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自斩首二品总督会轰动朝野,比郑芝龙私占广东更过分,何腾蛟又有不少同为东林党的朋友,这样的事情翟哲不会跟郑芝龙争。
章旷的身份简直是为大将军量身定做,他自己还不知,自诩是进士出身,小有声名,何腾蛟和堵胤锡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忠贞营中。
他估计错了形势,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再没有补救的机会。
“拖出去,斩首!”翟哲的声调很平缓,如下令斩杀一个违反军纪的士卒没什么区别。
刚才掌嘴的两个士卒像拖死狗一样把章旷拖向几十步开外,但他们没有自己动手,而是直接拖到袁宗第面前。
袁宗第会意,一摆手让亲兵揪住章旷的脖颈上的衣服,十几个人押着他就往外走。
“何大人救命,堵大人救命!”等不及两位上官站出来,章旷像杀猪般嘶吼。袁宗第宽大的手掌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着他快步离去。章旷的瞪大眼睛,眼中全是惊恐,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
“且慢!”堵胤锡还是站了出来。
“翟将军!”何腾蛟几乎与堵胤锡异口同声。
“你怎敢斩杀我军中长史!”何腾蛟的表情,让人以为他看见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情。
堵胤锡一副和事佬的样子,劝道:“大将军息怒!”
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他们都是文官,在此刻他们站在同一战线。
一群人的的目光都落在翟哲身上。
翟哲稍稍加重语气,沉声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章旷抗命不从,当斩无赦!去吧!”
袁宗第会意,拉住章旷往外走。
辕门口离中军大帐约有三四百步远,章旷的嘴巴被堵住,两条腿像是垂死的青蛙一般乱蹬。堵胤锡真是急了,朝忠贞营中诸位统领招呼:“请各位将军求情,求大将军网开一面!”
李过和高一功等人面面相觑,章旷在忠贞营中呆了有一个多月,什么样的为人,他们清清楚楚。他们不想求情,但堵胤锡的面子又不能不给。
“大将军!”堵胤锡走到翟哲身前五步,额头青筋鼓动。
翟哲一拂衣袖,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各位不要求情了!”
何腾蛟懊悔和痛恨并存。忠贞营本是湖广的兵马,怎么落到翟哲手中,他心中连堵胤锡一并恨上。他见翟哲的模样,自知羊入虎口,再求情只是徒增其辱,索性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忠贞营诸将本要求情,听翟哲说了这番话,随即顺水推舟,一个个不再动弹。
“大将军!”堵胤锡见事情再没有挽回的余地,长叹一声。
不一会功夫,袁宗第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返回,单膝跪在翟哲身前三十步外,拱手复命:“章旷已斩首!首级在此!”
何腾蛟一个箭步窜过去,看见自己多年好友的首级放在眼前,两只眼睛还是睁开的,嚎啕大哭,“章兄啊,章兄,你死的好惨!”
他起身指着翟哲大骂:“翟哲,你今日敢为私利斩杀章旷,从今往后湖广总督府与你势不两立!”
“这还是大明的天下吗?”翟哲冷哼一声,诘问道:“你还是大明的湖广总督吗?”
只两句话,众人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翟哲拱手向天,厉声说:“我奉圣上之命,总管江南和湖广对清虏的战事。且不说你去年丢失岳州府,致使贞营在荆州城下惨败。你何总督这两个月来,先在岳州府大败而归,再在荆州城下对忠贞营见死不救,今夜又擅自丢下湖广大营,临阵脱逃。”
他面含讥笑,“你今日还敢大放厥词,以湖广总督府的名义对抗朝廷,你不知道自己的罪过吗?”
他的语速很慢,说道最后就像在升堂审问,宣判罪行。堵胤锡的脸色大变,何腾蛟挺直的身躯摇摇欲坠,预感到形势不妙。
翟哲终于下达了令何腾蛟魂飞魄散的命令:“来人,把何腾蛟拿下,待湖广战事结束,押送南京,由兵部和刑部定罪。”
方进亲自上前,摆手道:“何大人,清吧!”
“堵大人,湖广的事就先由你掌管!”
翟哲说的轻巧,让堵胤锡目瞪口呆。他确实想独揽湖广大权,但绝不愿意这样得到。翟哲无权任免湖广总督,他现在要是答应了翟哲,等于成了翟哲一党。
何腾蛟抬起右手,指向正前方,喊道:“翟哲,你有何权力任免我?”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自己底气不足。
柳随风站出来,答复道:“凡湖广战场上的事,都归大将军统管!”
这是一个信号。
袁宗第、刘体纯和刘体统等五位统领起身而出,“愿奉大将军命,荡平清虏!”
今夜安排很巧妙,现场的八位统领有五位都表示支持大将军。就眼前这些人,占据了忠贞营三成的实力,李过和高一功对视一眼,面先惊色,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对他们来说,保持忠贞营完整一体,比什么都重要。追随大将军,或者是追随湖广巡抚,没什么区别。
堵胤锡看见突如其来这一幕,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心中冰凉。他在忠贞营中一年,比不上翟哲来此地一天。其实从忠贞营接收了翟哲的银子和粮食起,大将军就已经在这支军中刻下了自己的印记。柳随风随军一年,为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心中知道事不可为,堵胤锡还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出来:“大将军,此事还需朝堂会议才能决议,何大人率军奔波在湖广各地,虽然没能打胜仗,幸苦的功劳还是有的。”
翟哲和颜悦色的答复:“这里是战场,不是儿戏。江南军我手足矣,忠贞营亦是我手足矣,长江南北,每一个抗击清虏的壮士都是我手足矣。上官决策失误,致使将士流血千里,难道没有罪过吗?”
这一席话,虽然是为了招揽人心说出来,也让几位忠贞营的统领心中触动。堵胤锡对他们尊重有加,也从未说过这般暖人心的话。
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够长了,翟哲朝方进摆手下令,“将何腾蛟押下去,是非功过朝堂自有公议!其余统领,随我去御敌!”
两个亲兵架起何腾蛟向后账走去,前一刻还嚣张的何腾蛟变怂了,连声喊叫也没有。
中军大帐前恢复了安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空中掉了几滴小雨滴。冰凉的雨水落在翟哲的脸上,他心中因激情而滚烫。没有了何腾蛟,湖广的战场会进展的更顺利,清廷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将军领诸位统领往前营而去,留下堵胤锡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原地。
他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何腾蛟被关押后,即使不会丢掉性命,再也不可能回到湖广总督的位置上了。他独揽了湖广的大权,但心中一点也不兴奋,因为从此刻起,那个人在他头顶上悬挂了一柄利剑。
不管他承不承认,大明权臣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远处的火把渐渐熄灭了。
勒克德浑确认忠贞营不会来救援湖广军,下令猛攻。
湖广几万人的大营在半个时辰内轰然崩溃,有人逃向密林,有人逃向沃野,更多的人逃向忠贞营方向。
翟哲纵马在前营梭巡,鲍广率三千亲兵卫坚守在第二列。
眼前溃兵如潮,再远处有清虏的骑兵追赶,翟哲在马背上的身形稳如泰山,领李过和李来亨等人严阵以待。
勒克德浑指挥蒙古骑兵像是在草原狩猎一样,把湖广溃兵驱赶向忠贞营方向,想乘大胜余威击溃忠贞营。
忠贞营中为数不多的骑兵出营给溃兵引路,招呼慌不择路的明军从两翼退却,不要冲击迎面的战线。
如郝摇旗这样的久经沙场的老将当然知道不能让溃兵冲散援军的阵型,领兵马从北面走了一条弓背形的弧形线路进入忠贞营防区。但湖广军中更多的是什么也不懂的新兵,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知道一股脑的往忠贞营方向跑。
骑兵挥舞的鞭子驱赶,喝骂:“从两侧走,此路不通!”
拥挤的溃兵像一滩淤泥,很快连骑兵也陷入其中。
雨点落落停停,也不知道大雨还有多少时候降临。
方进策马到前军李来亨面前高举令牌:“大将军有令,即刻出营接应骑兵归营,驱散溃兵!”
这是老成的战法,但要是李过指挥,绝不敢下达这样的命令。再从投靠大明后,曾经闯王麾下的勇士变得缩手缩脚。
“溃兵不散,如何?”李来亨求证般的多问了一句。
“格杀勿论!”
方进催马回转。
李来亨大吼一声:“出战!”
第507章 议罪
救出自家骑兵后,李来亨率兵返回营寨。
溃兵就像是没有头脑的羊群,只知道跟着前面的人跑。几里外,忠贞营内树立的大明的旗帜,那就是安全保障。
他们看不见对面的忠贞营士卒已经抬起了黑洞洞的鸟铳口。快要下雨了,鸟铳再不施放也许再没有机会使用。
李来亨最后一次警告:“从两侧散开,退到营寨后方!”
但是,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放铳!”
“砰,砰,砰!”铳声齐鸣。
与此同时。
“轰!”
高坡上的铁炮响了,对准六七里外正在追杀溃兵的清虏骑兵。
溃兵像是被夹在两块铁板中的肉馅,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这就是战争,忠贞营的士卒当年追随闯王时个个杀人如麻,此刻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往日的血性,只不过是对自己人。
敢对自己人动手,也是一种本事,战场需要一颗强悍的心。
大将军的面孔藏在黝黑的头盔下,陪在他身边的李过心中暗中生出一丝敬畏。这是乱世,是强者的舞台,这位久负盛名的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他闻到了一点闯王的味道。
当然。只是一点点,强者总是相似的气息。
“你不知道吧,在闯王高迎祥的时候,我和他有过交情!”
翟哲像是在随意拉家常,那时他二十出头,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所做的是事情,无不是率性而为,虽然很辛苦,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心潮澎拜。
“高闯王是闯王的舅舅,高夫人正是高闯王的侄女!”
李过很兴奋,讲述闯王传承的冠希。自从投靠大明后,那段历史成为不能提及的禁忌所在,没想到翟哲没有因此仇视他。
“我是晋人,知道走西口的来历。草原也有不少陕人,我军中京营萧总兵和左总兵都是陕人!”
“那真是太好了!”
几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了很多。
几里外的厮杀声渐重,铅子穿透躯体,长枪阻住道路,无数人倒在血泊中,那些像是与说话这两个人毫无关系。
“高夫人在夔东吗,待湖广战事结束,我想去见见她!”
李过拱手:“末将会转告高夫人!”
堵胤锡经营了一年,真的比不上翟哲在这里一天。武人和文官有种天然的隔阂。
“湖广是块好地方,忠贞营取下荆州,也算是有块落脚的地方了!”
翟哲随意一句话,李过先是愕然,再是惊喜,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将军!”
忠贞营的实力配得上荆州这块地方,翟哲不是吝啬的人。他有这个权力给出实在的东西,不像堵胤锡,被条条框框限制住。
空中一声响雷,闪电在阴暗的天空中印出狰狞的图案。山顶的炮声与响雷声相呼应,荆州城外,如幽冥地域。
雨滴渐大,溃兵的声音和身影都渐渐渐被雨水掩盖。
翟哲和李过退入大帐,各营前来通报战况的信使川流不息。李来亨和袁宗第在前营布置了重重拒马阵,清虏骑兵在阵前盘桓。
狂风暴雨中,明军鸟铳不能用,清兵的弓箭也不能用。勒克德浑亲自策马来动忠贞营呢前转了一圈,犹豫片刻后,下令撤兵。
清兵昨日血战一天,没得到休息昨夜又从丑时激战到天明,士卒虽然兴奋,但也疲倦。眼见忠贞营在湖广溃兵前岿然不乱,他自知无力取胜,还是往荆州城中与守军汇集更重要。
击散湖广大军,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心中不安比昨日更甚,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为不利的事情。
通往荆州城的道路已通,清兵依次消失在雨幕中。
忠贞营将士收拾湖广营的残兵败将,李过等人很兴奋,像打了一场胜仗。翟哲亲自坚守在这里,就是这些人的依靠。
午后,雨过天晴。南边的天空现出一条彩虹,横贯在长江两侧。
几个骑兵沿江岸边的道路进入忠贞大营,连人带马都淋的像个落汤鸡,战马肚子两侧沾满了泥点。
暗营的信使终于回来了。
翟哲推掉一切事情,召信使入帐。他的表情,就像是清晨暴雨之前的天空。
信使先禀告:“左总兵和方总兵亥时左右会到荆州城下!”
翟哲只是听,静静的听。