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东北流向西南,横跨漠南草原的归化城一带,最终流向黄河。往日春天雨季,黑河水滔滔,河面有数十丈之宽,即使在夏季也有几丈宽的河水,如今大雨之后两三天,竟然只剩下涓涓细流,看似随时都可能断流。
去年击败土默特部后,并不是所有土默特部落都选择了投降,凉城和大青山都躲藏了一些土默特马贼,伺机攻击察哈尔牧民。林丹汗接到报告后令阿穆尔前来清剿。
巡视大青山一周后,阿穆尔发现马贼不过是疥癣之痛,更可怕的干旱开始降临草原。土默川已有少数草原牧草干枯,集宁海子的面积和往年相比缩小了一半。牧民为了牛马牲畜饮水正在集中向集宁海子、岱海一样的水源地周边。
大青山太大了,马贼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多。阿穆尔无心与马贼纠缠,留下自己的部将,自己前往林丹汗大军在漠东草原交界处的驻扎地。
漠东草原虽然少雨,但辽东和朵颜草原的旱情已有缓解了,远没有土默川这么严重。
阿穆尔进入兵营时,脚步匆匆。
林丹汗静静听他说完后,满脸疑虑,问:“我知道今年漠南少雨,但是旱情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严重?”
阿穆尔面色凝重,说:“眼前还没那么严重,但如今雨季已过,如果随后几个月还没有雨水,察哈尔部落恐怕就有要大祸临头了。”
林丹汗很不喜欢阿穆尔的口气,斥责道:“长生天是不会抛弃蒙古之主的,不要危言耸听。”
“大明陕西干旱已经两年了,多有人饿死叛乱,如今我察哈尔东有女真人虎视眈眈,西有土默特人贼心不死,不得不未雨绸缪。不如迁徙部分部落前往河套草原,那里虽然也少雨,毕竟还有黄河水滋润,不能便宜了土默特人。”这是阿穆尔在路上想出来的对策。
林丹汗想也不想,说:“我费尽心血占据了漠南草原,如今才有些眉目便退往河套,不是让蒙古诸部耻笑吗?漠东内喀尔喀和科尔沁各部也才派人过来朝拜过我,如果我此时离开岂不是放任其归降女真,又如何能统一蒙古?”
阿穆尔不敢再言,退出汗帐,只是祈望长生天能够眷顾察哈尔蒙古,天降甘露。
第53章 干旱
六月、七月,骄阳似火,晴空无云。
五月的那场大雨似乎将上天的雨水都排空了,漠南草原周边又恢复了从前的节奏,深山中兔毛川的水位也连续下降了不少。
到了这个时候,大明山西今年大灾已成定局,山西巡抚张庭拱担心陕西民变在山西重演,提前准备赈灾。大明北境粮价飞涨,米粟的价格已经上涨到近四两银子一石。
自万历年间,大明首辅张居正改制推行的“一条鞭”法弊端始显。
“一条鞭”法即是将每年百姓每年缴纳“田税”和“丁税”都改成白银,免除了百姓从前需要承担的无休止劳役,改由官府拿银雇人执行。但有其利也就有其弊,无论何种政策,平头百姓永远摆脱不了被压榨。
每年秋收时,农民要把收获的粮食卖给商人换取银子上交官府,此时粮商合伙压低粮价,米粟最为廉价。到了次年春天时,农民春苗下地,夏粮遥遥无期很多歉收的农民就需要买粮度日,此时粮价最贵。丰年,农民卖完缴税粮还有余粮可供糊口,粮价波动还不是很明显,如果遭遇灾年,粮商春天合伙抬高粮价,此时断了口粮的人家就要卖儿卖女了。
现在困到的不仅是百姓,连朝廷官府也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大明北境宣大镇、陕西三边连遇旱灾,官府手中只有银子,没有粮食,要想赈灾先要在市面上购粮。但现在粮价飞涨,从前能买两石现在只能买一石了。晋地官府连日召见各地商号东家,向商人求助,但商人岂能白白帮忙?
这一年来,晋地最活跃的商人就是东口八大家了,范永斗抓住机会在边境扩充势力,将宣大镇边军的粮饷、物资购供全拿到手中,又在各地建立分号。
和林格尔北边,托克托草原处于归化城与黄河之间,境内起源于北部森林的大小河流穿过,是难得的好牧场。自旱情加重起,原本是用来囚禁土默特残部的这片草原不断有察哈尔牧民涌入。
涌入的察哈尔牧民轻则占据水草肥美的牧场,重则夺取土默特人的牲畜,巡视的察哈尔人骑兵在一旁虎视眈眈,土默特人敢怒不敢言,默默退向土地贫瘠的和林格尔山区。
摩天岭上的乌兰公主坐卧不安,亲自下山安抚被驱逐的部落牧众。
在草原,养活一个人大致需要二三十头牲畜,牧民游牧的地点需要一直迁徙,变换更好的牧场,才能维持牲畜的生存。和林格尔这种地方根本无法养活众多的默特牧民。
察哈尔牧民现在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漠南乱窜,寻找拥有水源的牧场,周边草原的变化当然逃不了翟哲的耳目,他下令让萧之言与孟康缩减空间退入山区,避免与察哈尔人发生冲突。连汉寨骑兵也变换了训练方式,担心号角声会引起察哈尔人注意。
托克托草原的牧场几乎完全被抢夺,土默特牧民几乎全部逃入山区,乌兰公主传令召见翟哲。
两山之间草地,山涧缓流的清泉旁,翟哲一路上遇见蒙古包无数,原本活跃的鸟兽都被惊吓到不知躲藏往何处。
在离摩天岭不远地方,翟哲遇见乌力吉一家人,那是他进入草原接触的首个蒙古人。
“翟兄弟,好久没见到你了!”乌力吉大声招呼,骑在马上摇摆长马鞭驱赶牲畜。他还能记住翟哲,年初合作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对汉人的印象很好。
“乌力吉兄弟!”翟哲惊喜,催动大黑马靠过去。
“你一直在和林格尔的山区吗?怎么再没来草原找我?”乌力吉笑容满面,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完全没被旱灾影响。
“等我空闲下来,一定再去找你喝酒!”翟哲朝他挥手。
“我等着你!”
乌力吉竟然唱起了牧歌,歌声在山间回荡,真是个心里藏装不下忧愁的青年!
摩天岭上,乌兰公主可没有这般心思,她眉头紧蹙,一直等到翟哲上山来。
翟哲像往常一样行大礼拜见,偷眼间看见乌兰公主戴上了自己送的头饰。
眼下的困局让乌兰公主焦头烂额,坐定后说话直奔主题:“我与格日勒图商议了,要迁徙一部分牧民去河套草原!”
翟哲思虑片刻,说:“如此也好,山里养不活这些牲畜!”
乌兰公主仍然忧心忡忡,说:“我担心旱情不知会延续至何时,想让你从大明购置一些粮食过来,确保渡过眼前危机。”
“大明山西也是赤地千里!”翟哲很为难。
“我们有战马,现在也养不好这么多马匹,不如用来换粮食!”
没有足够的牧场,牲畜会掉膘甚至死亡,土默特人的状况和两个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我,我想想办法!”翟哲咬牙,来之前他就有了心理准备,必须要帮助土默特人撑下去,否则前功尽弃。
“土默特人还有多少牧民?”
这是翟哲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他想知道需要购买多少粮食出塞。
“托克托有一万多人,河套草原有一万多人!”乌兰公主贝齿轻咬嘴唇,“但是河套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仅有黄河沿岸的绿洲可供放牧,勉强维持牧民的生活而已!”
两万多人!翟哲确实没想到。
两年前土默特部落还是蒙古仅此于察哈尔的大部落,部众超过十万,要是加上汉奴,连察哈尔人也比不上,现在只剩下了两万多人。但现在人少反而减轻了他的压力,土默特人还有牲畜,并不需要全靠购买粮食活下去。
“两万石粮食,够吗?”翟哲试探性的询问。大明也是个灾年!他头大如斗,自己是必须要亲自去一趟杀胡口了。
“越多越好!全靠你了!”乌兰公主用企求的眼神看着翟哲。
汉人现在成了土默特人的依靠!翟哲心中苦笑,但愿他们能记住这个恩情!
有了汗帐公主的名号号召,土默特人终能够相互扶持,和林格尔一半的牧民依依不舍前往河套。黄河水流湍急,有些不能过河幼小的牲畜都留在了山区。
黄河岸边,乌兰叮嘱格日勒图,草原大变就在眼前,要加快组织河套草原的土默特人。
这场旱灾对土默特人是个折磨,对察哈尔人又何尝不是!
各地牧民受灾的报告不断传入察哈尔汗帐,缺水的地方已经有牲畜死亡。
再往西迁是林丹汗难以接受的,无奈之下,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一墙之隔的大明。
八月初,察哈尔蒙古遣使进入张家口,要求和大明进行粮马市,林丹汗在书信中向宣大总督张宗衡详细描述了漠南蒙古遭受的旱情,乞求大明能够救援。写出这样的书信对于一直以蒙古大汗自居的林丹汗来说是一种耻辱,但经历了三月份入侵大同事件后,他知道如果不改变态度让大明的皇帝满意,恐怕是得不到援助的。
第54章 晋商
这是翟哲第二次进入杀胡口,时隔半年,景象大有不同。
街道冷冷清清,多数店铺大门紧闭,路边连只吠叫的野狗也见不到。
正月宁盛进口的时候,还有客栈开门,现在连个茶馆也没有了。除了德翔阁与平魁,各家商号一年多也没有生意,再有钱的东家也顶不住,连曹家和李家也将伙计撤走大半,暂时放弃了出塞的生意。
杀胡口守备张广现在也只能从柳全和宁盛这里得点好处,对出塞的货物尽行方便。
八月的天气,最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天气干燥,连在地上跺一脚都能扑腾出一阵灰来。
宁盛在入口的关口迎接,翟哲一行十几人纵马入塞,风尘仆仆。守卫的边军早已得了吩咐,不闻不问。
“东家!”宁盛神态拘谨,在翟哲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快要饿死的难民。
翟哲下马,觉得宁盛好像比以前要发福了点。当了大半年年的平魁大掌柜,再不长点肉就奇怪了。
“这半年你干的不错!”
“谢东家!”宁盛面露喜色。
进了杀胡口,翟哲首要事是前往拜访守备张广,商号事务出入口繁杂,虽然使了不少银子,但入口后基本礼节还是要懂的。人活一张脸,树靠一张皮,银子好使,也要人收的舒服才行。
五百两银子的礼盒,宁盛命两个小厮抬着跟在翟哲身后。这一年杀胡口的生意差了很多,连行贿的价码也缩水不少,五百两银子已经不再是小数目了。
张广也不客气,收了银子,又向翟哲打听塞外的情况。五月份察哈尔人入寇大同,还是给边境守堡的将士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翟哲却没工夫和他闲聊,乱七八糟扯了一通,总而言之,就是察哈尔人暂时不会再入寇大同镇了,让张广吃了颗定心丸。他又不是林丹汗肚子里的蛔虫,那里知道这些消息。
离开守备府时,翟哲有些不是滋味,大明边境守将多数如此,畏敌如虎,只望寇边的敌人不从自己的地界,能逃过一劫是一劫。
等回到平魁,柳全已在等候,只是看上去满脸风尘疲惫,脸色憔悴。
“翟东家!”
“柳东家!”
宁盛吩咐伙计上茶,一边引两人入座,一边插言提醒道:“柳东家才从右玉县城赶过来!”
柳全歉意的微笑,说:“右玉今年大旱,我在县城设立了一些粥棚,难民众多,诸事繁杂,接到宁掌柜的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了!”
翟哲有些惊讶,说:“我听说官府已经开始赈灾了,不是吗?”
柳全苦笑,说:“官府赈灾仅限于大同府,粮食远远不足,我不能眼看右玉的同乡饿死,所以才设立粥铺,已经有一月多了。”
“没想到你还如此有心!”翟哲感慨,才说:“我此次入塞专门找你,想买两万石米粟出塞,草原也已旱苦。”
“多少?”柳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万石!”翟哲伸出两个手指。
柳全支吾半天,摇头说:“恕我无能为力!德翔魁余粮只剩下两千石了,粥棚每开一日,粮食还要少。”
翟岩目光紧逼柳全,脸色不悦。
柳全似乎全然不觉,自顾自的说:“虽然我没有粮食卖给你,但是我知道北地并不缺粮,大同府有多家商号储备大量粮食,尤其是大盛魁范家。只是如今北地粮食太贵,绝大部分受灾的百姓都买不起罢了。”
说完这些话,他似乎有满腔愤懑,又恨恨的说:“山西、陕西因受灾而导致民变,全因成化年间盐制改开中制为折色制不,如今大明财富过半集中于江南,无人再管九边人的死活。”
关于大明盐业改制翟岩也知道一些,但并不是十分清楚,问:“愿闻其详!”
柳全喝了一口茶水,给翟岩细细述说了一番晋商的荣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