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皇帝暴怒下,宣大镇官场被拍的支离破碎。
自即位六年来,他费劲心血,勤政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大明的局势却越来越坏,比起他素来瞧不上的天启朝魏忠贤阉人掌权时更坏。女真人多次深入明境,流贼俨然有星火燎原之势。他厌恶自己,更恨那些尸位素餐的群臣。阉人贪婪残暴,标榜忠君爱国的东林党更不可靠,甚至办事还不如家奴般的太监踏实。
龙颜大怒,群臣噤若寒蝉。
宣大总督张宗衡免,大同巡抚胡沾恩充军,山西、宣府和大同巡抚及三镇总兵、随军太监均免职遣戍卫,连曹文昭也没有幸免。宣大镇兵马荒废,无力御敌,这种事是摊上谁谁倒霉,大明官场暗地里同情这些人的大有人在。
第11柳1章 柳家
耀眼的阳光下,银装素裹的世界泛着金色的光芒,晃得人眼花。
一行人在右玉县茂密的雪林中行走,路滑难行,但众人皆兴致高涨。
这些都是商盟春日往江南的商队伙计,晋人在外行商,一年往返属平常之事。翟哲在大同未见柳全,命宁盛传话,让他先老家省亲。商队中多是柳氏族人,正好同归。
右玉县没有大同那样宽敞的官道,走了两天终于见到远处山边的村落。
见到村口拄着拐杖、发须皆白的柳老太爷,柳全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老太爷身后是妻子柳王氏和五岁的儿子柳泰翰。
柳全走到老太爷眼前,声音哽咽说:“爹!”
“回来就好,进家说话。”老太爷抹过脸去,不在众多村人面前露情。
“叫爹!”柳王氏拉出儿子泰翰,小泰翰却畏缩向她怀里靠,一年未见的爹像个陌生人。
伸手摸了摸小泰翰的脑袋,柳全心中暗叹,都说晋人多有经商富者,却不知道其中的艰难险阻。像他这般家大业大,创立了晋商首屈一指的商号,仍然要南北奔波,一年也回不了家。那些往塞外的伙计,有些三五年甚至有近十年回不了家一次,走西口的曲子唱尽了晋人的心酸。
柳王氏拉着儿子跟在柳全身后,她是汉人中典型贤良淑德的女人,平日俭朴顺从,在柳家很受尊重。
众人进了堂屋安顿好,老太爷咳嗽连连,缓口气才说:“你不在家,新亏朱家寨子的骑兵照顾,通风报信,驱逐盗匪,这半年提心吊胆,总算平稳挨过来了。”这一年他衰老了很多。
柳全侍立垂首,说:“那是儿子的商号中的护卫。”
老太爷靠在椅子上,喘息了一阵,说:“那也要谢他们。德翔魁是我几十年创下的家业,虽在你手上换了招牌,但柳家蒸蒸日上,终于压倒了杀胡口内那几家,我心甚是欣慰。你的心很大,但我要告诫你,商海沉浮,当有敬畏之心,这些年多少晋地商人一夜之间偌大的家业烟消云散。”
柳全从仆从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茶碗,小心双手奉上,回应:“爹教诲的是。”
老太爷接过来放在桌上,连连摇头说:“你看看,泰翰都不认得你了,当年我出塞两年未回你也这般,这些日子在家要多陪陪他。”
“是!”柳全点头。
“这孩子,还是让他好好读书的是,将来中个进士,也不用像你我这样劳碌。”
商而优则仕,这年头赚再多的钱也还是没地位。
一连几日柳全忙碌,先是拜见财神爷,又要往家族祠堂祭奠祖宗,乞求保佑来年生意兴隆、商队平安。
三日后,天天气晴朗,柳家庄前的道路上三四十骑兵不疾不徐而来。
晋地连续多年大乱,各村寨有实力的都结寨自保,早有人向村内报告。
“朱家寨子的人来了!”来人早已熟悉,村口有人高喊。
柳家庄人数不少,结寨自保后也颇有实力,但终究只是些纸上谈兵的百姓,遇到盗匪来袭的时候难免慌张。朱家寨子骑兵本就是强人,又搭配耿光招揽的亡命之徒,平常盗匪避之不及,这些日子俨然成了柳家庄依靠。
柳老太爷听见消息后催促柳全前去迎接,半年兵荒马乱,新亏这些人安了人心。
等柳全到村口,朱三等人已经下马。
胆大的小孩靠上前去偷摸一下战马光滑油亮的皮肤,眼神羡慕。
柳全目光延伸,忽然从骑兵队伍中看见翟哲的身影,大为吃惊,快步上前,招呼道:“东家,你怎么来了?”
翟哲混在骑兵中左右打量,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有族老前来安排各家各户出人接待。
朱三笑着说:“鞑子退走了,右玉也安全了,这次来是要告知诸位,日后我们就不再来叨扰你们了。”
有年迈的族老上前拉住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
人丛中柳全心乱如麻,翟哲突然造访柳家庄让他不安,一定关系到张家口的商铺。
柳家是柳家庄最富的财主,地位卓绝,很多族人都在倚仗商盟生活。柳家大宅院落宽敞,里三层、外三层,四平八稳,勾檐屋角尽见精致,不少砖瓦崭新,都是才修建不久。
嘈杂的人群中,柳全悄然将翟哲引入家中书房。
“柳东家下江南功高劳苦,刚刚回家,按道理我不该来叨扰你,但有件事我放心不下,如果不问清楚,实在是寝食难安。”
柳全知道翟岩为何而来。
翟哲目光如炬,问:“八大家开出了怎样的筹码?”
柳全平缓心情,说:“商盟与八大家共享归化和张家口。”
和范永斗对翟哲所说一致。
“进入张家口意味什么,你不知道吗?”翟哲的言辞变得严厉,说:“我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一个,所以才与你合作,但是你让我失望了。”
“我只是在经营商盟,货物经张家口卖入草原还是归化没有区别。”柳全极力为自己辩白,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必花言巧语,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钱赚不得!”
“那只是生意!”柳全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你没有见过女真人肆掠下的大同吗?”翟哲暴怒,一掌拍在桌子上。
东家逼人的气势让柳全窒息,也揭开他心底的伤痕,他是个恋乡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右玉赈灾。回归沿途大同百里无人烟,这是他首次见识女真人的兵威。
“非要柳家庄被女真掳掠,你才会明白吗?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进了张家口,岂容你自由。”翟岩的语气变的柔和。商盟离不开柳全,草原的形势让他没有时间另起炉灶,再找一个合作者,也未必会能够逃出八大家的魔爪。
柳全面露痛苦之色。
“柳东家,商盟是你我共同所有。我离开你,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若是你离开我,张家口的那些人怎会容你。有些东西碰不得,我若是愿意和八大家合作,还有你什么事?”
翟哲的吐沫星子差点喷到柳全的脸上。
迟疑片刻,柳全抬头说:“是我错了,并不了解东家的心思。”
“如今你知道了,希望你我的合作有始有终。”翟哲指向窗外,说:“若没有我,你恐怕也无法修建如此华丽的宅子。这些东西我能赐予你也能收回!”
柳全露出恐惧之色,这是翟哲第一次威胁他,实力的严重不均衡让合作的双方权利无法对等,他才明白为何翟哲一定要完全掌管商队护卫。土默特的汉部怎会容他三心二意。
当天,朱家寨子的骑兵离去,柳全到村口相送,翟哲和颜悦色。
翟哲陪同装备精良的骑兵突然来访的其中意思柳全已经明白了,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已经押下了注,和张家口八大家并无两样。
第11暗2章 暗流
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
对翟哲来说,威胁别人和被威胁同样不舒服。
女真入寇宣大带来的影响巨大。感觉到女真的强大,有人的心思开始变得灵活,有人的心思变得急迫。
大明才是汉部的根基,此次入关,翟哲所谋甚大。
商盟商号不远处的一座赌坊内,戒备森严。
耿光推门而入,拱手对内说:“信送出去!”
翟哲转过头来,问:“可靠吗?”
“这么点事我都做不好那我在大同也就白混了。”耿光言语中透着一股自信。
“让沾手的兄弟到塞外去避一避,此事非同小可,难保官府不会追根刨地,到时候牵出你们来就不好了。”
耿光点头称是。
那封信中的内容,翟哲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我这次入关过了一个多月,明日就要返回了,信使三日一通,不可中断。商盟的每一步动作,柳全的行踪都要细细的报给我。”翟哲仔细叮嘱,言语威严。
“遵命!”
年关之前,大明北境宣大镇官场辞旧迎新。
继任宣大总督的是辽东永平巡抚杨嗣昌,在大明朝政中素来也知兵闻名,在山海关整饬防务、修筑翼城,抵御后金军入侵有功,崇祯皇帝让他担任宣大总督是寄予厚望。
几年来,女真先从宣府劫掠北京城,又从大同入寇山西。
至此朝堂上明眼人都能看出大明北境空虚,宣大镇已成为女真的主攻方向。
大明将仅有的财力放在辽东镇,只养了一支只能守城的关宁骑兵,对女真无威胁无牵制,只管开口要粮饷。
辽东军镇和女真人交战多年,彼此之间都吃过苦头,宁锦防线稳固,在其后还有山海关天险,相比宣大的软柿子,女真人现在也不愿意啃辽东军镇这块硬骨头,辽东军镇将门更是不想招惹女真损耗手中的精锐私兵。女真主攻宣大时,以偏师牵制辽东,其报急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向朝廷,其中之意就是调不出来兵。
杨嗣昌到任后,一月间巡视完大同、宣府各卫所、营堡,心中透凉。他在辽东见识过关宁骑兵和女真人之的战斗,以宣大镇如今的实力想防御女真人的简直是痴人说梦。来之前满脑的筹划,唯有修筑堡垒,重兵据守一条可行。
大同镇更是荒废,新任巡抚焦源博束手无策。
杨嗣昌来大同镇巡视,沿途几乎没有露出一点赞许之色,焦源博忙于安民,陪同的时间很少,连接待的饭菜也并不丰盛。
半个月后,新任宣大总督才进了大同镇巡抚衙门。
焦源博歉意说:“这几日招待不周,制台大人请海涵!”
“我知道你的难处,大同镇如此摸样,还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焦源博抓住机会诉苦:“如今大同镇无钱无粮,兵员不足,又不能战,只有朝廷拨下粮钱,招募新兵方能保此方太平。”女真撤走后,大同除了几座坚城,四野几乎都成了废墟,朝廷下拨的钱粮连安置灾民都不够,更不用说是募兵了。他知道崇祯皇帝对杨嗣昌信任,如果他肯开口,机会大很多。
“这正是当务之急,我会上书朝廷的。”杨嗣昌心中焦急不下于焦源博,宣大总督正是出于风口浪尖的位置,谁也不知女真的下一次入侵会何时到来。
焦源博拱手垂头说:“依卑职之见,仅以宣大一镇之力要对抗女真大军恐怕力有未逮。”
杨嗣昌听出他话中有话,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焦源博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交道杨嗣昌手上,说:“前日有人暗中给我送了一封书信,其中内容不好辨别,还请制台大人定夺。”
杨嗣昌接过来一看,书信上全是蒙文,自己并不认得,也不好明面表示。他聪明绝顶,将信件在手上摇了摇,但对焦源博的想法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问:“你想联合蒙古?”
己巳之变后,联合蒙古对抗女真在大明是个忌讳的话题,当年袁崇焕的力推策略,结果一败涂地。这本是一条好策略,但奈何双方各有私心。林丹汗只关注大明的财物,攘外必先安内,想先统一蒙古再对抗女真。大明被攻时,蒙古袖手旁观,反之亦然,以至双方被各个击破。
焦源博看出杨嗣昌的窘状,提醒道:“这信里面有两份,有一份是汉文的。”
杨嗣昌将信封口打开,里面果然有两封信,一份汉文、一份蒙文。他取出汉文的那份扫了几眼,又折叠好放入信封中。
“两封信的内容是一样的。”
杨嗣昌皱眉沉思,说:“你觉得可信吗?”
他文人统军,好计谋,喜筹划,看完信后,心中抑不住燃起浓厚的兴趣。
“可信。”焦源博直言。他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是心存犹疑,但细细想来,反而是越来越可信。
“这封信上并没有署名,女真入侵,土默特人可是帮凶。”
这个节骨眼上,杨嗣昌也想不到土默特蒙古竟然想联合大明共抗女真。即使这封信是假的,大明也不会吃亏,若是真的,宣大镇暗中可以多一个朋友。
半个月来焦源博已暗中查访了土默特人的近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