。”
“但是……”
“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我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在A城,大不了我回来的时候住酒店,他总该答应了吧。”苏雅无奈地说。
雪容默默地放下手里最后几本书,退后了两步。
难怪他这几天都杳无音信,原来是遇到了麻烦。
她想了想,把陈洛钧落在她家里那个行李袋也放到后门口,心灰意冷地转头离开了。反正他都要住到别人家去了,她留在这儿,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年初六雪容没有让孟良程来接,自己买了点东西去了他家。
本来以为就是陪他爸妈吃顿饭,没想到他家竟然一屋子的人。
“来来来,良程的奶奶早就想见你了。”程冰跑到院子里接雪容,搂着她亲热地往厅里走。
孟良程的奶奶站在客厅门口,一看见雪容就眉开眼笑地塞了个红包给她:“这闺女真漂亮。我们程程可走了大运了。”
“谢谢奶奶,奶奶新年好。”雪容只好接过来,鞠了个躬说。
“好好好。”孟良程奶奶把她从程冰怀里抢过来搂着,挨个给她介绍厅里的人,“这是程程他大伯、大妈、堂哥、堂姐、小姑、姑父、妹妹、小外甥……”
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雪容挨个寒暄过来,忙得晕头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